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进最近比较烦,不是因为老婆买了八千块的耳环,而是感觉自己又一次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原先只是白云寨寨主手下的一个小小马仔,因缘际会,被军情局那个白面阎王选中,成了寨主,算是被历史的进程狠狠安排了。

    当然,他自己的奋斗也很重要。

    本来嘛,韩文说好的,他到了白云寨以后就疯狂的往里面掺沙子,搞乱荆山上的那些乡勇和寨兵。

    这些乡勇和寨兵其实都是张文富重要的兵源,是保障荆门州的重要武装力量。

    搞乱了这些人,不仅张文富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连荆门州也会保不住的。

    戴进到任以后,在军情局探子的帮助下,差事完成得确实很出色,在去年的秋季战事中,狠狠地坑了张文富一把。

    张文富被打得全军覆没,荆门州也被襄樊营给偷了,南线明军可说是大败亏输。

    按照先前的约定,白云寨统领荆山寨,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秋季战事刚结束那会儿,襄樊营刚刚打下荆门州,还没有消化完毕,又面临着清军的压力,确实没怎么搭理山上的这些土寇。

    但很快,伴随着襄樊南营的设立,襄樊营在荆门州站稳脚跟,随即韩复下令,要在全境大兴屯堡,大搞屯田,这一下,白云等寨的活动范围,就大大的受限。

    这些山上的寨兵,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也是要吃饭的呀。可襄樊营一来,他们不仅山下的村镇不能去抢,就连山上的田土,襄樊来的这帮丘八也要占。

    而且那杀千刀的白面阎王,又给戴进下令,要他领着荆山诸寨,向大山深处,尤其是向武当山一带转移,不然就有被南营剿灭的风险。

    戴进与军情局是单线联系的,韩文知道他是自己人,但是南营的那些将士不知道啊。他不敢违抗这白面阎王的指令,而且也确实打不过南营的丘八,只得拖家带口的向武当山这边转进。

    原本白云、仙居诸寨有好几千人,生活还算富足,但等转进到武当山附近的官山时,就剩下一千来号人了,个个还都跟个叫花子似的,损失相当惨重。

    到了官山以后,又按照军情局的指示,与此地的黑风,飞鹰、蝎子岭诸寨合营。本地帮会不仅没有礼貌,还压根没打算过安生日子,整日想着要干一票大的。

    这些人原先也时不时的能到山下富庶之地劫掠,但这一年来,被襄樊营剿得那是匪不聊生,对襄阳城的韩再兴自是恨之入骨。

    加之其中一些山头还与武当山的宫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听闻韩复要上山来,两方迅速就产生了联合起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大胆想法。

    本地的几个山寨帮会都不大,多的几百人,少的只有几十,而白云寨尽管现在都成一群叫花子了,但人家毕竟是正儿八经与襄樊营干过仗的,这事没有白云寨的帮忙,几乎很难办成。

    这段时间戴进被架在火上烤,可他偏偏又没有说不的理由。

    心中焦急,尿都变黄了。

    戴进钻进墙角,解开裤带,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泡黄尿来,正放水间,忽听身后响起了个阴恻恻的声音:“戴寨主有些上火啊。”

    这一声喊,吓得戴进悚然一惊,放了一半的尿竟是硬生生的被憋了回去,酸爽得差点抽过去。

    他赶忙回头,正见个穿着粗布褂,满脸都是锅底灰的汉子站在跟前,正没什么感情的望着自己。

    正是白云寨负责伙房的大伙计癫虎头,此人也是白面阎王韩文安插在自己身边最大的暗哨。

    见到是自己人,戴进松了口气,旋即又埋怨道:“你们这些人,非要每次都挑这个时候冒出来么?”

    “这个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时候,即便是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引人起疑心。”

    癫虎头说完,也解开腰带,对准了墙角,又道:“你们今天在关上门来,都聊了什么?”

    戴进尿撒了一半被硬生生的打断,这时其实还有尿意,但不论如何酝酿,都挤不出一滴来,这让他又是烦躁,又忍不住心生怨怼。

    没好气道:“还能聊什么?你家主子不仅盯上了咱们的地盘,还要把手伸到太和山里去,那些道爷岂是好相与的?姓谭的他们早就看你家主子不爽了,此番天赐良机,都谋画着要趁此机会,干一票大的。’

    “什么大的?”

    “这还用说?”戴进嗤笑道:“等韩复上山,趁机把他做了呗。任他襄樊营如何战力高强,到了山上,又如何施展得开?只需几十个刀斧手就能成事!”

    “你同意了?”

    “这都是谭天雄和王秀才他们出的主意,韩复要上山,势必会去参谒金殿的真武帝君像。金顶上狭小逼仄,又是天家重地,韩复势必带不了多少护卫随行,正是动手的好地方。”

    “我问你同意了没有?”

    “呵......”戴进不太满意癫虎头和自己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才道:“谭天雄、王秀才他们全都同意了,我能说不同意?是怕人家没发现老子是襄樊营的奸细么?!”

    “这个计划具体怎么执行,谁来执行?武当山上哪处宫观来配合?”

    “呵呵,这我怎么知道?武当山的事情,都是谭天雄和王秀才两个人负责联络的,现在这哥俩都去了武当山,你要不等他们回来,自己去问?”戴进起先只是有些不爽,但说着说着越发感觉憋屈,越发的感觉不爽。

    说话间也是忍不住的夹枪带棒,满是怨气。

    癫虎头不再说话,专心的撒起了尿。

    他放完了水,身体抖动几下,收起宝贝,系好裤带之后,忽地欺身上前,恶狠狠地盯着戴进,一字一句道:“密谋从三天前就开始了,这三天来,你戴寨主一次都没有找过我。戴寨主可是觉得此处天高路远,襄樊营再也管不

    到你了?”

    戴进一怔,本能地就要为自己辩护,但嘴巴还未张开,已是被癫虎头满是尿骚味的手掌捏住了脸颊,只听对方又道:“还有,戴寨主不要忘了,阮蝎子是怎么死的。韩大师也是你的主子!”

    “爱是谁的是谁的,反正不是老子的。”

    南岩宫的一处偏殿内,黑风寨的大当家谭天雄情绪相当激动,血红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道士:“天道长,我瞎子是没有想到,你南岩宫也要认那姓韩的当主子。”

    “谭寨主不用拿这话来激我,我南岩宫做事自有南岩宫的规矩。”

    “什么规矩?”谭天雄不屑道:“是靠你们这些血都不曾见过几次的道士,还是靠山下那些护院和打行?算了吧,这些人捆在一块,连玉虚宫都攻不下来,更不要说去打襄樊营了。”

    天道长脸色不变:“韩再兴若真是要谋夺太和山的庙产,我南岩宫自当以命相博,到时若是力有不逮,小道自会邀请贵寨相助。但这时韩再兴未到,所有言语全靠中间人转述,难免会有讹误,其人究竟是何想法,总是要见

    了面以后才好确定。”

    “呵呵。”谭天雄冷笑了两声。

    他性情急躁,不怎么会说话,见天道长软硬不吃,这时扭过头去,也不知道还要说啥。

    蝎子岭的王秀才上前相劝,可说来说去,天道长还是那番话。

    始终不同意这么鲁莽的直接动手,只说等见了韩再兴的面以后,再做计较。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告辞而去。

    等这帮人走了以后,宫中师弟问道:“师兄不是要以武护教,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韩再兴夺了庙产的么?怎地不愿与谭瞎子和王秀才联手?”

    “不是我不愿与他联手,而是联不得啊。”天琰道长叹道:“我们以本山弟子护教,哪怕再召集山下田庄里的护院、乡勇来护教,这都还在情理之中,大家始终没有撕破脸,事情就有的谈,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引这些流

    寇上山,那情理难容,有理也变得无理了。名既不正,则言亦不顺矣。莫说旁人,恐怕紫霄、太和等宫观也未必赞成,如此一来,反倒给了韩再兴口实。这个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实在不能轻动。”

    “可谭瞎子说的也是在理,靠我等弟子,恐怕难与韩再兴相抗衡。”

    “太和山十几处宫观,庙产无算,不是那么好一口吃下去的,这事可以慢慢谋划。

    天道长说了这么一句,又问:“常静和灵素今日是不是下山到玉虚宫去了?”

    “师兄明鉴,除了常静师姑和灵素道人外,太和山的冲一师叔也下山去了。”

    “哼!”天琰道长冷哼一声:“这些人表面上个个在唱高调,实则心中全是算盘,没一个能舍得家里那点瓶瓶罐罐的,这番到玉虚宫去,恐怕还是要请玄虔代为说和,让那韩再兴手下留情!”

    那师弟心中腹诽,咱们不也是舍不得祖上留下的这些瓶瓶罐罐么?

    豁牙子吃肥肉,肥也别说肥啊。

    “师兄,你老刚才不是也说了,能谈的话尽量还是要谈的,咱们,咱们要不要也往玉虚宫走一趟?”

    “谈自是要谈的,但去玉虚宫做什么?道爷即便要谈,也是要直接与姓韩的谈,且就在这南岩宫,哪也不去!他要是有这个胆量,道爷我就在这里和他谈!”

    天道长瞪大两眼,指着脚下的地面,大声又道:“他们几家怎么谈的不关我的事,咱们南岩宫绝无半分屈从武人淫威的可能!谈得找就谈,谈不拢就打,我倒要看看,那襄樊营的丘八,到底是不是个个都是铁做的!”

    玉虚宫。

    太和、紫霄、遇真、复真等几个宫观的道长师姑们还在扯皮。

    不过这次大家是私底下过来摸摸底的,扯皮的程度比较轻一些,前日在紫霄殿内,众人话虽然说的硬气,但光有硬气解决不了问题啊。

    众人尽管对玄虔引狼入室,卖山求荣的行为相当不齿,可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句话是对的,就是如今襄樊镇兵强马壮,太和山的物产人物,人家想要,自可随意取之,原也不需要大家同意不同意。

    你同意了,大家就商量着来;你不同意,人家就要硬着来。

    这样的话,还是有商有量比较好。

    但割肉毕竟不是那么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遑论还是割给韩复这种军头。

    如今这等乱世,朝廷虽然垮台了,但京师的紫禁城内,又迎来了个新的主人啊,而且这主人眼看就要混一宇内了,太和山作为朱家的家庙本身就有原罪,这时若是再沾上附逆的污点,将来就更加洗不清了。

    是,襄樊镇如今确实强横,但李自成不强横?左良玉不强横?

    今何在焉?!

    大家现在依附他韩再兴,说句难听的,都不知道他韩再兴啥时候死啊。

    几位道爷盘算来盘算去,始终不觉得归顺韩再兴,是长远之计。

    只愿意按照原先上缴朝廷的标准,给襄樊营缴纳税,顶多再给点粮食,至于说庙产和香税收取的权力,则必须要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大家正勾兑着,忽见有一小道童飞奔进来,大声说道:“师父,伯爷和小姐已经到东边十里的紫气亭了。”

    “什么?!”

    众人一听不可名状的邪神居然来得这么快,纷纷起身告辞,溜之大吉。

    玄虔本来还想着说,大家一起去迎接,给足面子,好谈接下来的事情呢,结果转眼间,人全都走光了。

    “罢了。”角落里,一道语调怪异的声音响起,见是个年老无须之人站了起来:“真人若是不弃,便由老身陪着,去见伯爷吧。”

    此人乃是太岳太和山提督太监周进庵。

    武当山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掌门或者教首,提督太监才是朝廷派遣的总领太和山一切事务的首脑官。

    明朝时,这些太监权势极大,且大多极为贪婪。

    历史上武当山多次爆发起义,其实与提督太监的盘剥和压迫也有很大的关系。

    但伴随着崇祯皇上自挂东南枝,朝廷轰然倒台,这些太监立刻就被边缘化了。

    所有人都很清楚,不管将来局势如何变化,这些太监都是第一个要被清理的对象。

    因此这段时间,尽管山上纷纷扰扰,但列席的周进庵始终不发一言,表现的相当低调。

    这时才终于站了出来,坚定地站到了玄虔真人这边。

    “嘶………………好。”玄虔有些意外,其实本来不太想再和太监们有什么干连,但这时也不太好再说别的了,只得道:“周公公是朝廷派来的,理应以周公公为主。”

    “我也去吧。”

    遇真宫的常静师太也站了起来,见玄虔望过来,笑道:“遇真与玉虚两宫世代比邻而居,理应有同气连枝之义。况且蘅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喜得如意郎君,不说别的,我这个做师姑的,总是要去见见姑爷的。”

    ......

    .......

    “紫气东来......弘治七年御笔。”

    太和山东边十里的紫气亭内,韩复背着手,望着亭中的御制碑。

    武当山是皇室家庙,山上山下别的东西不多,这种御制御?的东西真是多如牛毛,随处可见。

    “哎呀,这就是皇室宫观,天家庙宇啊。”

    韩科长很有文人骚客情怀的感慨了几句,一扭头,见清蘅子眼神飘忽,表情扭捏,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就连古灵精怪,以至于有些没心没肺的林霁儿,这时也躲在人堆里,显得有些羞于见人的样子。

    他还是头一遭从这主仆二人的脸上,瞧出这等表情,不由笑道:“娘子不必烦恼,丑媳妇,啊不,美相公总是要见岳丈的。”

    清蘅子立时脸颊红晕,美目飞白,瞪了此人一眼,扭过头,感觉心里好乱。

    韩复不以为意,乐呵呵的又去逗林霁儿。

    过不多时,一伙人打西边浩浩荡荡而来,领头的正是玉虚宫提点玄真人,太和山提督太监周进庵,以及遇真宫的常静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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