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际的寒霜行动,给襄樊镇带来的收获,不仅仅是二三十万石的粮食,也不仅仅是随、枣、钟祥等几个州县的归附,更是安全水道的延长。

    原先不论是韩复本人,还是大军调动时,要到荆门州、荆州来,船队都必须在象河河口登岸,因为再往南走,就会经过钟祥水域。

    钟祥是承天府驻地,城池就在汉水东岸,在城头架起大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封锁汉江。

    虽然为了不招惹襄樊镇的那群活阎王,原来的承天知府姚明根本不敢这么做,但毕竟还是有隐患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汉水两岸都控制在襄樊镇手中,安全航道往南延伸了两百多里,韩复从襄阳登船,顺流而下,一昼夜就可抵达新城镇,速度大大提高。

    这使得同时代很多军队都头疼的补给、辎重运输和兵力投送等问题,对襄樊镇来说成了简单模式,毫无难度可言。

    张家玉前几天去襄阳的时候经过新城镇,但当时此处冷冷清清,没什么看头。

    这时见码头上刀枪林立,站满了襄樊营的士卒。

    栈道两侧,还排列着穿红色战袄、绑革制武装带、拄着带有刺刀的火枪的士卒。

    仓库的墙壁上,还刷着一些诸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抗战救国”“驱除鞑虏”之类的标语。

    天色虽然阴沉沉的,江面上还有雾气笼罩,但光看这样的场景,就让人本能的感到振奋。

    立在船头,张家玉不由感慨:“将军所部,果然称得上威武雄壮!若是这等兵马在福京的话,圣上也不会如此忧虑了。”

    韩复心说,我襄樊镇要是在福京,那就柑橘变为酸了。

    不过转念一想,在福建可以开海贸赚钱,那样的话,就要先火并郑芝龙,然后礼送隆武出境,体验一把当海贼王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他心中这般想,面上却只是矜持的笑了笑,伸出手:“张大人请。”

    “韩侯爷请。”

    两人并肩下了船,李过、高一功等闻讯早已在此等候。

    张家玉不是督师,只是襄樊镇的监军,与李过、高一功等没有隶属关系,但毕竟是朝廷命官,李、高二人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隆武皇帝对这股大顺军也有旨意,众人于是又在新城镇摆设香案,由张家玉开读诏书。

    李过、高一功、袁宗第等封爵有差,大顺军余部正式改旗易帜,成了大明朝廷的忠贞营。

    走完一系列的流程之后,大军才正式开始卸货登岸,这是个很复杂繁琐,也很漫长的过程。

    当天晚上,韩复把李过、高一功找了过去。双方扯了一通有的没的闲话后,韩复问道:“贵部老营还安插在松滋县草坪?”

    “昂。”李过也就是李赤心疑惑道:“二爷,这有啥问题?”

    韩复和郑成功拜把子,他是大哥,郑大木自然就成了二爷;而他和李过拜把子,这个做二爷的人,就变成他自己了。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松滋毕竟在南岸,万一鞑子来援时,我等围攻荆州,一时恐怕难以护得安全。”韩复道。

    “不能吧?”李过道:“下游有何督台统帅的兵马,岳州也有马进忠、王进才、牛万才这些人,鞑子岂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过来?”

    韩复看着李过,他这个结义大哥十几岁就出来砍人,砍掉的脑袋比他见过的都多,肯定和单纯扯不上关系,但还是对明军的节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明末这个大舞台,想要活得时间长,第一条就是绝对绝对不能相信友军。

    友军都是傻逼!

    信了是要出人命的!

    历史上,勒克德浑率领的兵马溯流而上,毫无阻滞的通过了岳州。这位爱新觉罗家的超天才,兵力其实并不多,但依然自大的选择了分兵。一路攻江南,一路攻江北,结果都取得了大胜。

    李自敬、田见秀、张鼐等五千多人投降,后皆被处斩,清军夺得船只一千多艘,辎重,金银无算。

    忠贞营元气大伤。

    韩复虽然坚定的认为官军是傻逼,但他现在也是官军,有些话不能说的太透,只能旁敲侧击的点了几句。

    到了第三天,韩复自领一标兵马到了荆州前线,与忠贞营大军会师。

    次日,湖广巡抚堵胤锡率荆南副使臧煦如、荆州推官赵振芳等赶到荆州城郊。

    堵胤锡在常德还编练了一支巡抚标营,以杨国栋为总统。这个杨国栋不是天启年间的登菜总兵杨国栋,而是四川人,据说是杨廷和的后代。

    说起来,杨国栋与襄樊镇还有一些小小的渊源,他曾经驻守过郧阳,后来被李自成击溃,流落到湖北一带成了乱军,韩复刚刚成立襄樊营那会儿,还想过招抚这些人,只是被左良玉抢了先。

    臧煦如、赵振芳是堵胤锡带来监军忠贞营的,而杨国栋则要在此战中出力。

    几人见了面,堵胤锡、杨国栋等人对韩复很客气。这不仅仅是因为韩复兵强马壮,更为重要的是,襄樊营反正的很早,硬抗了李自成和阿济格的大军,又积极促成忠贞营受抚之事,忠诚得到了检验,在士林中名声很不错。

    而且这小子还会写诗,尽管全诗没几首,基本上都是残句,可那些残句已经非常惊艳,足以使得任何一个文人惊叹和汗颜了。

    堵胤锡不知道韩复抢走了自己的风头,抢走了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甚至还抢走了李过为他准备的大美女,可见到此人,冥冥中还是有一种气运被掠夺的感觉。对他保持夹杂着疏离与戒备的客气。

    大家都是来办事的,没工夫闲扯,几人碰了头之后,堵胤锡委婉的表示,既然荆州将来要作为忠贞营的安插之地,自是要先以忠贞营和巡抚标营作主攻,如果试了不行,再请襄樊营出手。

    旋即,第二次荆州战役打响。

    堵胤锡是有备而来,从湖南运来了大量粮草、军械、火器。而忠贞营同样没有保存实力的想法,是下了死力的。

    李过、高一功、袁宗第等十三营,数十万人马,遍布江南、江北,大军围城数,大小神器如轰雷不绝,远近闻数十里。云车炮石,亦是百道齐攻。

    如是攻城六日,荆州城墙就如同没有大气层保护的月球表面般,被接连不断的陨石撞击得坑坑洼洼。城崩数十处,但始终没能攻克。

    清军守将郑四维,在城中士绅百姓的支持下,防守的相当坚决。

    对,城中士绅百姓都是支持郑四维的。

    一个很反直觉的现实是,忠贞营转战到湖广以后,当地的百姓极为恐慌。郑四维在顺军时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反正清廷以后,依旧被百姓视为王师。

    包括后来清廷的勒克德浑兵马来援,也有大量的百姓给他们带路。

    勒克德浑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进军如此神速,准确的找到江南、江北的顺军营地,和有当地人做向导是分不开关系的。

    荆州战役同样如此,郑四维部本身战力并不强,且兵力有限,但因为忠贞营威胁不投降就屠城,反而使得城中居民团结起来。没有这些人的支持,郑四维是很难在如此高压之下坚守得住的。

    荆州城外,李过亲自领了一标兵马上阵,尽管他奋力拼杀,依旧没能攻上城墙,不得已,只能退了回来。

    城外营地上,堵胤锡、杨国栋等见到垂头丧气而回的李过,也都各自叹气。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郑四维,居然让他们百计攻打,无可奈何。

    “抚台大人,我有一策可以破城!”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堵胤锡侧头一看,见是幕僚作霖,不由道:“哦?是润生啊。你有何计策,说来听听。”

    “学生斗胆请诸位大人到长堤上一观究竟。”

    傅作霖就是常德武陵人,历史上曾被堵胤锡派去福州为忠贞营众将请封,很受堵胤锡的信任。这时虽然没有出使之事,但信任仍在,听他一说,众人都来到了城外的长堤上。

    “诸公请看,荆城夹蜀汉二江之间,水高城数丈。”傅作霖身上的冠带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指了指长堤一侧滚滚东去的大江,又指了指堤坝这一侧的荆州城,继续说道:“此等地利,乃天助我也!”

    堵胤锡微微变色,臧煦如,赵振芳和杨国栋等人也都隐约猜到了此人要说什么,默默站在一旁不吱声。

    傅作霖不管那些,慷慨激昂的又道:“如今战事不利,若决此长堤,则两江之水建瓴而下,荆州之兵顷刻为鱼鳖,而荆襄一带望风归附,恢复之机在此一举也!”

    果然......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中均想,作霖要说的,果然是水淹荆城之事。

    堵胤锡脸色大变,立刻道:“不可,万万不可!本院为朝廷恢复疆土,首以人民为本。若放水淹城,则生民死伤枕藉,我得一空城,又有何益!总之,此事万万不可!”

    臧、赵、杨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还是杨国栋道:“抚台爱民之心,我等岂能不知?但如今恢复之机在此一举,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况且,城中之人是皇上赤子,难道城外的这些就不是了?台不可厚此薄彼,坐视将士送

    命啊!”

    有杨国栋带头,臧煦如,赵振芳,还有忠贞营的一些人也开始劝。

    他们这次打荆州,做足了准备,也有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结果,狮子搏兔用尽全力不仅没博下来,还被兔子给踹了几脚,弄得灰头土脸,人人都感觉很憋屈。

    很多人都放话,如果荆州人民再不识趣的话,等城破之日,三尺之上人员尽数屠戮。

    这话一放出来,大家就更不敢投降了,固守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弄得攻城一方着急上火,偏偏又没办法。

    对郑四维等荆州人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大家都来劝,加上堵胤锡也确实没想到,荆州会守的如此坚决。隆武帝不仅对韩复有旨意,对何腾蛟、堵胤锡也是有旨意的。

    堵胤锡到了荆州以后,尽管对韩复很客气,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襄樊营排除在外,其中就有政治方面的考虑。

    他想要尽可能的把忠贞营往自己这边拉,同时,一定程度上又要限制襄樊营实力的扩张。

    而如果能够由他督率忠贞营攻克荆州,那么他此番设想就能够实现。

    可偏偏事与愿违啊,各种手段都用了,这荆州城就是打不下来。

    堵胤锡也很焦心,明白拖下去恐怕要生变。

    这时听到众人都在劝,他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正准备答应时,一直没说话的李过忽然道:“抚台何必急在一时?襄樊营就在新城,不如请韩将军助阵,等韩将军也打不下时,再毁堤淹城不迟。”

    "we......"

    堵胤锡神情一滞,有些犹豫。他对韩复本人没有意见,甚至很佩服,但对襄樊镇的扩张抱有极为警惕的心理,他故意撇开襄樊营,就是不想荆州这块战略要地与襄樊营扯上关系。

    人家韩将军是个明白人,为了不使自己为难,二话不说就带着部队又开回了新城镇,堵胤锡其实心中已经有些过意不去。

    这时攻荆州攻不下来,又去请人家来助阵,这荆州要是没打下来就罢了,万一叫襄樊营打下来了,那这地方算谁的?

    算襄樊营的,那堵胤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属于是全亏。就算韩大帅再度发扬风格,可他堵胤锡这边,朝廷这边,又能拿什么来回报这个人情呢?

    堵胤锡沉吟不语,听着堤坝这一边轰隆隆的铳炮声,又听着堤坝那一边滔滔不绝的江水声,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道:“好吧,就请李侯到新城走一遭,将此间利害说与韩侯知道,务必请人家过来助阵。”

    李过没有话说,领命去了。

    等他走后,堵胤锡又对杨国栋等人道:“凡事要做两手准备,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人家身上,尔等还是预备藤筐、铁锹等物,以备将来使用!”

    新城镇,设在一处大宅院内的临时指挥部。

    “诸同仁请看,荆州开有六门,北、东各二,西、南各一。城墙大多包砖,多为洪武年间所建,张献忠破荆州时曾拆毁部分城墙,后又被官府修缮。城墙总长二十余里,敌楼三、炮台二十、垛堞四千七百有......”

    好几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大桌子上,铺着一张参谋处根据军情局资料绘制而成的荆州城防图,黄家旺指着此图讲解道:“其中东北方向城墙受损严重,城外护城河淤塞,若以我部主攻,可先调派神威大将军炮十门,昼夜轰击,

    然后工兵队抵近作业,再以精锐蚁附攻城,如此,城池可破也!”

    大桌子四周围了一圈人,众人都盯着这张城防图在研究。

    虽然襄樊营被排除在了进攻序列之外,但不打归不打,研究还是要研究的。

    “哼!”文廷举听着黄总长的话,看着地图,越想越是生气:“我还以为这个堵胤锡是什么好官儿呢,结果没想到也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辈!他怕咱们抢功,又怕咱们打下荆州之后占着不放,不敢叫咱们去打。结果好

    了,自己带着忠贞营、巡抚标营,打了这许多日,损兵折将,还愣是没打下来。’

    何有田是个管不住嘴的,他听文廷举这么一说,也开炮道:“忠贞营那帮人也是,明明是咱们侯爷招抚的,却非要屁颠屁颠的去受堵胤锡的指挥。没有他们忠贞营搭台,堵胤锡这个戏根本唱不起来!”

    张家玉能管住嘴,但他也对堵胤锡拉拢忠贞营,排挤襄樊营颇有微词。

    连他这个官场菜鸟都能看得出来,襄樊营比忠贞营强悍得多,比巡抚标营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由襄樊营打荆州,哪有打不下来的?

    但堵胤锡偏偏不用,说到底,还是私心作祟。

    可这些话黄家旺、文廷举、何有田这些人能说,他作为朝廷命官,就不太方便锐评了。

    “忠贞营归堵抚台节制,这是皇上的旨意,也是本藩的意思。”韩复出来替自己的便宜大哥辩解了一句。

    这是实话。

    朱聿键在册封韩复的诏书上,虽然命他节制西北、湖北兵马,但忠贞营并不在列。这次让忠贞营跟着堵胤锡混,同样也是韩复向李过点过头的,否则的话,堵胤锡想要接过指挥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侯爷何故如此?”张家玉奇道。

    “堵公是私心作祟也好,大局为重也罢,都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韩复是真能理解堵胤锡。

    堵胤锡对自己虽然客气,但客气中始终带着一点畏惧。他受皇帝指派到荆州来,其实信心并不是很足,迫切需要做出成绩来。而襄樊营兵强马壮,纪律森严,韩复又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堵胤锡对能指挥的动襄樊营,是没

    有底气,没有信心的。

    害怕因此发生摩擦。

    相较之下,忠贞营虽然军纪差,但李过,高一功等将领头脑简单啊,好忽悠,能够迅速的为堵胤锡所用。

    况且他觉得以忠贞营、巡抚标营的实力,打荆州够用了,没必要再让襄樊营来掣肘和分润功劳。

    这个考量里面,私心和公心都有,但韩复能够理解。如果他被调到了一个新单位当一把手,恐怕也不会与这个单位里实力最强的派系联手,大概率还是会选择联合边缘派系另起炉灶,培植自己的班底。

    这个思路是没错的,但前提是,你不能说离了张屠夫,就真的只能吃带毛的猪了啊。

    那不就是又好斗又无能么?

    不过韩复理解归理解,堵胤锡的那点小心思他还真没放在心上,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荆州城。

    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韩复笑道:“一个小小的郑四维打着有什么意思?咱们要打就打鞑子,打真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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