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早已大亮,雾气又消散了一些。

    吕志国从盾牌后头探出脑袋,越过对面人墙,能够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郝穴镇街上建筑的轮廓。

    看着楼房不少,之前应当比较繁盛,但这时肯定没有人家了。

    吕志国和焦人豹去年夏天到襄阳去活动,第一次先送了十两银子,等了俩月没有音信,后来又与焦人豹去了第二次,请那书办到青云楼、眠月楼玩了一圈,那书才说明儿把名单报上去,回去等通知就行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吕志国和焦人豹多跑了一趟,多花了好几两银子。

    回到施家堡,又等了两个多月,到秋收的时候,吕志国才终于如愿以偿的等来了通知,但还不能直接当正兵,要先到新勇营操练三个月。

    焦人豹就好多了,他原先就是战兵,而且还是立过功、负过伤的,戎务司有专门的政策,只要把关节打通了,基本都是提拔使用。

    所以焦屯长一重新入列,就成了副旗总,还赶上了寒霜行动。后来又提半级成了旗总,编到了第四旅。

    吕志国春节前后才结束了新勇营的操练,他有识字的基础,考核成绩也还不错,算是士官预备役,但也不能挑选分配的去处。

    为了和焦人豹分到一块,又花了五两银子。

    等他真正下到局队,成为一个在务司登记在册的正兵的时候,里外里已经欠了十几两银子了。

    下来以后,又听说韩大帅要改革什么币值,以后发饷都用银元。那银元成色据说只有七钱多,等于他的预期收入一下子就少了三成。

    钱庄那边已经早早的放出风声,说银元最多只能升水七钱五分,想要拿一银元当一两银子来抵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吕志国和焦人豹都有些发愁,只能寄希望这次作战能够多些斩获,多拿些奖金,早点把给还了。

    焦人豹在和营部的参谋小声说着什么,吕志国无心去听,就观察起对方的情况。

    从他到荆州府以后,类似的市镇已经见过许多了,但一个原来的住户都没有见到。

    这些人或是死了,或是跑了,或是被军队征用了,但不管哪一种,原先的生活都再也回不去了。

    吕志国在施家堡生活了一年多,对那里虽然没多少感情,但不论是施家堡,还是周围的屯堡、村落,穷是穷了些,可人烟稠密,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大家普遍的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这点从施家堡周围的许多人,借钱也想要走门路,做点生意或者到襄樊营混个编制就能看出来。

    荆州在长江边,又靠着大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按理来说日子要比襄阳好许多,可吕志国一路所见,真可谓人烟断绝,十室九空。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个念头,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啊。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有人喊:“吕志国,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上本伍队的人,去把拒马和铁蒺藜摆好。”

    襄樊营军制脱胎于戚家军,行军之时,除了自己的装备之外,刀牌手要额外携带铁蒺藜十串,每小队携带拒马三副。

    现在虽然有营属辎重队,旅属辎重营,但只是编制的架子搭起来了,功能还不完备,很多时候这些东西还是要自己带。

    吕志国就是刀牌手,见是旗总焦人豹吩咐自己,立马答应下来,与本小队的其他几个人,携带铁蒺藜、拒马等物,来到阵前五六十步的地方摆放。

    这个距离其实是不太够的,但此时两军相遇,双方的绝对距离很近,只能从权。

    吕志国刚刚与本队的长枪手马奎放好拒马,就听到郝穴镇方向,清军的大阵当中传来异动。

    而本方大阵那边,也有人在高声呐喊。

    两军蠢蠢欲动,一副要交战的样子。

    吕志国心下一凛,顾不得精细化操作,将剩下的铁蒺藜往前头一?,就听前方有阵阵破空声传来。

    “趴下!”

    吕志国在新勇营的时候,类似场景经历过好多次,本地就将身子一摔,趴到了地上。

    他见马奎还没反应,匍匐两下,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骂道:“我日你娘的不要命了,趴下!”

    数不清有多少支羽箭从他的头顶飞过,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

    郝穴镇方向,浑厚苍凉的鼓点声渐次响起,咚咚咚一下一下敲得吕志国心头直颤。

    紧接着,大地开始有节奏的震动起来,脚步声通过地面,震荡在耳边,仿佛是死亡在低语。

    吕志国不用抬头都知道,是鞑子开始进攻了。

    “小吕哥,现在咋整?”

    “什么咋整,你他娘使多少银子进的新勇营,匍匐前进没学过么?赶紧爬着回去!”

    “噢。”马奎应了一声,边爬边小声咕哝:“咋地进新勇营还要使银子么?”

    两人爬到一半,本方阵列里响起悠扬的??声,这是要各兵起身执械站立的号令。马奎这个夯货居然本能的就要起身,好在被吕志国赶紧拽住了。

    嗦?声响过一阵子之后,竹筒声又响起。

    这回不用吕志国提醒,马奎也知道阵中要发射火铳了,连忙停下不动,埋低脑袋,尽可能的减少自己暴露在外的面积。

    本来按照襄樊营的作战条例,敌人未进百步之内时,是不允许放的,但此刻为了掩护阵外的这些人员撤退,需要将清军的弓箭给压制住。

    “砰砰砰”的声音过后,原先密集如雨的弓箭确实暂时停了下来。

    “跑!”

    吕志国噌得跳起,大喊一声,然后发足狂奔。

    几十步的距离须臾便至,重新回到阵列中时,他才感觉心跳得极快,仿佛随时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等他把气喘匀,焦人豹就将刀牌重新塞到他手中,喝道:“拿好了,鞑子可能马上就要进攻了!”

    吕志国这才站定,用自己的身体和手中的长牌组成了防线的一部分。

    他微微侧头去看,见有几个别的旗队去放置拒马的人,中箭倒在那边,没有人去救,也没有人去补刀,两方人马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任由他们发出声声凄厉的嚎叫。

    吕志国忍不住想,刚才如果自己也中箭了的话,是不是也会这般倒在那里,在惨叫声中被飞箭、流弹或者马蹄踩死,连句遗言都留不下来。

    “呜呜呜......”

    "ngngng......"

    清军大阵之中,又有阵阵号角声响起,比方才的鼓点声更加浑厚苍凉。紧接着,一众鞑子齐声呼喝起来,喊着各种听不懂的话语。

    喊声中,又有鞑子马兵出列,向着侧边做横向移动,想要试探襄樊营正面的火力强度。

    吕志国所在的旗队,就在正面比较靠边缘的位置,他站立不动,身后的火铳兵同样如此。

    这伙鞑子马兵上蹿下跳,奔来飞去,但不敢过分靠近,就在百步之外疯狂的呼啸叫骂,时而做出想要进攻的态势,好似抖擞起羽毛想要求偶的公鸡。

    但襄樊营阵列之上,众人只是静静肃立,冷眼旁观。

    那些鞑子马兵奔驰一阵之后,忽然又停下来,各自张弓搭箭,簇簇箭雨顿时抛洒而来。

    吕志国连忙用肩膀抵住一人多高的长牌,尽量的遮蔽自己和身后的战友。

    那些羽箭大部分越过了盾阵,落入到身后的大阵中。

    数声惨叫传来,接着是鲜血的味道。

    但总体而言,对整个第四旅的大阵没造成多少影响,吕志国余光扫过,也没见到周围有谁受伤倒地。

    那些鞑子马兵不死心,接连不断的抛射着手中的弓箭。吕志国只觉盾牌上,通通通有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就在这时,大阵后方,嘹亮急促的铜号声响起,焦人豹快速回头瞟了一眼,见远处的炮兵阵地上,红色的三角令旗快速挥动,还能听到几声急促的佛郎机话。

    焦人豹知道等会要发生什么了,下意识张开嘴巴,抵抗还没到来的冲击力。

    他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只听“轰”的一声,一枚黑黢黢的炮弹飞了出去,越过众人头顶,很快,也越过了鞑子马兵的头顶,刺破层层迷雾,不知道飞向了哪里。

    “啊呦.....”大阵中,襄樊营士卒齐齐低呼了一声,语气颇为惋惜。

    一百多步之外,听到刚才的动静,把乌尔图他们吓了一跳,好在那炮弹不知道飞哪去了,只是虚惊一场。

    “乌尔图,尼堪要放炮了,咱们走不走?!”

    “回去要被巴布泰骂的!”

    乌尔图感觉很烦躁,他早上带队去袭扰襄樊营侧翼,想要趁对方立足未稳冲一冲对方的阵型,结果差点上当,丢盔弃甲,扔下几十个马甲灰溜溜的回来了。

    几十个马甲哪怕放在辽东时,对明军来说都算一场大胜了,更不要说现在。

    不出意外,乌尔图被巴布泰臭骂一顿,叫他戴罪立功。

    这时,侧翼是去不了了,乌尔图奉巴布泰之命,在正面袭扰,想要试探和消耗这些尼堪的火力。

    没想到,这些尼堪军纪严明,根本不为所动。

    火铳没试出来,倒是把火炮给试出来了。

    但乌尔图现在不能回去,就这么白跑一趟的话,肯定还是要被巴布泰骂的。

    “尼堪火炮射速慢,咱们聚集起来,冲一冲尼堪的阵列,然后再回去,在巴布泰那边也好有个交代!”乌尔图下定决心。

    手下也知道乌尔图承担的进攻压力很大,略作犹豫之后,也点头答应下来。

    三百多骑马兵很快集结起来,呼啸一声,呈楔形之势向襄樊营大阵冲去。

    顿时卷起漫天尘土。

    吕志国头一次面对如此多骑兵的冲击,只觉烽烟并举,奔腾如虎,气势上非常吓人。本能的头皮发麻、心跳加快,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想要转头就跑的冲动。

    但这样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大阵后头,又是“轰”的声响传来,一发炮弹飞来,擦着鞑子楔形阵的边缘飞了出去。

    顿时,将楔形阵打崩了一角。

    紧接着又是两发,其中一发不偏不倚正中阵列中心。

    几十人凄厉的惨叫传来,吕志国只见原先那密集的骑兵阵内,人仰马翻,各种残肢断臂飞向空中。肉沫混杂着血花爆裂开来,目之所及,天空中全是各种各样的人体组织。

    它们被抛洒向空中,又掉落在四周,呈现出各种扭曲、变态的形状。

    看着这些东西,吕志国腹中翻腾,气血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轰隆隆”的炮声依旧在响着,第四旅将旅属、营属、局属火炮都聚在一块,集中放射,炮声连连不止,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乌尔图刚才见识过了襄樊营火铳的威力,那种铅弹汇聚成的帷幕让他记忆犹新,不敢再去侧翼袭扰。

    但此刻,他万万没有想到,襄樊营的大炮也如此猛烈,而且迅捷无比。一发发的炮弹,几乎将他周遭的所有区域都覆盖住了。

    骑兵阵几乎瞬间崩溃。

    周围全是残肢断臂在飞来飞去,滚烫的污血泼满了全身。

    乌尔图大声想要招呼同袍,但一张口,就有各种细小的几乎要气化的人体组织钻了进来。

    他纵横南北,也算是身经百战,但这时在十几门火炮的接连打击之下,也不由心胆欲裂。

    只是依靠身体本能在操纵马匹,避免被炮弹击中。

    但乌尔图闪转腾挪间,却见侧翼的东北方向,襄樊营的马兵不知何时杀出,正奔腾而来。

    见到这样的景象,乌尔图等幸存鞑子马兵的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飞快消亡,各自逃命,做鸟兽散了。

    乌尔图也连忙调转马头,想要逃回穴镇,可就在这时,只听耳边“轰”的巨响,有铁弹破空之声传来。

    他愕然回头,却见有一颗炮弹冲着自己飞来,在他瞳孔里不断放大,不断放大,终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啊!”

    乌尔图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绝望的惨叫,就被正中躯干的炮弹无情击碎,四分五裂。

    ......

    “好,好,打得好,打死这些狗鞑子!”

    中军大阵后的望车上,张家玉张翰林攥着拳头,脸色通红,显得无比激动和亢奋。

    连他这种不懂军事的人都知道,经此打击之后,鞑子骑兵大大受损,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了。

    也就是说,鞑子现在只能守在穴口和咱们打仗,原先那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优势已经没有了。

    韩复也很兴奋,侧头问蒋铁柱道:“现在第四旅炮兵营的干总是谁?”

    “回侯爷的话,是于满川,他同时也是咱们的副都统。”

    “于满川啊,好,把火炮集中起来,形成强大的火力优势,先击溃敌人一个部分,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好,很好啊!”韩复连说了三个好。

    他现在并不负责具体的战术部署,第四旅的火炮如何使用,完全是旅属炮营自己决定的。

    于满川也是跟了他快两年的老部下了。

    当初打张家店那些拜香教妖人的时候,就由他和赵守财负责火器、火炮。

    去年军事改革之后,火器营解散,赵守财升任炮兵都统,相当于后世的炮兵司令,负责全镇的炮兵、火器工作。下面的冯有材、于满川等人,则打散编入到各野战旅和镇守标当中。

    这次于满川干得不错,解除了鞑子骑兵的威胁,等于废掉了他们一条......啊不,两条,废掉了他们两条腿!

    好像还打死了一个鞑子骑兵的头目。

    其实鞑子对于火炮、火器并不陌生,但这种野战速射炮,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此次初试啼声,就取得了如此战果,让韩复很欣慰,很想大声说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这时,阵列最前方,鞑子的步兵见此情状,知道不能再仰赖他们所向披靡的骑射了,立刻步行发起了进攻。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身穿三层甲胄,看起来就很吓人的巴牙喇。

    与许多人,包括同时代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不同,清军不仅骑射无双,在步战方面,也展现出了远超同时代其他军队的水准。

    尤其是核心中核心的巴牙喇,只要双方拉近到可以肉搏的距离,他们的胜率就会无限抬高。

    张家玉刚才还笑嘻嘻的,此刻脸上骤然变色,忍不住问道:“侯爷,这是鞑子精锐了吧?咱们襄樊营的士卒大多没有着甲,能不能扛得住?侯爷是不是要把家丁派上去顶一阵?”

    跟在韩复身后寸步不离,但始终没有说话的石玄清,闻言瞅了张大人一眼:你才是家丁,你全家都是家丁!

    "ngng ng......"

    “嗖嗖嗖......”

    为了掩护巴牙喇冲锋,巴布泰将所有能拉动弓的士卒全都聚集了起来,足有一千多人。

    这些人连珠炮般的不停发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箭矢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不追求精度和力度,但片刻不停地发射,务求将襄樊营士卒死死压制住。

    在这样饱和式的打击之下,站在第一排的刀牌手们的盾牌蒙皮上,很快就插满了羽箭。

    而在他们身后,噗嗤噗嗤的声音接连传来,时不时就有人倒下。

    但每有一人倒下,就有另外一人补上。

    襄樊营的大阵中,所有人都静静地肃立在原地,任由风吹箭雨打,始终岿然不动。

    如同一个个金石雕刻而成的塑像。

    只有穿着白色罩袍的护工们,抬着担架,猫着腰小跑着在队列中来回穿梭,运送伤员。

    望着眼前这一幕,张家玉瞬间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发自内心的感到无比震动。

    他知道韩复在等什么,在等这些巴牙喇靠近些,再靠近些,直到进入八十步以内的有效射程。

    这些他都知道,但他不明白,韩侯爷究竟给这些人施加了何等魔法,能够让他们甘愿承受着箭雨的击打,而始终纹丝不动。

    他搞不懂,只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的看着。

    终于,那些巴牙喇,进到了八十步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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