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冬季的寒霜,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

    襄樊镇几十个步兵局尽数出动,在骑马步兵、骑兵营、水营、水师步兵的配合之下,分为三路,劫掠从河南内乡县一直到湖北潜江县近千里范围的清廷征粮队。

    北路军方面,有武伯韩复亲自坐镇,内乡、邓州、新野一带乡野凋敝,守备力量非常的薄弱。

    何有田的那个干总部,打粮打着打着,居然没费吹灰之力的就打进了新野县。

    新野县令徐龙光没跑掉,被抓住以后,韩复也没杀他,只是看管起来。

    尽管在吴三桂的严令之下,徐龙光今秋刮地皮刮得比较狠,但新野县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水了,韩复主要的目标,也不是这几个受灾比较严重的州县。

    打进新野城以后,宣布开仓放粮。

    顿时,远近饥民,应者如云,街市之中,百姓奔走相告,人皆呼韩千岁。

    原先有谚语说,闯王来了不纳粮,但如今韩王来了,不仅不纳粮,反而开仓放粮。

    简直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襄樊营在新野开仓放粮三日,将在新野县打来的一半官粮都放了出去,成功使自己的贤名传遍乡野。

    可以想见,在不久之后,这样的举动势必还会传播的更远。

    在如今这样的社会里,这种开仓放粮,活民无数的举动,是很有道义上的感召力的。

    而且势必会被历史所浓墨重彩的记载。

    韩复心说,哥们就算现在死了,史书上都得给自己记一笔。

    在韩复的规划当中,打跑吴三桂,完全占领南阳盆地的话,对清廷的震动实在太大了,因为这会直接威胁到中原腹地。相比起湖广、江西、浙江、福建,也离京师更近,这是个非常暧昧的位置,搞不好就会使清军将此处当成

    主攻的方向。

    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襄樊镇还远远没有能与清廷正面决战的能力。

    相反,留着吴三桂在南阳不动,就能起到一个占位符的作用,除非发生重大变故,否则清廷不会轻易的打破这种局面。

    反正吴三桂又打不过自己,替襄樊镇做个守官长罢了。

    这是对韩复最有利的一种局面。

    他把南阳划分成了三线,从西峡口到邓州到新野这是一线,也是离襄樊营最近的一线,这个区域内,你吴三桂虽然享有治权,但要实现非军事化。

    你吴三桂不来,那相安无事,你要是来,那我就打,打到你不敢来。

    镇平、南阳、唐县一带是二线,这个区域内,可以有限的军事化。

    而南阳往北的南召、裕州、舞阳、叶县这些地方,我们襄樊镇不干预,你平西王吴三桂可以享有充分完整的主权,想干嘛就干嘛,不干涉你。

    所以韩伯爷也不是那种粗鲁的人,还是很讲道理的嘛。

    这就是他关于襄樊镇北部地缘环境的一个长期以来的思考,也叫三线论。

    大体上就是维持低烈度的、相对可控和稳定的局势,对二线以内的区域,大家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韩复的个人看法,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能不能真的实现,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但最关键的因素还在于自己要拥有比吴军强大得多的武力。

    因此他并不着急。

    只要没有外力介入,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之间在战斗力上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比练兵,吴三桂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得过自己的。

    在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指导思想之下,打完了新野的粮食之后,襄樊营主动退出,继续往更靠北的南阳县、唐县等地活动。

    也没杀徐龙光,又把他给放出来了。

    至于他如何向吴三桂解释襄樊营没有杀他,那就不是韩复要考虑的事了。

    只是后来才听说,这哥们向吴三桂上书一本,吹嘘自己巧施妙计,智退襄樊营兵马,为朝廷收复实地!

    主打的核心思想就是,你别管襄樊营是怎么走的,你就说没走吧,走了那就对了。

    内乡、邓州一带,是由西营的两个千总部主攻。

    邓州的情况比新野还要严重,并且年初顺军在撤离邓州之前,对这里进行了系统性的破坏,城中焚毁一空,城墙也被拆了大半。

    原来的顺朝邓州通判吴绍先投靠清廷之后,被任命为邓州知州,大半年来,虽然尽力的招抚流民,劝农桑,开荒田,但也只是堪堪恢复了一点元气而已。

    襄樊营一来,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新野还只是守备空虚,邓州是直接连城墙都没有,很容易就被包圆了。

    吴绍先还算是有点节操,也没跑,轻而易举地就被贺丰年率领的兵马给俘虏了。

    襄樊营照旧开仓放粮,引得人民轰动。

    宣教队的人还出来劝呢,说大家领了粮食之后,回去一定要好好种地,他们明年还来。

    把众人都给感动哭了。

    西营在邓州盘踞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但也在四五天之后自行退出,往内乡一带活动。

    照例还是没有杀邓州的任何官员。

    几十个步兵局纵横奔驰在南阳盆地的广袤平原上,越靠近南阳府的位置,遇到的抵抗就越激烈。

    尽管谁也不知道还有二线这条线,但双方确实在这条线的位置,开始频繁的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韩复不理会这些小打小闹,他自己率了一支部队,沿白河活动,并且派出大量探马侦测吴三桂主力的动向,只要吴军敢露头,他就敢上去打。

    而且别看几十个步兵局化零为整,分散活动,但召集起来是很快的,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形成兵力上的优势。

    如果吴三桂真敢出来,那将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南阳,东门大街附近的一处大院。

    这里原先是唐藩的一处郡王府,因为靠近南阳卫,被吴三桂选为了驻地。

    自从樊城之战后,吴军元气大伤,胡心水、夏龙山、郭壮图都死在了此役当中,年轻一辈的胡国柱、夏国相和吴国贵反倒活了下来。

    这半年多来,吴三桂收拢溃兵,又拉了不少壮丁,勉强凑出了万余兵马,算是又把架子给搭起来了。

    清廷没有过分追究他的责任,但吴三桂能够明显感觉朝廷冷淡的态度,能明显嗅到京师里种种对自己不好的传闻。

    他本来打算秋收之后,粮饷充足之时,领兵过新野县,往吕堰驿附近走一遭,打打秋风什么的,最好是能寻机斩获一些襄樊营的人头,这样对朝廷好有个交代,也能让自己过个好年。

    谁成想,秋收刚刚结束,正是皇粮归仓的时候,安静了大半年的襄樊镇忽然兵马四处,席卷而来,破州县,劫粮饷,瞬间就觉得南阳地界不太平了。

    原本要归仓的粮食,等了许久也等不到,等来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卑职有罪,请王爷责罚!”

    这时大堂内,吴绍先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讲述起襄樊营破邓州,以及在邓州邀买人心的种种所为。

    他确实是个有节操的。

    隔壁新野的徐龙光,想跑没跑掉,被襄樊营给绑了,等襄樊营自行撤退之后,还有脸跳出来吹嘘是自己的功劳。

    而吴绍先压根没想跑,事后却主动把政务交给了通判,自己甘冒风险,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的跑到南阳来请罪。

    吴三桂高踞主位之上,下面是夏国相、吴国贵和胡国柱这吉祥三宝。

    众人本来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但越听越是两眼发黑。

    终于,等吴绍先讲述完毕,叩头请罪之后,胡国柱脸色铁青,忍不住道:“想不到襄樊镇进攻南阳的手段这么毒辣,居然给灾民发粮食!”

    “哼,我道姓韩的乃一时枭雄,没想到竟也是个怀妇人之仁,沽名钓誉之徒!”吴三桂冷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屑。

    吴三桂在没有遇到韩复之前,人生可说一帆风顺。尽管大明王朝向着下坡一路俯冲,但他本人却是扶摇直上。山海关外的那个重要决定,更是使他晋封王爵,一跃超过了所有比他降清早几年乃至早十几年的老前辈们。

    直到在樊城之外,栽了个人生最大的跟头。

    韩复到目前为止,也是他遇到的最难缠,最头疼的对手。

    最为关键的是,这个人不像是吴三桂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你很难说他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忠还是奸,就很油,很恶心,让吴三桂一想起来,就说不出的难受。

    吴三桂本来以为,这等曹孟德般的枭雄,身上没有破绽呢,结果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假仁假义的腐儒。

    贪名有的时候和贪财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只要有缺点就行,有缺点就能让他吴三桂抓住了做文章。

    想到此处,吴三桂又道:“他把辛苦打来的粮食又都发下去,简直愚蠢至极,难道他就没有想过,等他一走,我们会去把发下去的粮食再回来么?”

    “就是,兵家有云,慈不学兵。可笑他韩再兴,居然还妄想用这等法子邀买人心,和县学里那帮整日只知哭哭啼啼的酸秀才有甚区别!”夏国相语气中也满是嘲讽。

    “王爷,诸位将军。”吴绍先停止了抽泣:“攻破邓州的乃韩贼贺丰年一部,此贼对小人倒是客气,临走之时,小人也问过说,难道尔等不怕我们再把粮食征回来么?”

    吴三桂、胡国柱、夏国相、吴国贵等均看向了吴绍先,问道:“那他怎么说?”

    吴绍先还未说话,身体已是轻轻颤抖起来,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足以令其灵魂颤栗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言道:“那贼将贺丰年转述巨寇韩复之原话,说让吴三桂把粮食运走,把民心给我们留下。”

    此言一出,吴三桂脸上瞬间变色,浑身竟也是轻轻颤抖起来。

    “路大人,话说得再漂亮又有何用?”福州行宫的朝堂上,隆武朝廷的礼部尚书大宗伯杨文骢微笑道:“你张口大义,闭口民心,是能杀一贼还是能复寸土?为今之计,再高谈阔论,大言炎炎恐怕不太好吧?”

    他之前去了趟浙东,与鲁监国的人谈判,希望鲁监国朱以海能奉隆武为正统。谈判结果自然不是很顺利,此处按下不表。

    杨文骢从浙东回来以后,听说了韩伯爷招抚李过,皇上要下旨封赏的事情,自然是满心欢喜。带着礼部的人加班加点,连夜研究出了封号,赏赐的方案。

    内阁大学士路振飞冷笑道:“难不成你杨大人就可以?”

    “我是不可以,但韩伯爷可以,忠贞营可以。”杨文骢被怼了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的:“今岁两蹶名王,斩获鞑子无算的樊城之战,总不能是你路大人打的吧?”

    路振飞一下子哑口无言。

    杨文骢虽然以诗画闻名士林,与董其昌号称什么画中九友,但在弘光以前,官位一直都在知县这个层级上打转,而弘光即位之前,路振飞就已经是漕运总督了。

    杨文骢先靠马士英,后靠韩再兴,这才侥幸混了个礼部尚书的职位。

    路振飞不怎么能看得上这种人,感觉和他吵架有点自降身份,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好了,路相说的也是公忠体国之言,民心向背,朕岂不知?李贼罪恶滔天,朕又岂能不知?只是杨卿所言亦有道理,如今天下至此,想要恢复两京,重建宗庙,李过、高一功之辈还是要用的。韩复能招抚此辈,也是大功一

    件,还是要赏的。”朱聿键出言和了一把稀泥。

    路振飞对他而言,是十足的大恩人。

    朱聿键被关在凤阳高墙内的时候,被看守太监折磨的很惨,正是时任凤阳巡抚路振飞向崇祯报告了这个情况,请旨杀了太监石应诏。

    不然很可能就没有后面的戏可唱了。

    尽管在招抚忠贞营之事上,路振飞与他和杨文骢、张家玉等人意见不一,但朱聿键也不愿让路振飞难堪。

    他安抚了路振飞后,站了起来,挥挥手,终止了这场无意义的辩论,朗声道:“招抚李过、高一功等部之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了。前日朕已命礼部商议封号、赏赐,今请杨卿晓谕尔等知之。'

    杨文骢知道路振飞在皇上心中的特殊地位,也就没再纠着对方不放。

    闻言从袖中取出题本一封,大声说道:“改李锦名为李赤心,挂龙虎将军印,封兴国侯,其母(高氏)封忠义一品夫人;改高一功为高必正,封辅国侯;袁宗第封国侯......余者封有差,该部称忠贞营。”

    台下,郑芝龙、芝凤、芝豹等郑家人站在一边,默默的听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他们是从龙之臣,是定策元勋,没有他们郑家,朱聿键根本坐不稳皇位,这么大的功劳,才只是侯爵而已。

    想李过、高一功等人,一辈子做贼,如今改旗易帜,也一下子封了侯爵,这上哪说理去?

    但这些人远在湖广,和他们相距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可能影响到郑家在福建的权势,心中不快也就是一闪而过。

    相比之下,郑芝龙等更关心大公子那位拜把子大哥的情况。

    杨文骢显然也知道,韩伯爷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也是拿腔作势,抑扬顿挫的说道:“襄樊总兵武伯韩复,招抚有功,在襄之时善待唐藩、襄藩故人,亦是有功。晋其为武侯,挂招讨将军印,赐节钺,节制湖北、西北

    诸军,假便宜行事,赐金带、蟒服、貂冠等......”

    后面还有一系列诸如玉带、伞盖、牙旗、大纛之类的赏赐。

    照例又追尊父母,封其妻荫其子等等。

    但最重要的就是封侯爵,允许节制西北诸军、便宜行事。

    但其实这也是个空头支票,因为大明王朝在西北哪还有军队啊,全都姓了爱新觉罗了。

    只有节制湖北诸军,是个实打实的加强,但这湖北诸军里头包不包括忠贞营,这是没有说明的。

    朱聿键缓缓说道:“我国家新建,兵单势弱,幸赖韩卿破虏兵于前,抚义军于后,既不使楚事糜烂,又使朝廷出空爵而坐收三十万兵,若非如此,则楚省早非我所有也。又听闻该卿寻访潜邸旧人,善加奉养,足见其忠义。有

    功不赏,何以劝将来?如今赐其侯爵,也是希望韩卿更加用命,早日恢复全楚,兵指金陵,届时,我与尔等共饮于奉天殿!”

    散朝之后,朱聿键又单独把杨文给留了下来,赐座后,再次问起了他出使襄阳的事情。

    这些事情其实杨文骢早就向他奏报过了,但这一次,朱聿键问的更加细致,尤其是对韩复本人的情况问的最多。

    当得知韩复二十郎当岁,今年六月份才结亲,此前只有一个妾室,还没有子嗣的时候很是惊讶。

    已经脑补出韩再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英姿了。

    朱聿键的个人品德在南明所有皇帝/监国当中,绝对是首屈一指,如今知道韩再兴“不近女色”后,心中不由更加喜爱。

    而且据报纸上的记载,韩复善待唐藩旧人,是年初的事情,那会儿他总不可能已经料到自己要继承大统了吧?

    因此可以判断,此人的人品确实值得信赖。

    他现在对韩复全是正面印象,没有负面印象。

    正因如此,他才想要给韩复挑一个合得来的搭档。

    朱聿键向着杨文骢笑道:“杨卿,朕想让你到湖北做督师,不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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