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近日军中有些许浮言。

    “嗯?”

    “从昨天开始,有人谣传......”师爷观察了一下祖可法的脸色,迟疑道:“有人谣传说,有水贼名唤赵石斛者,乃巨寇韩复之妻弟,几日前攻陷汉川,已经领兵东下。若是如此,则恐怕我之后路要为贼人所断。

    祖可法浑身一震,蓦然回头,死死盯着那师爷,沉声问道:“这是谁说的?!”

    吴师爷跟随祖可法多年,还从未见过自家东翁有如此可怖的一面,不由浑身发冷,说话都有些颤抖:“不知是谁传开的,但......”

    他话未说完,祖可法就粗暴打断,声如雷吼:“我问是谁说的!”

    “这......”师爷声音抖得更加厉害:“有好些人在说。”

    “好些人?”

    “是,是好些人,连几个千总都听说了,下面人听说的就更......更多了。”吴师爷见祖可法双目如血的看着自己,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祖可法死死盯着师爷,胸口不住起伏,眼睛已是通红无比。

    他是祖大寿的养子,很小的时候就在辽东打仗了,先是跟着祖大寿,大凌河之战后被清军扣押,从此又给清军卖命,战场经验很丰富,非常清楚这种言论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流传开来,都会给军队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

    搞不好就会全军崩溃的。

    “你让人,不,你亲自去查,现在就去,务必把信谣传谣之人找出来,明正典刑!”祖可法喝道。

    “是,小人这便去。”

    吴师爷眼见祖可法暴怒发火,哪里还敢久留,行了一礼之后,转身便去。

    只是。

    “噗嗤......”

    “啊!!”

    吴师爷左脚迈出,甚至还没等到落地,就有一支利剑从背后刺入,穿过内脏,又从他胸前肋骨间穿出。

    一般要将自己撕裂的锥心般的疼痛传来。

    这剑来得又疾又猛,巨大的惯性让吴师爷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感觉便要摔倒,可身体却又被牢牢架住。

    “吴师爷。”

    祖可法右手攥着刀鞘,左手将他架住,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师爷,借人头一用!”

    言罢,他左手松开,右手猛地抽出利刃。

    吴师爷再也支撑不住,轰的摔在了地上。他两只眼睛大大的瞪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全部化为了最恶毒的诅咒:“你......咳咳......你不得好死......嗬嗬,你不得好死!”

    一个多时辰之后,全军集结。

    祖可法跳到高台上,将手中血淋淋的人头高高举起,大声说道:“数日之前,此人偷盗军饷,为本官人赃俱获。本官念其从军多年,准其戴罪立功,不料,老贼却怀恨在心,私通反贼,蓄意传播谣言。今以被本官明正典刑!

    今后再有误信浮言,乃至传谣者,同此下场!”

    说话间,祖可法将那吴师爷的人头又举高了一点。

    “我大清入关以来,攻无不敢,战无不胜,天下岂有敌手?前日,我大清贝勒千里奔袭,大破忠贞营三十万兵马,解荆州之围后,又挥师东进,连克韩贼十三营。”

    祖可法正当壮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韩贼难挡王师兵锋,远遁至此,早已惶惶如丧家之犬!此乃天赐我等之良机,此时不取功名富贵,何时再取?!”

    他话音落下,早有家丁搬来几个大箱子,一一挑开之后,里头竟是白花花晃得人眼晕的雪花银子。

    祖可法一手举着人头,另一手拿起银锭,复又大声说道:“此战,斩贼首一级,赏银二两;杀队长一员,赏银十两;杀百总以上者,立授百总以上职衔!”

    “畏缩避战者有此!”祖可法晃了晃手中人头。

    “英勇杀贼者有此!”祖可法又晃了晃白花花的银子!

    不得不说,祖可法领兵还是很有一套的。

    一面是身首异处,一面是功名富贵;一面是人头,一面是银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身后的家丁大声鼓噪,很快,全营都欢呼沸腾起来。

    “奶奶的,这帮狗日的干嘛呢?”远处襄樊营的阵地上,赵四喜半眯眼睛瞧着千里镜里的光景,骂道:“咱们打个胜仗,他们搁那又蹦又跳的作甚?”

    钻山豹赵四喜在去年年初的大清洗中,及时与吴老七、牛等人划清界限,又领兵渡江去守樊城,颇为卖力,所部死伤很惨。

    去年冬天的改制之后,赵四喜授镇守标都统,率领所部镇守樊城。

    前段时间才从樊城调过来。

    赵四喜的那个镇守标自然不是满编的,主要还是以老兄弟为主,大多数是马兵,可以有效的弥补第二旅机动力量不足的问题。

    宣教官赵阿五道:“莫不是军情局的内应被鞑子发现了?”

    “不像。”第三千总营的石小六摇摇头:“杀个内应的话,不至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嗨,管他娘的在做甚,这帮鞑子死到临头还搞这些,属实是狗撵月亮,有劲没处使了。”

    赵四喜收起千里镜,扭头对旁边的陈大郎又道:“陈都爷,侯爷让我等配合水营和第三旅的人围歼祖可法部,会师汉阳府。如今人家大舅爷已经攻下汉川,去封堵后路了,咱们是不是也得有点表示了啊?”

    去年冯山冯镇抚一手操办的大清洗,杀得襄京城人头滚滚,好多家都被杀绝户了,那样的景象,属实让钻山豹记忆犹新。

    从那之后,这位昔日伏牛山上的马匪,就一颗红心向着韩大帅,打仗比谁都积极。

    陈大郎如今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统率襄樊镇四大野战旅中的一个了,而且从张家店平拜香教以来,襄樊镇大大小小的战事几乎就没有缺席过。

    但第二旅从湖北战役打响之后,就一直没打过什么仗,陈大郎也有想要表现表现的念头。

    上次仙桃镇会议之后,韩复定下了第二旅主攻,龙骑兵包抄,第三旅与水师沿汉水东下,直扑汉阳,断贼后路的战略。

    会议结束之后,韩复为了统筹全局,移驻到了汉江上的一艘风帆舰中,并不直接指挥具体的战斗,但要求第三旅必须等龙骑兵包抄到指定位置之后,才可以进攻。

    否则容易打草惊蛇,吓跑祖可法。

    陈大郎等了两日,迟迟没有等到龙骑兵包抄到位的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就在这时,对面清军的阵地上,忽然金鼓声大作,竟是祖可法要主动发起进攻。

    ......

    祖可法是清军汉八旗的,营中火器比例远高于勒克德浑、巴布泰等部。

    他刚才说勒克德浑已经领兵东来,纯粹是唬人的。

    郝穴口之战刚打完的时候,武昌与荆州还有通信,但这半个月以来,音信全无,祖可法根本不知道勒克德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但从对面贼人如此沉得住气,汉川被攻破的流言,以及罗绣锦急召自己回师武昌的消息来看,情况肯定很不乐观。

    久拖必定生变。

    祖可法刚才斩杀师爷是为了稳定军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死守此处,实际上,他已经决意要退兵了。

    不过,只有最愚蠢的将领,才会在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并且当面有强敌的情况下强行撤退。

    祖可法是要撤,但他要打上一阵,予敌以相当的杀伤之后再撤。

    “轰隆隆………………”

    "***RERE......"

    清军阵地上,铳炮声四起,大片大片的硝烟弥漫开来。

    “狗日的还敢还手?!”赵四喜很兴奋,“陈都爷,咱们的大炮呢,也拉出来轰他娘的!”

    陈大郎少年老成,有意的模仿自家侯爷的指挥风格,闻言看了赵四喜一眼,只道:“请赵标统领本部马兵前去掠阵。”

    “得。”

    赵四喜感觉这个娃娃旅统天生的冷脸,不会笑的。自己这般奉承给面子,人家愣是如面瘫一般。

    但这时陈克诚下了明确的命令,赵四喜也只能执行。

    过不多时,一标马兵奔驰而出,斜斜的向对面祖可法部的阵地冲去。

    而清军那边,也立刻有骑兵出来迎击。

    两股马兵在长江北岸的旷野上相互追逐,时而纠缠,时而放开,时而再度交缠。

    每一次纠缠与放开的过程中,都会丢下一些人与马的尸体。

    在这样缠缠绵绵的相爱相杀里,两股兵马越来越远,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尸首,仿佛道标一般,指引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轰隆隆......”

    "* Res Res......"

    祖军阵中,炮声依旧。

    不过祖可法的大炮都是武昌城里拉出来的上古时代的宝贝,除了两门古旧的红夷大炮之外,剩下的都是更加古旧的火炮。

    在相隔四五里的距离之上,没多少杀伤力,只是看着很热闹。

    不过第二旅的炮营也不是满编的,还有一部分被抽调去了郝穴口,执行封锁长江的任务,剩下的火炮同样不多。

    陈大郎令全旅向前推进,到相距三里左右的时候,才命炮营开始还击。

    在推进的过程中,有十余发祖军炮弹落入到了大阵当中,给第二旅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第二旅的炮营阵地,与旅部一起,都被放在了北侧一处土坡之上,经过弹道校准之后,立刻喷射出了道道火光。

    一时间,白雾笼罩了战场,遮天蔽日,挂在天空的那轮火红的红日也变得暗淡无光。

    陈大郎骑着马,立在坡顶之上,望着这样火炮互射的景象,脑海中忽地闪过了韩侯爷的那首诗。

    心中暗道,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射大炮啊!

    双方火炮互射了两刻钟以后,都到了需要暂时冷却一下的时候,彼此都有不小的死伤。

    这时,祖可法阵中金鼓声复又响起,士卒忽然齐声呐喊,然后在咚咚咚的鼓点声中,开始推进阵线。

    陈大郎一愣,他没想到怂了这么多天的祖可法,今日居然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攻击性,但并不畏惧,当即传令全军齐步向前。

    在这种火枪对射,以及可能会到来的白刃战当中,纪律性和组织性尤为重要,而论这两点,陈大郎毫不怀疑,襄樊营一定要比祖可法部强出两个档次。

    “kkk......”

    对面的阵地上,乱七八糟的响起了一阵铳炮声,铅子乱飞,火光凌乱,像是个八十岁前列腺造反的老头,一泡尿能兵分十八路。

    根本控制不住弹道。

    “各兵听令,不准早射!”崔世忠骑着马跟在本部阵列的侧翼,大喊了一句极为糟糕的台词。

    接着又道:“抵近到百步之内再开火,先一轮齐射,然后轮次进击,若是敌人未溃,准许自由射击!”

    这套流程,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可以在百步之内最大发挥出阵列火铳手威力的流程。

    一般情况下,到不了自由射击的环节,敌人就开始崩溃了。

    北翼的土坡上。

    陈大郎看着双方阵型慢慢接近,襄樊营阵列快要进入到一百步的时候,清军大阵中忽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还有团团血雾爆开。

    在最前方的清军士卒,不知为何发出绝望的哀嚎声,然后状若癫狂地向前冲刺。

    陈大郎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清军督战队开始杀人,逼迫前头的士兵冲阵。

    "Ti......"

    "......"

    本来稳步前进的第三旅的火枪手,被迫立刻开枪还击。

    道道弹幕交织,清军如被狂风吹拂的稻草,立刻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由祖可法亲信家丁组成的督战队,仍然在从后向前推进,只要被他们追上的人,不问缘由,立刻斩杀。

    在这样残酷的逼迫之下,无数的清军只得向前,向前,拼了命的向前。

    很快,就有先头部队与第三旅大阵撞在了一起。

    陈大郎看得眉头微微皱起,祖可法这种不把自己人当人的打法是他没有料到的。但对清军来说,这也确实极大的压缩了自己被动挨打的时间,极大的削弱了襄樊营在火器上的优势。

    土地之下,两军轰的一声撞在了一起,顿时血肉横飞。

    而在这时,就像是压缩到了极致,被射出的一支弓箭般,清军阵后,忽然一标骑兵奔出,直奔土坡之上而来!

    陈大郎不慌不忙,立刻命旅部直属的骑兵哨队上前阻拦。

    然而清军这标马兵竟是由祖可法亲自率领。

    不同于满洲八旗以骑射见长的轻骑兵,这支马兵人人手持马刀、长枪,没有丝毫想要拉扯的意思,直直而来。

    快到跟前的时候,又嗖得一分为二。

    大的那股去迎击第三旅的骑兵,而小的那股,大约不到百骑,如火箭的逃逸塔般窜出,忽然向北奔去,绕了一大圈子之后,又折返回来,目标仍是土坡上的陈大郎!

    与此同时。

    祖可法与陈大郎都没有想到的是,消失已久的襄樊镇骑马步兵哨队,终于迂回到了清军大阵之后。

章节目录

葬明1644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陆杖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陆杖客并收藏葬明1644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