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最终落在孙慎行与刘宗周二人身上。那眼神不怒而威,如寒潭深水,映着烛火却不见波澜。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轻轻抬手,示意二人不必拘礼。

    “二位先生年高德劭,朕素所敬重。”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失清亮,“今日肯出列直言,是为社稷计,非为私意。朕洗耳久矣。”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微松。那些原本屏息凝神的新政新贵们,眉宇间仍存警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天子,确有容人之量。至少在明面上,他始终维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理性与克制。

    孙慎行上前一步,颤巍巍地拱手:“陛下新政雷厉风行,革除积弊,臣等岂敢轻议?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稍过,则焦糊难食;用力太猛,则釜碎汤溅。万历年间张江陵柄政,权倾朝野,尚且步步为营,十年方成一策。今陛下欲于数月之间,尽改天下赋役之法,清丈田亩、厘定丁口、裁撤冗官、整顿驿传……事事皆动根本,处处牵连豪右。若操之过急,恐激起大变,反噬新政本身。”

    他说得极缓,字字如秤砣落地,掷地有声。

    刘宗周紧随其后,神色肃然:“孙公所言极是。臣观今日新政,条理分明,设计缜密,实乃旷世良策。然再善之法,亦需行之有序。譬如种树,根未固而枝已茂,风来则折;政未稳而令频下,民必疲。且清丈之事,涉及亿万百姓身家性命,地方胥吏贪黠者众,豪强隐匿者多,一旦督责严苛,必生伪报、虚增、挟怨报复之弊。届时冤狱四起,民怨沸腾,虽有良法美意,终将毁于执行之手。”

    二人言语虽不同,指向却一致:**缓之,慎之,徐图之**。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许多旧臣眼中泛起泪光,仿佛看到东林气节再度临朝;而秘书处一干青年官员,则面色铁青,霍维华甚至低声冷笑,被身旁杨景辰暗中扯了袖角才作罢。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怒。待二人说完,他方才缓缓起身,踱至丹墀之下,离群臣不过数步之遥。

    “二位先生说得很好。”他语气温和,“你们担忧的,不是无的放矢。朕也知道,这世间从没有一蹴而就的变革。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若再等十年呢?再等二十年呢?等到黄河决堤、赤地千里、流寇遍野、京师震动之时,再来谈‘缓’与‘慎’?”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朕知道你们怕乱。可朕更怕的是??**不动**!不动则腐,腐则亡!你们说张居正用了十年?可他死后呢?一条鞭法废弛殆尽,清丈数据付之一炬,田亩归于豪强,赋税转嫁贫民!所谓‘良政’,不过是一场短命的回光返照!”

    他猛地转身,指向武英殿外北方天际:“朕昨夜登台观星,紫微垣晦暗不明,荧惑守心已有三日。天象示警,灾异频仍。陕西虽暂安,然去岁雨雪失时,麦苗枯槁;河南已有饥民掘草根为食;山西巡抚密奏,潞州一带盗贼啸聚山林,自称‘闯王部曲’……这些,你们可曾亲眼见过?亲耳听闻?还是只坐在家中读《孟子》,便以为天下太平?”

    满殿悚然。

    孙慎行嘴唇微动,似要辩解,却被一股无形气势压住,竟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继续道:“你们劝朕缓行,说是为民计。可朕问你们一句??谁来为那些饿死在沟壑中的百姓计?谁来为那些被豪强夺田、沦为奴仆的编户齐民计?谁来为那些一辈子没交过一文税、却背负三代徭役的小民计?”

    他一字一顿,如锤击钟:

    “朕不做这个恶人,谁做?”

    殿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凝滞。

    片刻后,朱由检语气稍缓:“但你们说得对,火候确实要掌握。所以朕才设秘书处,调集八方人才,梳理制度细节,反复推演考成。每一项政策出台前,都要经过七轮辩论、三次模拟、五地试点。你们以为这是儿戏?这是朕在用尽全力,把一场可能引发天下大乱的改革,变成一次可控的社会实验!”

    他转向周倩胜:“你说说,北直隶试点三个月以来,共发现多少问题?”

    周倩胜出列,朗声道:“回陛下,共计发现三十七类问题,其中重大隐患九项:一为胥吏勾结乡绅篡改鱼鳞册;二为豪强胁迫佃农冒认荒地;三为地方官为考成虚报清丈进度;四为里甲体系崩坏导致户籍混乱;五为女户、僧道、军籍人员赋役归属不清;六为边地屯田与民田界限模糊;七为灾荒地区强行摊派引发民变风险;八为监察队伍内部受贿包庇;九为基层缺乏懂算学、识图纸的技术吏员。”

    他一口气说完,殿中众人无不色变。

    “这些问题,哪一个不是致命?”朱由检环视群臣,“若是按照旧法,三年五年才推行全国,等发现问题时,早已积重难返!可现在呢?我们在一百个村子中试错了,就能避免一万个村子重蹈覆辙!这就是朕为何要如此‘急’的原因??**以局部之痛,换全局之安**!”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们以为朕不知危险?朕比谁都清楚。所以朕才要把翰林院变成政策实验室,让每一个主张都经得起拷问;所以朕才要设立独立监察委员会,赋予其直奏之权;所以朕才要在地方官赴任前进行封闭培训,不合格者一律退回;所以朕才要建立每日拉通会机制,确保信息直达中枢!”

    他看着孙慎行和刘宗周,语气诚恳:“二位先生的忠告,朕记下了。新政不可无‘德’,亦不可无‘速’。但何者为先?朕以为,当以救民于水火为先,以止国家于倾覆为要!至于方式方法,朕愿听取一切建言。只要有利于完善新政,哪怕逆耳之言,朕也甘之如饴。”

    说罢,他重新回到御座,郑重拱手:“请二位先生牵头,组建‘新政伦理与节奏咨询小组’,每月向朕提交一份评估报告。若有切实可行的调整建议,朕必亲自批阅,酌情采纳。”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意料。

    本以为是一场激烈对抗,结果皇帝不仅未加斥责,反而委以重任。孙慎行怔立当场,老泪纵横;刘宗周深深一拜,声音哽咽:“陛下如此胸襟,臣纵肝脑涂地,不敢忘怀!”

    殿中氛围顿时转变。原先泾渭分明的阵营,此刻出现了微妙松动。就连黄立极、李国普等人,也不禁对视一眼,露出钦佩之色。

    唯有杨景辰眉头微皱。他知道,皇帝此举高明至极??既安抚了保守派情绪,又将其纳入体制之内,使之成为新政的“修正器”而非“绊脚石”。一旦孙刘二人参与其中,将来新政若出问题,他们也将承担部分责任;若成功,则更显皇帝兼听纳谏之美名。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然而朱由检并未就此结束。他忽然问道:“周倩胜,陕西组的策论进展如何?”

    周倩胜立即答道:“已于昨日完成初稿,今日正在做最后校验。预计三日内可呈送御览。核心结论有三:其一,陕西现有存粮约三千二百万石,足够全省两年所需,但分布极不均衡,七成掌握在二十大家族手中;其二,藩王庄田占地逾百万亩,多系侵吞民田,且享有免税特权,严重破坏财政平衡;其三,若立即启动清丈并配合强制征购令,可在六个月内实现粮食统管,杜绝囤积居奇。”

    此言一出,殿中再度哗然。

    尤其是英国公张惟贤,脸色骤变。他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果然,朱由检紧接着宣布:“即日起,授权陕西组制定《紧急征粮条例》草案,允许在特殊情况下,对拒不配合新政的地方豪强实施财产冻结、物资征用及人身羁押。同时,拟订《限制藩王经济特权暂行办法》,明确其土地规模上限、税收义务与司法管辖归属。”

    他冷冷扫视一圈:“若有阻挠者,无论爵位高低、出身贵贱,一律依法处置。朕再说一遍??**新政面前,人人平等**。”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朝堂多年的阴霾。

    散朝之后,文华殿外寒风凛冽。周倩胜独自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未动。

    丁口之走过来,低声问:“你真觉得能成吗?”

    周倩胜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陛下的眼睛??那不是一个想做‘中兴之主’的人的眼神。那是……一个知道自己结局的人,在抢时间。”

    丁口之浑身一震。

    “他在跟命运赛跑。”周倩胜喃喃道,“我们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但这盘棋,赢了,大明或可续命;输了,不过重演一遍历史罢了。”

    丁口之苦笑:“可我们连自己是不是好棋子都说不准。你看今天那些案例,有些地方明明已经出现暴力抗丈,却被上报为‘民众踊跃支持’;有些监督官刚到任就被当地士绅宴请三次,还写了诗文互赠……这哪是改革?这是在沙地上建楼。”

    “那就夯实地基。”周倩胜淡淡道,“一层一层压,一遍一遍查。只要中枢不倒,总有压实那天。”

    两人正说着,忽见华琪芳匆匆跑来,手里攥着一份文书,脸色发白:“不好了!刑部刚送来急报??大同镇总兵王朴,扣押了两名前往巡视的秘书处特派专员,称其‘伪造圣旨、扰乱军心’,现已关入军牢,拒不放人!”

    周倩胜瞳孔一缩。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终于来了。

    大同,乃九边重镇,驻军十万,历来桀骜难驯。王朴其人,父辈皆为边将,根深蒂固,素不服文官节制。此次派去的专员,正是负责核查边军空额吃饷、屯田侵占等问题??直戳其命门。

    而这只是开始。宁夏、延绥、宣府……各地藩镇,哪一个不是尾大不掉?哪一个不曾与地方豪强联姻结盟?一旦清丈触及军屯,等于同时挑战军事集团与地主阶级两大势力。

    “立刻召集秘书处核心成员会议。”周倩胜沉声道,“同时飞鸽传书,通知北直隶各试点知县:加强安保,暂停敏感调查,等待进一步指令。”

    丁口之急问:“要不要奏明陛下?”

    “当然要。”周倩胜冷笑,“但不能只带着问题去。陛下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哭诉委屈。我们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拿出三套应对预案:政治施压、法律问责、军事反制。每一套都要细化到具体人选、时间节点和潜在后果。”

    他抬头看向紫禁城深处,那一片金瓦红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

    “你以为皇帝不怕吗?他比谁都怕。但他必须装作不怕。所以我们也不能怕。怕了,就输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朱由检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一幅地图??那是根据最新情报绘制的“全国潜在动荡热点分布图”。红点密布,尤以西北、湖广、南直隶最为集中。

    他手指轻轻划过“大同”二字,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终于……动手了啊。”他轻声道,“朕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窗外,北风呼啸,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宛如战鼓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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