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弦口的对岸有个市镇叫调关镇,镇子不远处的地方有个渡口,是华容河两岸百姓往来的重要通道。

    何有田经过与王破胆、文廷举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在这个渡口的西岸驻防。

    如果鞑子兵马真从岳州过来的话,大概率是走东岸,这样他们守着渡口处,就可以凭河而守,阻止敌人渡河。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本来灰蒙蒙的天空,在日头慢慢下去以后,显得更加阴沉。

    何有田原先在老家的时候,听人家说江南是个繁盛的地界,是那啥鱼米之乡,人很多的。

    但这个时候,他领着兵马行在华容河边,只觉天地间好似只有他这一支孤军,周遭什么都没有。

    北风、枯叶,时不时传来的鸟叫,还有旁边不知疲倦的流水,共同构筑起了一种叫做苍凉的感觉。

    何有田是个标准的大老粗,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气氛烘托之下,也有了点想要吟诗一首的感慨,有了点文人墨客的那种骚劲。

    可惜他肚中空空如也,生平仅会的几首诗,都是韩大帅作的,此时此刻也不应景。

    哼哧了几声,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

    傍晚天气变冷,好像到了冰点以下,虽然被冻得有些打哆嗦,但路好走了不少。

    眼看着日头就要下去了,离渡口还有半日的路程,文廷举问道:“何干总,天马上就黑了,咱们是这里扎营,还是连夜到渡口去?”

    “呃......”何有田摸了摸上嘴唇的胡茬,感觉有点头疼,他带着这支独立千总营出来,一路上不停地需要他做各种决断,这让他很不适应。

    “王侍卫,你咋说?”

    王破胆刚刚从后面追上来,嘴里叼着半支忠义香,闻言道:“要说的话,就连夜到渡口去,大人说了,战阵之上瞬息万变,如果在这里扎营,明天再走的话,耽误的就不是半天,而是明天一整天。耽误了这一整天,谁知道

    会有啥变数,不如今晚加把劲,到了渡口再扎营!”

    何有田听的感觉很有道理,正准备点头答应下来,只听宣教官刘应魁又道:“王侍卫的话不错,但咱们千总营从新城镇过来,这几天来一直在强行军,渡河之后,又没有片刻的歇息,战士们普遍都疲惫,有怨气,都想着马上

    就能歇一歇了。如果现在再下令强行军的话,怨气更大,而且好多人确实也走不动了。如果以这样疲惫的状态去迎击鞑子的话,恐怕更加糟糕。

    刘应魁是宣教官,负责全营的鼓动宣传工作,与普通士卒接触的最多,也最能了解这些人的心理动态。

    “嘶......”何有田刚才听王破胆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这时再听刘应魁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

    这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文参谋,你又咋说?”

    见何有田又要咨询文廷举的意见,王破胆和刘应魁不同程度的翻了翻白眼。

    心说何有田你这个干总官当的有点太软了,不能老是拿不定主意啊。

    文廷举没他们想的那么多,只是从纯粹的参谋的职责说道:“我觉得今晚应该在渡口扎营,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构筑工事。如果今晚就在此处,明天再走的话,就像王侍卫说的那样,耽误的不是半天,而是一天,恐怕要后

    天才能把工事构筑好,那样太拖沓了,如果鞑子真要从岳州来的话,就会很危险!”

    何有田刚才见到了王破胆和刘应魁的表情,也觉得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些。

    决心要强横一把,抬手制止住了还想要继续发言的刘应魁,大声道:“传本干总的命令,把火把打起来,今天在渡口扎营!”

    何有田是干总,有着最终的决定权。

    他下达了明确的命令,刘应魁这些宣教官反而知道该干什么了。

    行了立正礼之后,转身就走了。

    不一会儿,以何有田这里为起点,长长的队伍上,一个又一个光点渐次亮起,很快就与天上的那条银河交相辉映。

    刘应魁等宣教官,来回奔走,大声的讲解政策,给士卒们加油鼓劲。

    最后头的辎重队里,杜小官等人拿出了鲱鱼干、光饼等干粮,准备分发晚餐。

    大家边走边吃。

    刘应魁于是拍着巴掌大喊道:“来,弟兄们,咱拉首军歌再吃饭!襄樊儿郎胆气豪......预备起!”

    华容河西岸的原野上,立刻响起了“襄樊儿郎胆气豪,千里长征人不倒”的粗粝歌声。

    尽管众人又冷又饿,还很疲惫,迫切的需要休息,但当大家齐声高唱起这首歌的时候,一般澎湃的炽热的暖流传遍全身,让大家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大无畏的豪情。

    队伍的最前头,何有田也跟着嚎了几嗓子,然后向王破胆道:“王侍卫,你和骑兵队的人一起,勘探渡口处地形,然后前出三十里侦察敌情!”

    “成!”

    王破胆也没二话,把第三局的事情交给副官,然后自己与骑兵队的几人一道,打马向南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正月里的天黑得依然很早,王破胆他们出发没多久,天差不多就全黑了。

    雾气弥漫开来,月亮有气无力的挂在天上,远远望去就跟个鹅蛋似的,起不到多少照明的作用。

    王破胆是韩复的侍从,平常有大量的骑马操练,技术还不错,与骑兵队的那几个比较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晚上道路虽然硬化了,但雾很大,其实还是难走,好在这条路孔豁子走过,领着王破胆,一路到了那边的渡口附近。

    这里连年被兵,去年忠贞营转战到了湖南以后,澧州、岳州附近被摧残得很惨,乡野凋敝,尸露于野,早已不复往日的景象。

    听说湖南的何督台、堵抚台要领兵北上之后,剩下的那点百姓,也基本上都跑光了。

    这个渡口早已荒废,岸边半条船都没有,好在冬季水浅,孔豁子纵马下河,找到了几个看起来勉强可以浮渡的地方。

    当然了,以现在的天气,真要浮渡的话,会死人的。

    但这几个地方河道窄些,有需要的话,用木板可以比较容易的搭起浮桥。孔子和王破胆两人一致判断,如果鞑子真是从东岸来的,大概率会从这里渡河。

    渡口边是一片开阔地,比较适合扎营,缺点就是地形过于平整,没什么起伏,扎营之后,只能深挖壕沟作为防守。

    好在,敌人大概率是会从对岸过来,这样的话,华容河就是天然的防线。

    孔豁子和王破胆在渡口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打马往南而去。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鞑子最有可能从东岸来,但例行公事的侦察工作还是要做的。

    华容河的河道整体上成C字形,先西南再东南,最终汇入洞庭湖。

    十来骑马兵沿着华容河行了三十余里,到了河道转折之处一个叫万家咀的地方,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里已经很接近华容县了,孔子估摸着回去的时候,大部队应该要到渡口扎营了,而且雾气越来越大,能见度恐怕还不足一百步,也就不打算再往南走了。

    “孔豁子,先不忙着走,咱撒泡尿。”

    万家咀这里原先有个村落,此时早已废弃,王破胆下马之后,找了堵破墙,解开裤带稀里哗啦的放起了水。

    低下头,手扶着大宝贝,口里还念叨呢:“日他娘的,咋地一泡尿就给憋成这般模样,硬是尿不利索,你个狗日的想吃荤了不是!”

    十来步外,孔豁子笑道:“王侍卫,赶明回了襄阳,咱请你去眠月楼开荤!”

    “那成,咱要两个,屁股大的!”

    “好说!”

    王破胆和孔豁子他们扯着闲淡,忽听破墙后头传来几个短促的马匹嘶鸣之声。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起初也没在意,但尿着尿着,忽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顾不上把剩下那点货放完,甚至连裤子也来不及提,猛地就往旁边一滚,只听嗖嗖破空声中,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几支箭矢插在那里!

    “遇敌!遇敌!”

    王破胆来不及后怕,连滚带爬的往侧边跑,寻找掩护,口中疯狂大喊!

    孔豁子等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各自抽出弓箭,相互骑马散开,保持着迎敌的姿态。

    但万家咀的荒村当中,又恢复到了先前的静谧,黑洞洞、雾蒙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破胆手脚并用,拼命的像狼人一般奔跑。

    两支飞箭,嗖得又从另外一个方向飞了过来,其中一支越过王破胆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另外一支就落在王破胆的行进路线上。

    饶是王破胆胆识过人,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心中仍是惊骇万分。

    偏生他此时又很狼狈,只能连滚带爬的逃命,丝毫没法反制。

    “这边,这边!"

    孔子眼观六路,立刻就察觉到了刚才箭矢射来的地方。

    几骑马兵当即进行了还击。

    他们很有经验,知道敌人偷袭之后,一定会马上转换位置,因此他们十来个马兵很有默契的各自选定了一个区域,进行“火力覆盖”。

    这种打法,并不追求杀伤,而是压制敌人,掩护王破胆撤退。

    一轮小小的齐射之后,万家咀中又没了动静,王破胆趁机把裤子拉了上来,然后沿之字形往自己的座驾处跑。

    孔豁子等人射了一轮,正待做第二轮准备,这时,与刚才相反的位置,嗖嗖嗖的破空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一般箭矢蜂拥而来。

    这一股飞箭不知道从何而来,但距离极近,用的是平射而不是抛射,泛着寒光的锋利箭镞,旋转着须臾便到跟前。

    “啊!啊……”

    孔豁子整个人贴在马背上,耳边只听几步之外,传来惨叫声。

    有人中箭了!

    “敌袭,下马!敌袭,下马!”

    孔豁子口中大叫,翻身躲到马后,还不忘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他不知道荒村里有多少敌人,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法跑了,只能用战马作为遮掩,与敌人周旋。

    他猫着腰,小心的移动脚步,从马后腿的缝隙当中,观察着远处的情况。

    刚才射出箭雨的荒村内,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须臾片刻,又是一股箭矢激射而出,从另外一个位置。

    这回孔豁子终于看清楚了,大喊道:“敌人人数和我们差不多,换三眼镜,取马刀,进去干他!”

    可怜的王破胆,这个时候终于跑了回来,与众人一道,抽出褡裢里的三眼镜,熟练地装填着弹药。

    正在这时,死一般寂静的荒村当中,终于传来了阵阵动静,只见数骑马匹飞奔而出,转瞬就来到了村外。

    孔豁子数着呢,不多不少,正好四人!

    那四个鞑子马甲出村之后,又张弓搭箭,四人拉动弓弦,黑暗中竟是有十来支箭矢飞来,形成了如刚才一般的小小箭雨。

    暂时将众人压制住之后,那四个鞑子马甲再不停留,往南边奔去,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一体。

    到这个时候,孔豁子这边才把三眼铳给装填好。

    只是斯人已去,大家没了目标,颇有种举铳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呸,驴?日的杀才!”王破胆张着嘴大骂:“有种你他娘的不要跑!”

    孔子望着重新归于寂静的夜色,脑袋有些发蒙。

    原来荒村里的鞑子只有四个,而就这四个鞑子,却一度将他们压制的还不了手,甚至要不是他们准备了火器,这些人还要继续逗留在村子里,想着把他们吃掉。

    他不知道对方那些人在鞑子军队中是什么级别,但以刚才短暂的接触来看,要远远强于忠贞营、强于郝效忠这些汉人清军,也要强于吴三桂的兵马。

    “孔大哥,现在咋整?”一个手下凑上来问道:“追不追?”

    “追,拿什么追?你知道南边什么情况,有多少鞑子么?”孔豁子托举着那杆死沉死沉的三眼镜,瞪着眼睛:“咱们是营属骑兵队的马兵,不是骑兵营的马兵,首要任务是将收集到的情报和信息汇总给营部,而不是冒进逞强!”

    孔豁子心里也有火,口气不由得重了一些。

    众人清点伤亡,方才鞑子第一波齐射的时候,有个马兵面颊上中了一箭,血流如注,看起来很是吓人。

    另外两人受了轻伤。

    还有一匹马也中了箭,不知道还能不能带回去。

    这一仗打得稀里糊涂,大家心里都很憋屈,但没办法,现在必须要尽快将此间情况告知何干总他们。

    回去的路上,雾气更加浓郁,孔豁子和王破胆在后面压阵,总感觉周围的大雾里,隐藏着无双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总感觉身后的夜色里,也有鞑子在不紧不慢地缀着自己。

    寒风呜咽,呼啸着席卷过江南荒芜的大地。

    这支由十来个人组成的骑兵小队,奔驰在这样雾色深沉的黑夜当中,仿佛从地狱而来。

    人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孔子也有这样的感受,一下子觉得回去的路变得好长,就像没有尽头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都快要到下半夜了,终于在渡口附近,遇到了打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蜿蜒而来的大部队。

    将事情向何有田、文廷举和刘应魁等人说了之后,众人全都大惊失色。

    “除了荒村里的这四个,还有没有遇到其他鞑子?主力跟没跟过来,他们有多少人?”文廷举也很紧张,出于参谋的本能,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们看到的,只有那四个,其他的没有见到,但这四个鞑子弓马娴熟,显然是精锐。而且,以他们展现出来的强烈的进攻欲望来看,后头极可能还有鞑子的大股兵马。”孔豁子就是从骑兵营调过来的,有着丰富的经验,说出

    了自己的判断。

    文廷举和刘应魁也都不是第一天上战场的初哥儿,知道孔豁子分析的甚有道理。

    如果后头没有大部队的话,这四个鞑子,是不会有那么强烈的进攻欲望的。

    可这样的话......那不是坏菜了吗!

    在此之前,他们一致的判断都是鞑子极有可能从东岸过来,所以才会想要说到渡口这边凭据守,谁知道,鞑子竟是出现在了南边!

    独立千总营刚刚到渡口,而且还是强行军到渡口的,众人都疲惫不堪,也根本来不及构筑工事。

    襄樊营虽然没有恐清症,也没有恐贝勒症,但正因如此,干总一级的将领,对清军主力,尤其是真鞑子的战斗力,都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是构筑好工事,挖好壕沟,扎好营寨,正面遇到鞑子主力的话,都很难说能坚持多久,更不要说现在这种状态了。

    尽管文廷举和刘应魁普遍觉得何有威信不够,魄力不足,但这时还是齐刷刷的看向了此人。

    何有田也紧张。

    攥着手,指甲刺进肉里,脸都白了。

    他也没有想到,局势会向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如果南边真有鞑子主力,那一旦被缠上的话,何有田估计自己这些人,匹马不得回江北,搞不好就是要全军覆没的!

    “何有田,你是千总,你说现在咋办!”王破胆同样看向了何有田。

    王破胆的裤子现在还没捂热呢,肚子里也憋了一团火,但他知道,行军打仗和个人争强斗勇是不一样的。

    论单兵格斗,他肯定不怕任何一个鞑子,可打仗不一样,预感到鞑子大军可能要来,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

    “方才那些,应该是鞑子放出来的哨探,一般来说,哨探会领先大部队半日到一日的路程,也就是说,最快半日,最迟一日,鞑子主力就会来。”何有田沉着脸:“这半天的时间,咱们既构筑不了工事,也不可能跑得掉,这个

    判断,你们认不认同?”

    “那咱们就和他拼了?”文廷举忍不住提到声调。

    “拼什么,那是送死!”

    “那你说咋办!”"

    何有田也不知道咋办,但他是干总,是全营的长官,他必须要做决定。

    眸光闪烁间,想起了韩大人的那句话??作为指挥官,最坏的决定也好过没有决定;又想起了刘应魁、王破胆等人方才翻的白眼。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巨大的恐惧,反而又使得他异常亢奋起来。

    他脸色通红,双眼中也布满了血色,决心不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指着渡口道:“传我命令,立刻搭浮桥过河,到调关镇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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