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夜,莱恩独自留在即将清空的研究室里,做最后的检视。月光透过高窗的水晶,在地面铺开清冷的光斑。室内只余下少数还未打包的核心笔记和几件惯用的工具,显得格外空寂。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淡淡的、即将离别的气息。

    他正小心地将一卷记录着早期能量感知练习的厚实笔记放入木箱,指尖触到内页边缘一处焦黄的卷曲——那是多年前一次笨拙的魔力引导留下的印记。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不疾不徐。

    莱恩抬起头。

    艾尔默大师披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灰袍,悄无声息地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老人银灰色乱发在月光下像一团蓬松的云絮,眼神却比平日更加清亮柔和,少了些戏谑与混沌,多了些沉静。

    “老师?”莱恩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

    “嗯,来看看你这小窝被搬空的模样。”艾尔默慢悠悠地踱进来,目光扫过略显凌乱却已空荡大半的室内。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打包好的木箱、封存的样本罐,最终停留在那些尚未带走、却承载着无数日夜痕迹的工作台上。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张台面的边缘,那里有一处不明显的灼痕,是莱恩早年一次不稳定的能量融合尝试留下的烙印。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艾尔默问,语气平淡。

    “基本妥当了,老师。紧要的资料与样本都已封存装箱,明日黎明随军方的运输飞艇启程。”莱恩回答,看着导师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有些朦胧。他心知,这恐怕是离去前最后一次与老师独处了。

    艾尔默没再言语,只是缓缓踱步,像一头暮年雄狮巡视自己即将告别的领地,又像一位即将送别远行游子的父亲。他走到那面曾贴满符文对比图与思维脉络的墙壁前,如今只剩下斑驳的胶渍与钉痕。他行至那个大型水晶投影装置旁,装置已然关闭,光滑的表面映出他与莱恩模糊的叠影。

    最后,他在莱恩面前驻足,抬起头。那双仿佛能洞穿星海与迷雾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莱恩年轻却已褪尽青涩、带着沉稳与坚毅的面容。

    月光如水,悄然流淌于师徒之间。没有客套的寒暄,也无激昂的鼓舞。一种无言却深沉的氛围在寂静中弥漫。

    许久,艾尔默才轻轻喟叹一声。那叹息里并无遗憾,却饱含着一种难以尽述的、混杂着骄傲、欣慰与淡淡怅惘的复杂情绪。

    “好些年了,”艾尔默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恍若从记忆深处浮起,“你头一回叩开我那扇破门时,还是个满身尘土、眼里烧着火苗却又藏着怯的小家伙。像棵从石缝里挣出来的草,倔,但也脆生。”

    莱恩静静聆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初次踏入导师那间堆满古怪造物、弥漫奇异气味的房间时的景象,以及老人那看似不耐却总是一针见血的诘问。

    “我让你瞧窗外那棵生在石头里的老树,”艾尔默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你那时像是懂了,又像没全懂。可后来你走的路,倒真有几分那棵树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深邃地投向莱恩:“你没像大多人那样,只想着往最肥腴的土里扎根,用最快的劲儿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去荫蔽旁人。你选了条难行的道,在石缝里摸索,去理会石头的脾性,去顺应风雨的来去,末了……倒让你探出了一套跟石头、跟风雨打交道的独门法子。”

    “兽人的狂暴,你瞧见了宁静;虚灵的隐匿,你瞧见了安稳;土着的图腾,你瞧见了调和……”艾尔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叩在莱恩心扉上,“你没叫那些表象的蛮力迷了眼,没想着去仿效或压服它们。你去听,去看,去理会它们为何‘是’那般模样。然后,你用你自己的腔调,重新‘言说’了出来,说得更妙,更有用。”

    老人向前挪了一小步,月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纹路,也映亮了他眸中毫不掩饰的赞许:“‘能量语素’……好名目。那不是对力量的复述,是对力量背后‘言语’的译写与编修。逆向工程……也不是囫囵的摹仿,是真正的习得与超越。你证得了,理会,比蛮横的掌控更有力道;创造,比单纯的掠取更显光彩。”

    他凝视着莱恩,目光仿佛穿透了光阴:“你辩答那日,我在角落看了。不是不放心,就是想瞧瞧。瞧见你立在台前,不慌不忙,把那些老家伙问得哑口无言,把一块死气沉沉的铁疙瘩‘说’得活泛起来……那时节我便知晓。”

    艾尔默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而郑重:

    “莱恩,你已青出于蓝了。”

    这六字,如同暮钟晨鼓,在寂寥的研究室里回响。没有华饰,没有夸辞,只有最朴素也最沉实的认可。出自艾尔默·观星者这等特立独行、眼高于顶的大师之口,其分量远逾任何官家头衔或世俗赞誉。

    莱恩的喉头瞬间哽住了,眼眶发热。一路行来,导师从未予他直白的夸赞,多是敲打、诘问与看似随意的点拨。但这句“青出于蓝”,胜过千言万语的褒扬。它认可了他选择的道路,肯认了他取得的成就,亦寄托了最深切的期许。

    艾尔默伸出手,不是拍肩,而是像当年初次教导他感知能量时那般,以指尖轻轻点了点莱恩的眉心。指端微凉,却仿佛带着某种传承的暖意。

    “记着我今日的话,也记着我往日絮叨过的。”艾尔默收回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然,却多了一份语重心长,“力量,真正的力量,永是源于深切的理会,而非粗暴的握持。煊赫的功业,永是源于不倦的创造,而非重复的堆叠。”

    他后退一步,身形重新融于月光与阴影的交界,话音似乎也飘远了些:

    “你的路,方始启程。帝都的喧嚷,贵族的垂青,军方的契书……这些都只是途中的景致,或是几块垫脚的石头。莫叫它们绊住,也别为它们停留过久。”

    “回你的‘晨曦之星’去吧。那儿天高地阔,是你施展手脚的好去处。把研究所立起来,把你的道理用起来,把你的家园经营好。用你的理会与创造,去护持你珍视的人与事。”

    “至于我这个老骨头,”艾尔默摆摆手,转身作势欲行,“便依旧窝在这儿,摆弄我的零碎玩意儿,看看星辰,偶尔……听听从边地传回来的、关于某个‘符文大师’又折腾出什么新鲜动静的消息。”

    他的背影在门口凝滞了一瞬,未曾回头,只是话音轻轻地飘荡过来:

    “去吧。路上当心。”

    言罢,他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仿佛从未现身。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淡淡的、属于陈年卷册与魔法草药的混糅气息,证实他方才确实来过。

    莱恩定在原地,久久未动。月光清冷地覆在他肩头,胸腔中却似有一团温暖而灼烈的火焰在升腾。导师的话语,如同最纯净的魔力,涤净了他连日来因诸般事务与酬酢而略显浮躁的心境,让他重新变得澄澈而坚刚。

    他面向导师离去的方向,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弟子礼。无言,但所有的感念、敬意、承诺与不舍,皆尽在这一躬之中。

    直起身,莱恩眸中最后一丝离别的怅惘已被明澈的决心取代。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他奋勉与蜕变的斗室,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吹熄了案头最后一盏莹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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