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狮子旗坊的那间公房内,韩复多问了一句。

    林远生知道大人问的是张家玉,又将此人的履历介绍了一遍:“伯......侯爷,此人是崇祯十六年的翰林院庶吉士,广东东莞县人,士林中传说他在家乡之时,好击剑、任侠、多与草莽结交,反正是个行侠仗义,交游广的

    人。今上践祚之后,对他颇为倚任,常膝下无女儿嫁他………………”

    听到这,韩复脸颊不由抽动了几下,怎么咱们这个隆武帝,动不动就是感叹没女儿嫁人啊,合着您老人家只会这一招是吧?

    还有好击剑是什么鬼,听起来怪怪的。

    林远生不知道韩侯爷心中所想,依旧尽职尽责的说道:“张家玉先是被选为兵科给事中,皇上决定令其到咱们襄樊监军之后,又给他加了兵部右侍郎的衔。”

    “张家玉,张家玉......”韩复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人名。

    此人姓名韩复倒是听过的,著名的岭南三忠嘛,最终在家乡东莞抗清而死,死得时候据说还很年轻。

    但具体的事迹,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反正原本的历史上,张家玉是绝对不可能到湖广来监军的,自己也算是蝴蝶扇动翅膀,无意间改变了此人的命运。

    至少待在自己这里,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但听林远生的描述,结合自己的印象,韩复感觉这个张家玉应该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主儿,恐怕到了襄阳以后,见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俨然如土皇帝一般,要有一番微词了。

    其实历史上张家玉迂腐但也没那么迂腐。

    李自成破京师之后,张家玉刚刚授翰林院庶吉士,就在北京,但他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就投诚了大顺,率翰林院学士给李自成上书,公开称自己是“前明翰林”,称呼李自成为“大顺皇帝陛下”。

    但清军打来以后,张家玉就不愿意给满洲人命了,赶紧跑到了南京。因为有“附逆”的黑历史,差点被关起来杀了,直到朱聿键即位才重新起用,最后死在抗清路上,成了岭南三忠。

    明末清初很多文人的人生轨迹,都如张家玉一般。

    在甲申鼎革之际,给大顺效命可以,但给清廷当官不行,所以才有了“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

    韩复不知道这些,只是问道:“为什么是张家玉?”

    “本来皇上是想要让杨文骢杨大人来督师的,但后来传说马士英死了,杨文骢要去浙江料理后事,就没来。张家玉在隆武朝廷那边,按大人说的,是,是那个主战派,很强硬,因此主动请缨要到咱们这里来监军。'

    “马士英死了?”韩复吃了一惊。

    “说是死了,也说是遁入空门之后教鞑子给抓住杀了,反正浙省、闽中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韩复哦了一声,心说马士英若真死在了鞑子手里,也算是保住最后的底线了吧。

    很多人都说明末、南明的高官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但人家到底毕竟是死了,这就比许多鞑子来了以后,还继续袖手谈心性的人要强很多。

    没错,说的就是你钱谦益。

    韩复给林远生扔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间,也是问起了隆武朝廷的情况。

    林远生在福州期间,主要都是住在家在西湖的别业,不入宫奏对的话,就会到街市中走一走。

    据他观察,郑家在福建的权势极大,说完全把控朝廷可能有点夸张,但肯定是隆武朝最大的政治势力。

    “郑芝龙呢?”韩复问道:“他有没有什么异动?”

    “异动?”

    林远生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侯爷说的异动具体指什么。

    对他来说,郑芝龙在隆武朝就没有“正动”全是“异动”!

    “呃……...要说异动,就是皇上恢复心切,屡次申饬芝龙、芝凤、芝豹等兄弟出兵北伐。郑芝龙被催得不耐,只得遣其养子永胜伯郑彩出兵,结果郑彩拖拖拉拉的刚到杉关就按兵不动,随即风闻鞑子将至,又立刻掉头就跑,皇

    上盛怒之下,降旨削去了郑彩的爵位。小人回程之前,皇上听闻郑鸿逵,啊,也就是芝凤,其部将无诏自浙江撤回,亦极为愤慨,凡此种种,简直不胜枚举。”

    哎呀,咱们这大明朝,每天都上演这种戏码,真他娘的是奇葩绚烂,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啊。

    “那郑芝龙本人呢?他没什么动作?”

    “好像没有吧.....哦,对了,就是皇上次催促郑家出兵,但又指挥不动,双方矛盾凸显,皇上私下里甚至说,想要移驻湖广,倚重何总督和咱们襄樊营。

    韩复心说,那可不能随便移啊,移了是要出事的。你隆武皇上心心念念的南阳旧人何腾蛟,可没你老人家想象的那么积极。

    “那大木吾弟在皇上面前如何,可能说的话?”韩复又问。

    “当然能了,皇上虽对芝龙、芝凤、芝豹、郑彩等辈百般看法,对郑二爷却极是看重,不仅赐其国姓,还改其名为成功,直欲以养子看待。”

    “好,那就好!"

    就在林远生还不明白此事好在哪里的时候,却见侯爷已经坐回书案之后,奋笔疾书的写着什么。

    过了片刻,韩复放下笔,吹干上面的墨迹,将纸笺塞入信封之中,递给了林远生,语气居然很兴奋:“远生,你往来奔波着实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去眠月楼,点他娘的十个八个的姐儿陪着,一应消费,本藩买单。但

    到明日,你还是要上路,回福建去,把这封信给二爷。”

    “啊?”林远生木然接过,人都要傻了。

    “你从现在开始就是参事室参事兼外务处主任,你可以挑选几个精干的随从跟着,多带些银钱礼物到福州去活动,请二爷帮忙,务必要说服皇上许我节制四川军务!尤其是要节制曾英、杨展这几人!只要皇上赋予本藩此等权

    柄,本藩必定五年平......不,三年复!”

    林远生不知道大人为何天马行空,突然对蜀地如此感兴趣,更不知道曾英、杨展是何许人也。

    但他久在襄樊镇,“纪律”二字深入人心,大人有吩咐,他只能去做。

    送走了林远生之后,韩复才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应对。

    其实从开镇襄樊以后,韩复就已经预料到了,朝廷会给自己派监军,只是后来弘光朝廷倒台,潞王投降,这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

    张家玉毫无疑问是抗清义士,但正是因为如此,由他来监军,对自己也会有许多限制。

    摩擦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韩复把接待使团的任务,交给了丁树皮去办,又发令牌召集郧阳的贺丰年,荆门的陈大郎、随州的马大利等在外将领回来议事。

    晚上,则歇在赵麦冬那里。

    已经是十冬腊月了,铅云密布,天气阴沉沉的,狮

    深处没有行人,寒风吹过, 得寂寥而又

    赵麦冬知道韩复今天要过来,立在门口等。

    寒风中,如同一朵摇曳的梅花。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子里面等,站在这多冷啊,我又不会找不着家。”韩复看她小脸冻得通红,很心疼。

    赵麦冬小手被大手攥着,听少爷说这里是家,肉眼可见地高兴:“我在屋里坐不住,就想在这里等。”

    “傻丫头,说了今天要来的,我还能跑了不成?”

    两人嘘寒问暖,正要进去的时候,韩复却停下了脚步,仰望着这座二进小院的门头,忽然问道:“少爷我招抚忠贞营有功,皇上要晋封我为武侯,使者过两天就到了。麦冬,你说到时候,咱们这个门叫什么?”

    “叫什么?”赵麦冬眨巴着眼睛,下意识追问。

    “啧,当然是叫精武门了!”

    赵麦冬听不懂这个谐音梗,但韩复能回来她就很高兴。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小丫头也很高兴,叽叽喳喳的簇拥着老爷进了内房。

    房里也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外头厅堂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年货,赵麦冬脱去厚重的外衣,又变回了轻巧活泼的美少女,拉着韩复一样一样的介绍这是宋继祖家里送来的腊肠,那是叶崇训家里送来的年糕......

    宋继祖、叶崇训、冯山等襄樊镇的高层,都住在狮子旗坊,和这个二进小院离得不远,大家是真正意义上的比邻而居。

    这些人的家属,天然的就和赵麦冬更为亲近。

    尤其是宋继祖家里的,很会张罗事,逢年过节都会送东西过来,都是自己裹的粽子、打的月饼、灌的腊肠之类的东西,或者从乡下收来的精米等谷物,不值钱也不违规,但心意很到位。

    韩复伸手拿了片切好的腊肠,味道确实不错。

    他边嚼边说道:“宋继祖家里那位的兄弟,听说在城隍庙开了间香烟铺子?”

    学前街总烟行服务的是大客户,零售的任务则由遍布全襄各地的烟草铺子承担。当然了,能够拿到牌照的,毫无疑问都是藩镇中的有力人士。

    “呃,十月间开的,生意据说不错,这事当时和少爷报备过的。”

    “哎呀。”韩复叹了口气:“水至清则无鱼,赚就赚点吧,总比捞偏门强,只要按时足额完税就行。”

    看完了预备的年货,又回到里屋,韩复指着那炭盆道:“这个东西容易走水,又不安全,总归是差点意思。等明年开春,我打算给你建一栋小洋楼,以后咱们就可以烧锅炉取暖,还有卫生间,实现在屋里方便的自由。”

    “烧锅炉?”赵麦冬不太理解。

    韩复手舞足蹈的比划:

    “对,用锅炉把水烧开,通过管道把热水送到屋子里面。热水密度小,会自动向上;冷水密度大,会自动向下,如此实现热循环。’

    “最大的难点就是密封良好的锅炉和管道,但咱们不要求完美,可以慢慢来。”

    “还有水箱,水箱放在楼上,通过重力输送到楼下,到时候咱们打开龙头就有水用,马桶也是,一拽拉绳,就能把秽物给冲下去。

    “你肯定要问,马桶通着化粪池,臭气返上来怎么办对不对?那就要用到本发明的S形管道了。”

    “还有,全镇各单位,各营头,乃至城中各处,也要多设置一些热水房,鼓励大家喝热水。”

    “我们要搞新生活运动。”

    “我们不仅要在战场上战胜敌人,在精神上同样如此......”

    韩复越说越兴奋,双手合上又拉开,拉开又合上,就跟懂王似的。

    作为穿越者,他太想要过上后世那种生活了,太想实现在屋子里面洗澡、拉屎的感觉了,哪怕是减配版的也行啊。锅炉暖气、抽水马桶和上下水,对于此时来说,技术上的难度并不大,只是一些诀窍没有想到。

    比如说马桶下面的s型弯道。

    其实并不难,只是大家没有想到而已。

    而马桶上配个水箱,用重力来冲水,更是很简单就能实现。

    他想要推广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个人享受,更多的还是希望通过新生活运动,把襄樊镇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区分开来,让大家油然而生一种我们是文明人,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观念。

    这样的观念一旦形成,产生的向心力是无穷的,别说是皇上派监军来了,就是皇上自己来,也拉不走他的队伍。

    赵麦冬不理解这些,但她很喜欢看少爷给她讲这些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看他兴奋,她也会很兴奋。

    “到时候你想一个名字,咱们把这种小楼作为模板推广开来!”韩复确实很兴奋,说的唾沫横飞。

    “好。”赵麦冬从来不扫兴,点头答应下来,然后靠在他身上,轻声又道:“其实,麦冬最想要的礼物,是......是能给少爷生个孩子。”

    韩复知道赵麦冬是受到了苏清蘅怀孕的刺激,当下也是故作轻松的笑道:“嗨,大家都这么熟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他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的:“娘子你来吧,千万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狠狠地蹂躏我吧!”

    赵麦冬捂着嘴笑:“少爷尽会胡说。”

    “卑职岂敢胡说。”汉水码头上,一个穿着蓝布袄的文书室书办躬身道:“这确实是给陈总爷配发的新兵牌,是韩大人的命令。”

    今天是十二月十八,进了腊月之后,太阳变得很稀缺,天总是阴沉沉的。

    此时也不例外。

    算算时间,以张家玉为首的使团,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要到了。

    韩复率领襄樊镇一干文武,特地在此迎接等候。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准备工作,比如说,要给宋继祖、冯山、叶崇训、马大利等人换发新的兵牌。

    其实换的不仅仅是兵牌,更为重要的是身份。

    毕竟,宋继祖他们这些人,当的都是襄樊镇的官,为免刺激到张家玉,韩复提前给他们都准备了另一套身份。

    陈大郎拿起那枚兵牌仔细看了看,又问:“我啥时候成总兵了?还有,这上头写的明明是陈克诚,陈克诚是谁?”

    “陈克诚就是总爷的名字,大人给取的。”那书办低声解释:“皇上晋大人为侯爵,许大人节制文武,便宜行事。所以大人任命宋、冯、叶三总长,还有足下等总爷为总兵。”

    "......"

    不远处的另外一道队列上,何有田东张西望,捅了捅站在自己前头的马大利,“马大哥,咱大人是不是也封你做总兵了?”

    马大利本能的摸了摸兜里那块木牌牌,回了一个字:“昂。”

    “那你保准要当旅统了。”何有田神神秘秘的说着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大人要给咱们襄樊营设四旅四标,宋、冯、叶三老总都不领兵,四标是给王光恩、班志富他们设的,而这四旅里头,指定有你何大哥一

    个。”

    “昂。”马大利还是这一个字。

    昨天他从随州回来的时候,韩大人已经找他单独谈过话了,结果虽然还没正式的对外公布,但他已经内定了一个旅统的职务。

    西营的贺丰年一个,他一个,剩下的两个,马大利原先还不确定,但这时见到陈大郎也被火速提拔成了总兵,估计是第三个了,只是不知道还有一个会是蔡仲、梁勇还是蒋铁柱。

    何有田见马大利不怎么搭理自己,也不气馁,继续说道:“马大哥,俺在吕堰驿那边和吴三桂那帮人玩也没啥意思,要不俺跟你去随州咋样?大人说过完了年要去打武昌,俺也想去武昌耍耍。”

    “大人分给我什么部队带,我就带什么部队,哪能挑挑拣拣。”马大利目不斜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篇,过不多时,几艘水营的大船终于缓缓而来。

    张家玉很年轻,才三十出头,史书上说他“美如冠玉”,是个美男子。

    当然,韩复也是。

    两人一见面,都惊叹于对方的年轻帅气。

    迎接钦差这种事,韩复也算熟门熟路了,自不必多说。只是于张家玉而言,他望着码头上的那些旗帜,还有城门、街巷中悬挂的那些欢迎自己的标语,感到很惊奇。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而襄樊镇齐整、威严的军容,更是让他赞叹。

    和这样的兵马一比,福建郑氏兄弟的那些虾兵蟹将,简直没眼看。

    当晚,自是举行盛大宴会,款待张家玉一行。到了第二天,开读诏书,封韩复为武侯,加太子少保,挂招讨将军印,假节钺,许便宜行事......

    赐蟒袍、貂冠、大纛、伞盖、玉带有差……………

    追尊韩复父母,封苏氏为一品夫人,蒙恩特赐侧室赵氏为三品淑人,荫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既然是便宜行事,韩复所请的任命宋继祖、冯山、叶崇训等为总兵的要求,自然无不满足。

    总之,都是一大堆惠而不费的赏赐。

    基本上没花什么钱,都是一大堆的名头,但对于目前的韩复来说,有名头就够了。

    开读诏书完毕之后,照例又是设宴款待,席间,韩复带着人屡屡向张家玉敬酒,张家玉是来监军的,路上就打定主意要和韩复搞好关系,自是也不能拒绝。

    于是多喝了几杯。

    宴罢,醉醺醺的被扶下去休息,感觉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又被人给摇了起来,说东南有警,可能是鞑子犯荆州,韩侯爷已经召集众将,请张大人速去议事。

    没办法,张家玉赶紧起来,急急忙忙的往狮子旗坊三进大院的议事堂赶。

    到了以后,见所有人都穿戴整齐,身姿笔挺的坐在位置上。

    韩复也拿着根指挥棒,站在上首的地图前,看起来英姿勃发,与自己的醉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家玉自尊心很强,看到这一幕,感觉有些羞愧,默默地坐到了左首第一张椅子上。

    不等他发问,韩复先介绍了一遍情况,说得到可靠消息,鞑子可能从南京调派兵马支援荆州,襄樊镇同样要火速支援忠贞营。

    “那咱们何时出兵?”张家玉打了个酒嗝,下意识的问。

    知道张家玉要来监军以后,韩复已经想好了应对,相处的策略。

    你不是主战么,我比你还主战;你不是强硬么,我比你还强硬;你不是激进么,我比你还激进!

    总之,不是我去劝着你,拉着你,让你收一点;而是你来劝着我,拉着我,让我收一点!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韩复大声道:“皇上命我节制湖北、西北军事,如此厚恩,岂容辜负!因此,本藩决定,明日一早就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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