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文骢、张文富、郑成功等人奉诏来襄的同时,左良玉起兵反叛,到九江时,派兵入城,强逼江督袁继咸一同去南京“清君侧”。

    随后又纵兵放火,屠戮甚重,史称浔阳之变。

    袁继咸是襄樊镇的老朋友,过去一年,韩复写了不下十封信给他,让他留意左良玉的动向。

    可袁继咸职责所在,能做的并不多。

    左兵入城之时,袁继绝望中想要自杀,但被部下所救起,强掳到左良玉的座舟当中,又欲投江自尽,亦被救起。

    左良玉本来就百病缠身,起兵也是迫不得已,他见九江惨状,又见袁继成如此,心中同样有所愧疚。

    很快,就死了。

    左良玉一死,左军群龙无首,众将本能的簇拥着左梦庚继续东下,但被黄得功所阻,进退失据。

    而在左军身后,李自成的大顺军先占据武昌,复为尾随而来的阿济格部所败,被迫又向下游转进。

    在九江附近,被清军攻破老营,侯刘宗敏、军师宋献策、明朝降将左光先,还有李自成的两个叔父被杀。

    大顺军的家眷,以及起兵以来的所有积累全都被清军所夺。

    到这个时候,大顺朝廷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

    大顺军在邓州、钟祥、承天、武昌、九江等地交战十余次,无一胜绩,老营又被清军攻破,一众将领不止损兵折将,连家人和财产也没有了,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而且这个时候传来多铎领兵攻略南直隶的消息,大顺军本来掌握的上万艘船只也被清军所获,客观条件已经不允许李自成继续执行原先直驱南京的战略了。

    大顺军又一次处在了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

    没办法,最终只能掉头去往江西、湖南,再作计较。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将是大顺永昌天子的末路。

    在四五月间,整个长江中游的形势就是阿济格撵着李自成,李自成撵着左良玉,而左良玉死了也不得安生,被黄得功堵着根本过不去。

    整个大江上下,乱成一锅粥了。

    只有韩伯爷在襄阳瑟瑟发抖,岁月静好。

    而在北面,豫亲王多铎所部大军,由归德、泗州侵入,直驱扬州、南京;固山额真准塔领兵从山东沿运河南下,攻取徐州、宿迁、淮安、南通州等地。

    驻守在江北的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和刘泽清四镇,没有一人能够稍稍阻挡清兵前进的步伐。

    在清、左几路兵马进逼的情况下,史可法惊慌失措,已经完全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了。

    往往上午下令派兵马去浦口剿匪,应付左良玉,但到中午就开始变卦,而到了晚上,又下令速速到北边来抵抗清兵。

    他的命令,已经完全不具备任何可执行性了。

    况且,他所节制的江北诸镇,早已望风而降,摇身一变成了我大清的兵马。

    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仓皇南奔。

    四月十七日,也就是韩复受封伯爵的当天,清兵进抵扬州城外扎营。

    史阁部尽管在能力上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其名望受到了明清两方的尊重。

    多铎就很重视,顿兵城下后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接连派使者招降,毫无意外地被严词拒绝。

    四月二十一日,甘肃镇总兵李凤统兵四千入城,但他们却不是来守城的,而是想要劫持史可法投降的。

    史可法明确表示,要死在扬州,但其他人何去何从,他不管,听其自便。

    于是,李凤等人又堂而皇之的开城投降去了,作为阁部督师,史可法无动于衷,听之任之。

    总兵刘肇基建议清兵初到,立足未稳,咱们出城一战,多少能予敌以杀伤。即便不能,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史可法拒绝。

    刘肇基又说城外树林茂密,不便防守,要砍伐殆尽,史可法不同意,理由是此乃兴化某官宦的祖茔,树木阴翳,不忍伐之也。

    可以说,退守扬州时的史可法,已经处于完全崩溃,坐等死亡到来的状态了。

    他可能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地预想过了,自己忠贞不屈,英勇就义的画面了。

    刘肇基等扬州守将是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而史可法却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

    他心态崩了,选择了彻底放弃,自打进入扬州城开始,就明确地表示,此地乃吾身死之所。

    四月二十四日入夜,清兵以红夷大炮猛烈攻城,轰塌城墙,二十五日扬州城告破,总兵刘肇基战死,知府任民育、何刚等殉国。

    史可法被俘之后,当面拒绝多铎的招降,也壮烈牺牲。

    随即,多铎以扬州不听招降为由,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屠城。

    屠城从二十五日开始,持续到五月初一,除少数提前出城以及藏匿隐蔽者之外,几乎全部惨遭屠戮。

    “扬州烟爨四十八万户,至是遂空。

    这便是骇人听闻,不容被历史抹杀的扬州十日。

    扬州是大运河上非常重要的商业城市,是两淮盐运的中心,不仅汇聚天下财富,更是江东文脉所在。

    但经过这短短的十余日,便被彻底的摧毁,往后数百年里,再也没有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但颇为黑色幽默的是,直到两百多年后,《扬州十日记》从日本重新传回中国,许多中国人才第一次知道,清兵入关时犯下的累累罪行。

    许多新军将领,就是读了此书之后,才下定决心要推翻清朝的。

    说回史可法,史阁部在守城上的种种错误,这时已经不忍再苛责了,他是很有气节的民族英雄,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决心以死明志,证明自己的忠诚。

    除此之外,从决议拥立谁做新皇帝的严重失策开始,这一年多来,作为整个南明政权威望最为崇高的大臣,作为江北诸军的督师,史可法本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本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他除了临阵一死了之外,其他几乎全错,实在没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

    后世苏联解体之后,有人评价戈尔巴乔夫说,这是个将权力丢在地上让疯子去捡的懦夫。

    史可法不能说是懦夫,但确实从来没有真正的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就在局势危如累卵,几路大兵压境之时,江左君臣依旧为“大悲”“北来太子”和“童妃”这三大案闹得昏天暗地,不可开交。

    所谓的大悲案,简单来说,就是有一个叫大悲的和尚,谎称是亲王,先说崇祯在时,封他为齐王,他不要,后来又改封他为吴王。

    这是明显的胡说八道,稍有常识的人都能识破。

    但最为吊诡的是,大悲和尚在受审的时候,居然说出“潞王恩施百姓,人人信服,该与他皇帝坐”这样的话。

    潞王朱常?,神宗皇帝的侄子。也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说是素有贤名,当初崇祯自挂东南枝之后,南京诸臣,尤其是东林复社的那一伙人,非常热衷于拥立朱常?的方案。

    史可法受到这种论调影响,起初也不同意拥立序更靠前的福王朱由崧,甚至还在写给马士英的信中说福王“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将这个素未谋面的小福王臭骂了一通。

    结果,马士英转头就联合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和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布拥立朱由崧。

    立刻使史可法陷入到了极大的被动当中,无言以对,无颜自立。

    定策之功,就此落到了马士英和勋镇们的手中。

    史可法的政治能力可见一斑。

    尽管福王登基,但东林复社一系,始终对这位新皇上充满了攻击性。

    这个所谓的大悲和尚,就是这帮人整出来的大活。

    北来太子案和童妃案同样如此,都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用来攻击和动摇朱由崧即位的合法性。

    五月初五日,南都奉天门内,一众大佬、阁臣填塞其间,站得满满当当。

    这时史可法遇难,扬州失陷的消息已经传来,不用看地图也都知道,扬州距此只有咫尺之遥了。

    两百多年前,上一个打入南京的王爷,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进攻的。

    局势如此,几乎人人脸上都有忧色。

    “陛下,陛下,如今之计,惟有大江可以凭依。鞑子生长于苦寒之地,善弓马骑射而不善操舟,有虏伯郑鸿逵率水师游弋江上,想必鞑子只能望而兴叹,徒呼奈何!”兵部尚书阮大铖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

    但没办法,现在这个局面,只能寄希望于长江天险。

    郑鸿逵是大海盗郑芝龙的弟弟,当年那都是叱咤东洋的风云人物,而清兵呢,是从辽东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再怎么说,也不是轻易就能渡过长江来的吧?

    马士英也站了出来,慷慨陈词:“陛下,如今左军势重,日夜攻击江防,臣请速调兵马赴援!”

    “不可!”刑部侍郎姚思孝道:“左军前为靖国公所阻,后又有闯逆追击,覆亡就在转瞬之间,此事可稍缓。但北兵侵略如火,情势危急,臣伏乞陛下,以御北为重,勿征调江北兵马。”

    姚思孝这么一说,御史乔可聘、成友谦全都出言赞同。

    就连朱由崧也频频点头。

    朱由崧虽然昏聩,但他耳根子软,性格懦弱,是个听劝的啊,如果能有个诸葛亮那样总揽大局的有力之人,他也是能够安安心心当一个废物的。

    但马士英立马就跳了起来,指着姚思孝等人喝道:“尔辈东林小儿,说是借口防备北兵,实则打的什么主意,我岂能不知!不过是想要放左兵到南都来清君侧!房兵若至,朝廷犹可纳款议和,但左贼一到,尔辈高官,我等君

    臣,惟死而已!”

    说到这里,马士英又向着朱由崧大声道:“陛下,臣宁愿葬身房寇之手,亦不愿死在左贼锋镝之中!”

    朱由崧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一来,其他人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而且局势如此,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谁都知道,弘光朝廷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就要倒台了,大家在这里争来争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众人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员,早已知道了戏剧的结局,这时只不过是机械的、毫无灵性的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罢了。

    奉天门内外,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大厦将倾,亡国在即的气息,扑面而来。

    忽地,那刑部侍郎姚思孝又道:“陛下,臣闻听武伯麾下有强兵数万,最为骁勇,三四月间,房兵过境襄阳之时,阿济格先后令吴三桂、尚可喜率部攻打,都为武伯所败。吴三桂仓皇逃窜,仅以身免,尚可喜则为襄樊镇

    所俘,此事刊载报章之上,已为天下所知!此乃天资陛下之强藩也!皇上何不速速明发旨意,殊恩重用,加封其为侯爵,命其从速赴京勤王!”

    “还有此事?!”朱由崧又惊又喜。

    靖武伯就是韩复,此人在襄阳那边很能打仗,这是他多次听说过的。

    而且韩复能打的评价,是多个渠道,不同阵营之人众口一词的。

    相当可信。

    正因如此,他前些日子才会册封对方为伯爵,没想到,此人居然在襄阳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还打跑了吴三桂,俘虏了尚可喜。

    这与此时此刻,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左良玉这朝廷五大藩镇的表现对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

    姚思孝当即从袖中取出报纸一封,进呈御前。

    朱由崧接过来,只见题头上写着《襄樊公报》四个字,字迹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手笔。

    下面就有相关报道。

    半文半白,还带着标点符号,读起来毫不费力。

    朱由崧一口气看完,又惊又喜。他嘴角勾勒,眼睛放光,高兴地就像个两百多斤的孩子。

    襄樊镇所取得的胜利过于离谱,以至于让朱由崧都不敢怀疑是假的。

    “朕竟有此强藩,朕竟有此强藩,朕竟有此强藩......”

    他一连说了三遍,在龙椅前面走来走去,直搓小手手。

    马士英消息比朱由崧灵通一些,多少听了点樊城之战的传闻,主要是如今长江上乱成一锅粥,四五路兵马堵在那,驿递断绝,他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

    这时接过报纸,看完也惊呆了。

    忽然觉得派妹夫杨文骢去招揽韩复是大大的失策,如此强悍到不讲理之人,应该自己亲自去啊!

    “只是……………”朱由崧搓完了小手手,有些犹豫:“只是朕刚册封此人为伯爵,不过一二月而已,如今使者尚未回归,便又加官进爵,是不是不太妥当?”

    “陛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姚思孝急得大叫:“黄得功不过是稍稍阻碍了左军兵马东进而已,陛下就特旨加恩,加左柱国、靖国公,如今武伯可是连败房兵,超拔为侯爵,又有何不可!”

    朱由崧一听确实有道理啊,但他不急着说话,本地的望向马士英。

    马士英难得的也没有反对,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首辅不反对,朱由崧就更觉得有道理了。

    武伯连鞑子兵马都能打败,那么左逆、闯贼这些人就更不在话下了,让他起兵勤王,说不定就能打穿大江,解除朝廷西翼的威胁。

    而扬子江这一段,有郑鸿逵守着,北兵估计一时半会也渡不过来。

    如此一来,这草台班子居然还能维持下去!

    朱由崧搓着小手,陷入了幻想时间。

    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越想,难道朕真有宋高宗的气运?!

    正在他浮想联翩间,忽地外面有个太监狂奔而来:

    “报,鞑子过江了,鞑子过江了,郑鸿逵败了,鞑子过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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