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对清军援兵,襄樊镇的防御重点都放在了长江北岸。

    主要分为三股力量。

    除第三野战旅在德安以南区域活动作为侧翼外,第二、四野战旅分别驻守潜江、监利。

    三支野战旅,外加一个骑兵营,共同构筑起了一道弧形包围圈,只要鞑子从江北过来,就一定会撞在这个包围圈上。

    而襄樊镇内线作战,具备机动上的优势,不论鞑子撞上了包围圈里的哪一个点,德安、潜江、还是监利,只要撞上了,其他地方的部队都能够迅速集结过去,予敌以杀伤。

    这就像一张蛛网,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尽管襄樊镇绝大多数的高级指挥官、参谋和幕僚,都认为鞑子极大可能会在岳州登岸,从江北走路去荆州。

    但为了防止敌人从南岸通过,韩复还特地调派了一个完整建制的干总部过去。

    他是信奉“摩擦理论”的。

    也就是说,战场上充满了迷雾,一个指挥官如果想要在获取百分百信息的情况下做完美决策,那么他永远等不到这样一个时机的。

    绝大多数战争都是误打误撞,错进错出,充满了不确定性。

    因此必须要保持接触,保持摩擦,从接触与摩擦当中获取信息。

    这也是他把何有田弄到南岸去的原因所在。

    不过,这本是无心插柳的举动?韩复实际上并不太相信鞑子真的会走南岸??没想到,却还真给自己整了个大活。

    “什么?!”

    是日,监利县城外的大营内,听到禀报的韩复吃了一惊:“鞑子已经在石首渡过长江了?”

    “回侯爷的话,鞑子昨日过调弦口,从石首县笔架山以北的孙家口渡江登岸,至今日清晨,已经大部渡过长江。”探子回答道。

    韩复昨天已经收到了何有田部冒死送过来的紧急军情,知道鞑子在江南活动的情况。

    但江南这股鞑子有多少人,是何人率领,目标是松滋还是荆州,则一概不知。

    没想到,这伙鞑子今天就渡过长江到北岸来了,行军可谓神速。

    而且,他们登岸的地点是在石首县的孙家口,出现在了襄樊主力的身后,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田振训呢,把他叫过来。”

    过不多时,田振训走了进来。他穿着臃肿的粗布蓝袍,头上的辫子行走间晃来荡去,显得有些尴尬。

    见到韩复,慌忙跪地,“小人见大帅。”

    田振训原来是大顺监利知县,没什么节操,谁赢支持谁,早早的就剃头投降了。

    襄樊镇大军来了以后,迫于韩复的军威,再次奉上降表。

    不过韩复把降表收下了,辫子却照旧让他留着,搞得这位田振训在军营里如猴子般显眼,很是尴尬。

    “从石首孙家口渡江,到这里大概有多少路程?”

    “呃……………”田振训不知道清军已经过江了,想了想答道:“约莫一百三十四里。”

    “到荆州呢?”

    “到荆州的话,如果是沿着大江走,约莫也是这个路程。”

    “行了,你下去吧。

    韩复摆摆手,田振训又一头雾水的下去了。

    “侯爷,这个勒克德浑,看起来确实有几分能耐,他从岳州走水路出华容河,然后出其不意的于石首附近渡江,一下子就跳出了咱们的包围圈,可谓是神来之笔。”张维桢捋着山羊胡,缓缓言道。

    张家玉第一次上战场,没想到局势如此复杂,问道:“这鞑子大大的狡猾,他们跳到我等身后,可是要背面攻击之?”

    “不会的。”韩复摇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勒克德浑不会如此冒险,从岳州过来就行了。依托岳州城,粮草补给会容易许多,也没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那......鞑子仍是要往荆州去?”张家玉瞪大眼睛:“这岂不是太过激进了些!”

    “大概率是要去荆州的。只是......”韩复望着手中那份从调关镇送来的军情,又道:“只是对小贝勒来说,这不是激进,而是压根没把忠贞营放在眼里。”

    “不把忠贞营放在眼里,也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张家玉到湖北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忠贞营是什么样子他是亲眼见过的,早就没什么滤镜了。

    “张大人,勒克德浑如果长驱直入,出其不意的击破忠贞营,解荆州之围,那到时候,咱们侧翼尽失,孤军在此,处境尴尬的反而是我们自己了。”黄家旺看得很清楚。

    一旦忠贞营被击破,那么襄樊营深入湖广腹地,反而会很危险,而且也丧失了主动性,等于计划全部落空。

    张维桢刚才说勒克德浑突然从石首渡江,出现在襄樊营身后是神来一笔,黄家旺非常赞同,确实很神。

    一听这话,张家玉急了,立马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咱们赶紧去追啊,一定要抢在鞑子到荆州之前撵上他们!”

    这话一出来,营帐内张维桢、黄家旺、蒋铁柱等人都望向了他张家玉。

    张家玉见众人这幅眼神,以为他们要拖延怠玩,见死不救,更加激动。

    “张大人所言极是,军情急如星火,确实不可等闲视之。”韩复脸上露出微笑,其实心里也是略有不爽。

    张家玉是个好人,也不像同时代大部分监军那样迂腐、激进、没有头脑。

    但监军这个职位本身,就会造成掣肘,造成指挥上的混乱。

    不过,既然挂靠在人家大明朝廷的旗下,那也不能只享受好处,不承担义务,这是不可不尝的时代特色。

    想到这,韩复心道,奶奶的,自己啥时候才能霸气侧漏的来一句‘朕朕朕,狗脚朕呢?想想就带感!

    “那赶紧出兵吧!”张家玉是个急性子,立刻就道:“学生颇有几分骑射功夫,愿领一部,作为先锋!”

    张维桢、黄家旺、蒋铁柱等人又看着他。

    他们自加入襄樊营以来,已经习惯了大小事务悉听藩帅裁决,习惯了韩大帅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太阳,而且,也有了比较完善的一套决策流程,突然弄个监军进来,不说话的时候还好,一说话都觉得很聒噪。

    韩复没急着做决定。

    从某种程度上讲,张家玉说的没错,确实不能放任鞑子从容西去,击破忠贞营,解荆州之围。

    不过,不能对友军见死不救那只是次要原因,真正原因是如此一来,会造成襄樊镇在战略上的极端被动。

    可自己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勒克德浑那小子却非要跑到别人家去吃,还要韩复追在他屁股后面喂,那这样就等于被敌人调动起来了,失去了主动权。

    从个人意愿上说,他不愿意打这样的仗。

    韩复摸出了支忠义香,点燃之后默默地抽着,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将各种各样的心思都放在脑海中飞快的运算着。

    张家玉见韩复不说话,心中愈发焦急,正准备出言催促,一抬头,却见第四旅都统蒋铁柱手扶着刀把,眼神凌厉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如刀子般锋利,看得张家玉顿觉毛骨悚然,仿佛自己只要“胆敢”出言打断韩侯爷的思路,这位将旅长就敢一刀把自己给剁了。

    想了想,张家玉觉得还是没必要把性命送在这里,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进入二月份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寒潮的影响,这几日气温反而骤降,北风呼呼的吹着。

    帐内点着炭盆,但没有太大的作用。

    张家玉心中焦急如火,但身子却很冷,不停地搓手跺脚。

    张维桢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立在那里,如老僧入定一般。

    黄家旺与蒋铁柱,两腿并拢,身姿挺拔,看着好似两根木桩。

    尤其是后者,站军姿还不忘死死地盯着张家玉,用眼神来施加让对方闭嘴的压力。

    一时之间,大帐里只有呼啸的风声与韩复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睛一亮,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黄家旺,你记一下,我作如下部署!”韩复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命马大利率第三野战旅,继续向南,往汉阳府一带活动;命陈大郎率第二野战旅,移驻监利待命;命王金锁、赵栓率骑兵营,向我部靠拢......同时,第四

    野战旅立刻开动,攻击穴口!"

    “大帅......”黄家旺一边掏出小册子刷刷刷的作着速记,一边忍不住道:“鞑子大军已经尽数西去,何必让第二旅再到监利来?如果第四旅在南,第二旅在北,以钳形之势向西追击鞑子,再由骑兵营居中机动联络,是不是更好

    一些?”

    “黄参谋说的有理,咱们尽数出动,打死鞑子!”张家玉终于找到了表达意见的机会。

    韩复不理他,只是望着黄家旺,硬邦邦的吐出了四个字:“服从命令。”

    “是!”

    话分两头 勒克德浑从石首附近渡过长江之后,得知忠贞营依旧还在围攻荆州,他不做休整,立刻领兵往荆州而去。

    石首北岸离荆州大约一百六十七里,历史上,勒德浑二月初二登岸,经过一昼夜的疾驰,二月初三就抵达了荆州城外。

    因此,勒克德浑虽然在战略上相当藐视湖南明军和忠贞营,但人家在战术上却给足了尊重,行军速度相当之快,堪称闪击战。

    相比之下,忠贞营表面重视,但在实际操作中却错漏百出,对勒克德浑的行动一无所知。

    何腾蛟、马进忠等人被满洲贝勒吓得望风而逃,抱头鼠窜,没有通知友军,这确实是他们的责任。

    可忠贞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友军身上,自己不做半点情报工作,任由鞑子长驱直入,直到人家摸到营地才恍然大悟,就纯粹是自己的责任了。

    入夜之后,经过半天的急行军,勒克德浑部抵达了七十多里之外的郝穴口。

    郝穴口就是后世的郝穴镇,是江陵县的驻地。

    但此时,江陵县还是荆州的附郭县,郝穴口也没有变成郝穴镇,此处只是江北一个由渡口演变来的集市。

    “贝勒爷,有探马来报,说东边发现大股尼堪兵马,据此还有半日路程。”说话的是巴布泰。

    此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九子,年龄与觉罗郎球相仿,但爵位并不高,只是奉国将军,与勒克德浑这样十几岁就当上贝勒的人没法比。

    勒克德立在马边,啃着块发黑的麦饼,闻言只是问道:“是襄樊营的兵马?”

    “探子回报说,服饰与江南那处兵马等同,应当就是襄樊营了。”

    “嗯。”

    勒克德浑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只是专心的消灭起手中的干粮。

    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行止极有威严。

    巴布泰虽然比勒克德浑大了两辈,但这时立在一旁,并不敢多言语。

    而在周围,数千鞑子马兵,也都如勒克德浑一般,抓紧时间吃饭、喝水、喂马,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喧哗之声。

    黑漆漆的废弃集镇周围,如此景象,天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终于,勒克德浑将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口中,他甚至还舔干净了掌心的饼屑,这才说道:“你领本部兵马留在这里,阻击襄樊营,至少两日。”

    “两日?”巴布泰手里只有不到两千战兵,如果襄樊营人数不在自己十倍以上的话,硬守也能守的住,但损耗就会比较大。

    他正准备多要点人呢,却听勒克德浑又道:“两日。怎么守不用我来教,我只需要你守住两日。”

    说罢,勒克德浑翻身上马。

    开动的命令传遍全军,数千八旗士卒,冒着夜色和浓雾,继续向荆州而去。

    转眼就不知踪影。

    “长生天保佑。”巴布泰叨咕了一句,转身向手下吩咐道:“你传我命令,让众人准备着甲。”

    “主子爷,尼堪兵将素来意懒,不耐苦战,他们恐怕夜里不会来吧?”

    “尼堪与尼堪又岂是可一概而论的?当初四城之战的时候,众人都说尼堪不敢来攻,结果呢......哼哼!”

    巴布泰当初随皇太极入关,劫掠一番之后,皇太极自己率主力回辽东,留下阿敏守关内四城。阿敏本身就没多少兵马,又要分兵守卫四座孤城,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巴布泰那时在滦州,没能守住,因此被罢官,从此以后,就走上了仕途的慢车道,以老奴第九子的身份,在大金一路高歌猛进的背景之下,愣是直到入关,才混了个不入流的奉国将军。

    教训惨痛,记忆犹新!

    “江南那些尼堪兵就是襄樊营的,哪里惫懒,哪里不耐苦战了?”巴布泰摆了摆手:“去吧,早做准备总不是坏事,总不能我等纵横南北,在这小小的襄樊营身上栽了跟头。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

    ......

    二月初三日,阴,天寒甚,晨起有大雾。

    郝穴口集镇之外,巴布泰统帅马兵七百,步甲一千有余,严阵以待。

    右侧江水滔滔,水雾混杂在空气中,又附着到了甲胄、兵刃的表面,凝成水珠,滴答滴答落下。

    周遭都是白蒙蒙的一片,百步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

    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这一支孤军而已。

    但所有人都知道,并非如此。

    巴布泰身披甲胄,坐在马背之上,凝神望着监利方向。他凌晨就收到情报,说襄樊营仍在赶来的路上,人数大约有三四千的样子。

    他不敢怠慢,早早就命人着甲,在此列阵等候。

    实际上,襄樊营来的要比他想象的更慢一些。

    这个时候,勒克德浑他们已经到荆州了吧,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想着这些事情,巴布泰有些走神。

    忽地,远处浓浓的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大雾内,传来了“咚咚咚”很有节奏的鼓点声。

    巴布泰等清军浑身一振,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很快,就看到一列一列,穿着相同衣服,踏着齐整步伐的士卒,从浓雾中相继显现出了身影。

    而在那些士卒后面,还有一杆大旗在高高飘扬,隐约可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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