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穴口北街的那个茶楼里,巴布泰的尸体被挪到了一旁。

    张家玉、张维桢、黄家旺、蒋铁柱、周红英等人汇聚一堂,个个脸色凝重,表情都不太好看。

    韩复让人拿门板搭了张桌子,他坐在上首,手中捏着封李来亨草草写就的战报,神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甚至还带着点释然的微笑。

    这不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是他早就预料到要发生的事情。

    只是没有想到,忠贞营的混乱会如此严重,他在离开新城镇之前,多次提醒过李过,高一功他们要多加防范,要注意可能前来偷袭的鞑子兵马。

    说过不止一次。

    谁知道,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任何防备。

    从这个例子就可以看出,忠贞营的问题是结构性的、系统性的,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李过解决不了,堵胤锡解决不了,甚至李自成还活着的时候,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也已经解决不了了。

    韩复没有魔法,自然也做不到振臂一呼,王霸之气四溢,诸位豪杰纳头便拜。

    经过这次失败,会再排除掉一部分意志不坚定的人,而剩下的那些,应该就能真正的认清形势,认清到底谁才能带领他们打败鞑子,过上安生的好日子了。

    当然,这不是说韩复有意放勒克德浑去荆州爆忠贞营的菊花,确实是没拦住。勒克德浑从南岸偷渡,在穴口登陆之后就立刻马不停蹄的奔袭荆州,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两三天,可谓神速,这是韩复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不过,就像是一个高手不能只在自定义的战局里证明自己一样。作为一个优秀的成熟的指挥官,在知道不可能追上勒克德浑,不可能改变荆州战局以后,韩复的脑海里,其实立刻就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

    这个大胆的计划,正需要勒克德浑来配合。

    而此刻,这位小贝勒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接下来,就轮到他韩再兴来表演,来证明自己才是真的超天才,真正的名将之花了。

    “这…………………………怎么会这样子呢?!”

    张家玉不知道韩复脑海里那些天马行空,颇为大胆的军事冒险计划,他完全被勒克德浑在荆州取得的惊人战果震撼到了。

    襄樊营在郝穴口击溃鞑子一千多人,阵斩努尔哈赤第九子巴布泰,另外还有梅勒章京、固山真、牛录额真等等一大票的将领,可说是隆武践祚以来,朝廷第一大捷。

    可这样的战果,在人家勒克德浑面前就不够看了。

    勒克德浑正月间才从南京出发,奔袭上千里,只有数千兵马,却击溃了荆州城外足有十几万人的忠贞营。

    这是可以上史书的惊天战例。

    哪怕只有李来信笺上草草的几行字,只有探马口中的只言片语,却也能够让张家玉感受到,十几万人集体崩溃的那种惊天动地的震撼。

    “侯爷明明已经提醒过李侯、高侯他们了,怎地还是毫无防备?”周红英脸色也不太好看,主要是非常不能理解:“忠贞营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把侯爷的话放在心上?”

    “估计还是有的,只是忠贞营大小十几个营头,哪里有什么统一的指挥?”参谋总长黄家旺看得明白:“即便是知道有安全上的漏洞,可让谁去堵呢?又由谁来下这个命令呢?李自敬?李过,高一功自己都不服这个李自敬,更

    不要说其他外围的营头了。堵胤锡?堵胤锡连自己的标营恐怕都得哄着来,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张家玉极为愤慨:“哼,国难当头,此辈还互相推诿,私心自重,简直个个该杀!”

    张维桢看了张家玉一眼,心说正是因为国难当头,才会扯皮,才会要保存实力。这年头,没有私心的正人君子,坟头草都三尺多高了。

    张家玉还不解气,把湖广巡抚标营和忠贞营臭骂了一通,从堵胤锡骂到李过,谁也没逃掉。

    骂完之后,这位翰林侍讲又道:“韩侯爷,忠贞营毕竟有十万之众,虽然溃败,可勒克德浑想要一时肃清,岂有那般容易?别说十万个人,就是十万头猪,叫鞑子去抓,十天十夜也抓不完。这时清军必然还在肃清、扫荡之

    中,无暇加固荆州城防。我襄樊营此时正当星夜兼程,火速往荆州而去,一举击溃此贼,如此,局势尚可逆转。

    “不可,万万不可!”黄家旺立刻大叫。

    “为何不可?”

    “张大人试想,如今荆州之围已解,我襄樊营再连夜奔袭过去,也于事无补。况且,荆州附近十几万兵,已成水火之势,第四旅这几千兵马,岂能往火炉中跳?”黄家旺道:“再者,到了荆州之后,是先收拾兵,还是先攻

    城呢?”

    “这……………”张家玉被问得一愣。

    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如果先收拾溃兵的话,襄樊营这点人根本不够,根本收拾不来,况且勒克德浑岂会放任你收拾?必然是要不断袭扰的。

    可若是放任溃兵不管,径自攻城的话?这又怎么可能!

    况且,荆州守卫本就意志顽强,忠贞营十几万人前后攻了半年也未能攻克,如今又有勒克德浑进驻,仅凭襄樊营第四旅这三四千兵马,又如何能攻的下?

    “不管如何,总该是要去试试的,难不成放任不管,坐视败亡?!”张家玉找到了个理由。

    “张大人的意思是,我等要像青云楼赌徒那般,明知压上去孤注一掷就会输个精光,也要抱着侥幸的心理试一试么?”黄家旺是参谋总长,看待事物,总是从绝对理性的角度出发。

    “你……………”张家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放肆!”

    “?,家玉兄何必动怒。”韩复微笑道:“忠贞营是襄樊营之盟友,李赤心等亦是韩某之手足兄弟,兄弟有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管?况且,忠贞营刚刚归附朝廷,天下军民都翘首以盼彼等能克敌制胜,恢复荆楚。如果就这么败

    了,影响实在太坏了,对抗战之信心,无疑是重大打击。”

    “侯爷这话说的在理。”张家玉先说了这么一句,又道:“后面的‘但是'二字,也请侯爷一并说出来吧。”

    “但是,黄参谋所言也是道理。如今荆州局势譬如山火,已成燎原之势,非人力可以扑灭,我等这点家当,冒然跳进去,也不过是陪葬而已,确实不可轻动。’

    “那就要坐视不管?!”张家玉忽然爆发。

    见张家玉这个样子,蒋铁柱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大声道:“张大人,你叫什么叫,有没有礼貌!藩帅是皇上封侯爷,你什么身份,在此大呼小叫的!”

    张家玉回过神来,已经见蒋铁柱站到自己跟前。

    这位襄樊镇第四旅的都统,今日厮杀了一整天,这时甲胄未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杀气,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那眼神好像是说,自己再不识抬举的话,他就要一刀将自己砍翻在地。

    张家玉也不是吓大的,正待硬顶回去,却见张维桢把对方拉走,然后淡淡道:“翰林大人,我襄樊营与鞑子苦战一日,歼敌上干,还阵斩了老奴亲子,本身也遭遇了极大的伤亡,怎么能说坐视不管呢?”

    如果说刚开始还只是猜测,那么到这个时候,张维桢已经确定,自家大人就是在驱虎吞狼,故意放勒克德浑去荆州了。

    这其实也正合这个腹黑小老头的心意。

    本来嘛,忠贞营虽然势大,但令出多门,不好好整顿一番的话,根本没法为我所用。

    而整顿这个活儿,自己人谁也干不了,只能鞑子去干。

    把这些人打散了,打疼了,打的哭爹喊娘要死要活了,才能让他们真正的意识到,在此乱世之中,能给我襄樊营当狗,才是最大的荣幸。

    张维桢心中抱持着此等想法,自然要站在自家大人这一边,把张家玉给顶回去。

    “哼,说来说去,仍然逃不脱门户私计”四字!”张家玉忽地转身,向韩复躬身抱拳,朗声道:“小臣张家玉恭请大师赐标兵一支!众人皆不愿往,我张家玉愿往!小臣此去纵然身死,也要叫天下人知道,丑房纵然势大,我中

    华亦未必无人!”

    “好,说得好。”张维桢忍不住拍掌:“可翰林大人死了以后呢?又于事何补?我中华沦落今日,岂是因为无人肯死,无人敢死?若是谁敢死,谁就能?,那鞑子早输到姥姥家去了。”

    “你……………”张家玉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韩复现在越看张维桢越觉得喜欢,虽然这小子腹黑得很,坏坏的,还经常自作主张的揣摩“上意”,但由他来唱白脸,就不需要自己亲自上阵干得罪人的活儿了。

    他见张家玉胸口鼓荡,马上就要爆炸了,连忙唱起了红脸:“谁说本藩门户私计,要坐视不管了?我襄樊营此番出兵的初衷,就是要攻灭鞑子,恢复湖北,这怎么能叫门户私计呢?”

    “那侯爷是要去荆州了?”

    “当然不是。”

    韩复脸上笑容收敛,望着张家玉正色道:“张大人,战争一道,变幻莫测。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但古往今来能参破其中奥秘者,寥寥无几也。在下愚卤,但谨记一条,就是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情。’

    “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情?”张家玉感觉明白了但又没完全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要掌握战场主动权,要调动敌人而不是被敌人所调动。譬如说现在,勒克德浑能不知道我们要去救援荆州么?他恐怕最期待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等在穴口,尚还有着些许优势,一旦劳师远去,顿兵荆州

    城下,则主动权尽失,彻底沦入到清军掌控的节奏当中,这恐怕是勒克德浑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那要怎么调动?”张家玉问道:“勒克德浑总不会傻乎乎的放着荆州不待,再跑回穴镇来与我等交战吧?”

    “其实家玉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还未说出来而已。”韩复屈指轻敲桌面,笑道:“唯有攻其必救而已。”

    “攻其………………必救………………”张家玉咀嚼着这四个字,大脑飞速运转,感觉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十几岁就考中秀才,二十几岁就成了翰林,是个极聪明的人。

    但在韩再兴这一介武夫面前,却始终跟不上对方的思路,显得自己如同傻瓜一般。

    张维桢、黄家旺等人也苦思冥想调动之法。

    这时,一向不参与讨论军机的孙若兰忽然说道:“侯爷莫非是要打武昌?!"

    这话一出,张家玉、张维桢、黄家旺全都望向了对方。

    孙若兰脸色微红,可仍旧说道:“武昌乃湖广根本之地,非荆州所能比也。清廷在湖北的兵马,已尽数为勒克德浑征派调用,省城守备空虚至极。大人若以雷霆之势东下,必能一举攻克之。届时,湖广在大人掌中矣!”

    “嘶...呼......”

    茶楼的大堂内,响起阵阵吸气的声音。

    众人眼睛都亮了,心中均想,对啊,去打武昌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武昌城内的兵马即便没有都被勒克德浑带走,此时恐怕也只有小猫三两只而已,根本不足以抵挡襄樊镇威武之师。

    而且,现在襄樊镇的兵力布置,对于攻打武昌也极为有利,根本不需要再额外调动。

    念及此处,众人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自从第二次荆州战役打响以后,韩大人好像一直在围绕武昌做兵力部署。

    何有田的第三旅被要求在德安以南活动,威逼汉阳府;

    陈大郎的第二旅先在潜江,后又被调派到了监利;

    骑兵营一直在潜江和监利间活动;

    水师营和水师步兵,也一直在汉江游弋;

    就连班志富、蔡仲的总预备队也被安置在了汉江边的新城镇。

    这样的兵力布置,其实从阻击拦截的角度看,显得有些怪,黄家旺在带着参谋做兵棋推演的时候,就有过些许疑虑。

    但随着战事打响,参谋部转入战时状态,疑虑被暂且放下。

    这时,重新思考起先前的这些布置,越看越像是为攻打武昌做准备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疑惑,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全部豁然开朗了。

    张家玉也眼前一亮,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但此时细细思之,发现还确实极有可行性。

    荆州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此城关系到后续湖北战役的成败,而湖北战役成功与否的标志,就在于武汉三镇的归属。

    如果说荆州是湖北的关键,那么武汉三镇就是湖北本身!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众人思绪纷呈,都想到了韩侯爷恐怕早有图谋,纷纷向对方望去。

    韩复双臂抱胸,嘴角一点一点的勾勒,一个战术后仰仰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坐的是随便拉来的破木箱,根本没有靠背,又连忙止住了。

    “孙院正所说不错,湖北之根本,不在荆州,亦不在岳州,而在武昌,也只在武昌。武昌是鞑子的痒处,是彼等敏感之所在,是G......呃,总之是要害之地,只要轻轻一捏,就会嗷嗷大叫。你一捏,他就叫;你一捏,他就

    叫;捏得越狠,叫得就越大声,百试百灵,屡试不爽。”韩侯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奇奇怪怪的比喻不要钱般往外蹦。

    众人虽然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但表情不免都变得古怪起来,韩侯爷,你最好说的真是要害。

    “所以,只要我们开始向武昌发起进攻,哪怕只是做出要进攻武昌的姿态,勒克德浑就会如熬了二十年的寡妇般,在荆州的空房里抓心挠肝,心痒难耐,再也坐不住了。因为不管咱们这个小贝勒在荆州取得多么大的成功,只

    要武昌丢了,那么他就是罪人,勒克德浑是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的。”

    韩复继续说:“可能有人会问,咱们的根本之地襄阳也很空虚,如果勒克德浑去打襄阳,倒逼咱们回去怎么办?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有个专业的术语叫换家战术。不过我们可以不去救襄阳,但勒克德浑不能不来救武昌。况

    且,襄阳附近还有三个镇守标,一个野战旅,以及无数的乡兵乡勇,勒克德浑只要敢北上,立刻就会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参谋总长黄家旺一下子站了起来,攥紧拳头,兴奋道:“勒克德浑要来救武昌,无外乎陆路、水路两个选择。走路,咱们提前设伏,想要歼灭他并不难。走水路,那咱们十几门大炮,就能封锁整段大江。总之,按照藩帅的

    谋划,真正陷入死地的,其实是他勒克德浑!”

    大家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众人全都站了起来,争先称颂道:“藩帅英明,藩帅真是算无遗策!”

    一天之后,荆州府署内。

    “什么?襄樊营去打武昌了?!”听到消息的勒克德浑,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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