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帅帐没挂帅旗,只悬着两盏粗布灯笼,烛火透过布面洒下来,暖得能焐热北境的霜气。

    宴席摆得简单,松木桌案擦得发亮,中央烤得焦香的兽肉还滋滋冒油,油星滴在铁板上“噼啪”响,溅起的肉香混着林月萱亲手做的酱菜味——

    瓷碟里的萝卜干浸在红油里,边角还带着新鲜的脆劲,是她下午在军需处后厨守着酱缸腌的。

    陆云许刚坐下,燕翎就把一坛封泥刚敲开的烈酒推到他面前,酒气冲得人鼻尖发痒。

    围坐的几人都卸了甲胄锋芒:燕无歇常摇的檀香折扇收在腰后,素色锦袍的袖口沾了点酱菜红油;

    秦红缨脱了标志性的红甲,一身灰布短打衬得肩背更宽,腰间的“赤练”刀鞘还挂着行军时系的草绳;

    林月萱最是自在,青色布裙的裙摆掖在凳上,给众人添酒时嘴角的梨涡陷得深,指尖沾着的酒渍在烛火下泛着光。

    “当年黑风岭抗妖,宁帅带着我们守了七天七夜,最后粮尽了,他把自己的冻粮分下来,说‘新兵长身体,得多吃点’。”

    燕无歇咬了口兽肉,油渍顺着指缝往下淌。

    “结果他自己嚼了三天树皮,嘴角全裂了,还笑着说树皮比楚都的糕点有嚼劲。”

    帐内的笑声炸开来,秦红缨“噗”地喷了口酒,指着燕无歇: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你偷藏了半块肉干,被宁帅发现,罚你站了两个时辰岗,冻得鼻涕都流到脖子里。”

    燕无歇拍着桌子笑,短打的衣襟都敞开来,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

    那是当年替宁无尘挡妖兽利爪留下的。

    酒过三巡,林卫国的脸早红得像灶膛里的炭,握着酒坛的手都开始晃,却偏要挺直腰杆。

    他指着陆云许,舌头打了个结,声音却比醒着时还亮,像淬了钢:

    “陆小子……你别、别以为老子当年救你,是瞧着你顺眼。”

    林月萱往嘴里塞了块烤得焦脆的兽皮,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核桃,含糊不清地打趣:

    “叔叔,那你是图他什么?图他握枪的姿势比你标准?”

    “图他傻!”

    林卫国猛地一拍桌子,松木桌板震得酒坛“哐当”乱响,酒液晃出坛口,溅在他磨得发亮的护腕上。

    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响,瞬间盖过帐内的笑声,他瞪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珠亮得惊人,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世上聪明人多了去了!李三石叶根于博,还有王家王烈那些老东西,哪个不聪明?算计人心比算军饷还精,玩弄权术比耍枪还溜!”

    “可他们的聪明,全用在了勾心斗角上,用在了害忠良、刮民脂上——那叫聪明吗?那叫坏!”

    他抓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口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的胡茬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粗布衣衫,深色的酒渍像朵烂开的花。

    “宁元帅也是个傻子!”

    他抹了把嘴,酒液顺着指缝滴在桌案上。

    “功高震主的道理,他能不懂?楚王看他的眼神,早从信任变成忌惮,他偏不藏拙,该谏的谏,该守的守,连句软话都不肯说!”

    “北境的军饷被克扣,他宁愿自己掏腰包补,也不肯去楚都给王烈送礼求情——傻得让人心疼!”

    林卫国的目光又落回陆云许身上,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带着酒气的哽咽:

    “你也傻……明明可以带着北凉军割据一方,做个逍遥自在的北境王,没人敢管你。可你偏要单枪匹马闯楚都,为一个死人报仇,把自己置于险地——”

    他顿了顿,猛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掼。

    “可老子就敬你们这些傻子!这世上的公道,从来不是聪明人算出来的,是你们这些傻子,用命拼出来的!”

    陆云许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酒液温着掌心,像宁无尘当年渡给他的灵力。

    他看向林卫国,老人的头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却还在嘟囔:

    “宁帅说得对……军人的魂,不是会打仗,是敢当傻子……”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映着众人沉默的脸。

    燕无歇悄悄把燕翎的酒杯倒满,秦红缨低头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格外清晰。

    帐外的风卷着操练声传来,“可以死,不能跪”的口号,和帐内的酒香缠在一起,飘向远处的北境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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