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青云楼前,不复往日的繁盛喧嚣。

    与樊城保卫战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整风运动,使得城中无数人头落地,军马坊那边的义勇营将领,至少有一半卷入到了鞑子奸细窝案当中。

    这些人查实之后,被迅速地处决。

    而剩下的一半,或是被拉去填线,或是被夺职为民,中高级军官里,只有侯御封、周红英、苗十三、赵四喜等人幸免于难,还能继续带兵。

    而城中的大户以及襄京府署也受到了波及,其中刘、王、谢、赵、熊等几个大户被全部抄家,襄京府署的官员也有一部分被镇抚司内情局的人带走查问。

    坊间传闻,大顺丞相,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连夜到狮子旗坊的中军衙门请罪。

    自去年的襄京之乱后,襄阳城再度经历了一次血腥残酷的洗牌。

    此时此刻,襄阳城的大街小巷,仍有大量携带武器的巡检司兵丁和镇抚司人员在巡逻警戒,又受到战事的影响,几乎每家每户都被安排了制作干粮,被服的任务,出来闲逛消费之人,自然少了许多。

    往日挤得都没地方下脚的青云楼报栏跟前,这时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

    “听说了么?鞑子昨夜调来一百多门大炮,把樊城北头的城墙全都给轰塌了。”

    “说是都已经进了樊城。”

    “真的假的,那咱们岂不是要败?”

    “这还能有假,我二舅就住在震华门外的汉水码头,说是都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就怕大伙看到樊城那边的景象。”

    “没错,今儿一大早,陈干总也把部队开了过去,咱这襄京城内,如今是半支兵马也无了。”

    “我看这大顺国啊......”那穿着灰布袄,双手笼在袖中的老汉摇了摇头,又吐出了两个字:“要完!”

    “瞎,还说呢,不要命啦!”

    “怕啥?我看大顺朝的这帮人,就只他娘的会窝里横,这鞑子一来,全都白瞎!”那灰布袄老汉不知是家中有人被拉了壮丁,还是受到整风运动的牵连,语气中满是对襄樊营的不屑。

    他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哑口无言。

    鞑子进了樊城,而襄樊营眼瞅着就要吃了败仗,这是大家辩驳不得的事实。

    众人一时长吁短叹,话题很快就转向了鞑子来了以后要怎么办的问题。

    有人要先回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的,有人要去武昌的,不过大部分人其实无所谓,给谁缴粮不是缴,又能有区别?

    大家正聊得火热间,忽见震华门方向有数骑奔驰而来,其中一人举着面黑底红边的三角小旗。

    在场的都是襄阳本地人,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韩大帅才能用的旗帜规制,不由得全都朝那几骑马兵看去。

    领头马兵一边奔驰,一边放声大喊:

    “襄樊韩大帅大破鞑子平西王吴三桂,生擒智顺王尚可喜,两蹶名王,大获全胜!”

    “襄樊韩大帅大破鞑子平西王吴三桂......”

    他马不停蹄,从众人眼前疾驰而过,向着狮子旗坊奔去。

    灰布袄老汉等人全都傻眼了。

    “那当兵的刚才说什么?”

    “好像说啥两什么名王啥的,咱老子也没听清。”

    “是说两蹶名王,大获全胜!吴三桂和尚可喜,全教咱韩大帅给打败了!”

    “啥?!”灰布袄老汉瞪大眼睛,满是不信。

    可很快,就由不得他不信了,几个戴着红袖章之人走过来,沿街张贴捷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两蹶名王,大获全胜”!

    灰布袄老汉趁人不备,偷偷撕了一张藏在怀里,快步地走了。

    襄京府署内。

    身穿一身居家常服的牛金星,放下茶盏,缓缓言道:“为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功名利禄早已看得了,天下之事如此,能够有一栖身之所,保全性命,了此残生便已是万幸。想那韩再兴,不是好相与的,你又与他斗什

    么?”

    “爹,姓韩的都要成明日黄花了,我才不与他斗呢!再说了,此贼仗着手中有几个兵丁,直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想关谁便关谁,想杀谁便杀谁,孩儿也斗不过他。”

    说到这里,牛?冷笑起来:“不过有道是恶人还须恶人磨,孩儿斗他不过,自有人收拾他。等着吧,昨夜清兵已经攻入樊城,今晨连姓韩的留下来看家的最后一点兵马也调到樊城去了,孩儿估计,就在这一两天了。”

    “越是到了这个关头,越是要戒急用忍,千万不可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幸灾乐祸,否则人家拉你我父子二人陪葬的本事,总还是有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孩儿自然是明白的。”

    “唉。”牛金星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韩复此人,还是有些本领的,若是能早些为我大顺所用,说不得朝廷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大顺朝廷呢!”牛金星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天下这局势爹还没看明白么,大清席卷而来,谁也挡不住的。咱们如今要做的,只有一件,便是等清兵到后,带头归顺,如此才是保全家族唯一之

    法。

    "

    牛金星端起茶盏,盯着里面明黄色的茶汤,没有说话。

    此人说起来也是明末的一位传奇人物,由一个小小举人,成为大顺王朝的宰辅,踏上文臣的巅峰。当时牛金星的一大爱好就是研究劝进、登极的仪注,因此还先后两次主持了李自成的登极大典。

    可惜顺朝垮台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还要快,一连串的失败,使得牛金星对大顺失去了信心,在大顺军队路过襄阳附近的时候,偷偷脱离大部队,藏匿到了儿子牛?的府署当中。

    见父亲不说话,牛?又道:“爹,孩儿早已探听明白,人家清廷对降臣是真的不错。远的咱们便不说,就是南阳这些官员,哪一个不是原级留用?新野的徐龙光,顺军过境的时候,跑到乡下避祸,任由顺军破城屠杀,可清兵

    一来,他又跑去迎接,照样还是新野知县。还有邓州,被咱们大顺杀的十室九空,人都死完了,就活下来一个通判吴绍先,也是带头迎降,清军立马官升一级,叫他做了知州。想那徐龙光、吴绍先又如何与孩儿比,新野和邓州,

    又如何与咱们襄阳比?”

    牛?喝了口茶水,继续劝说:“再者说了,父亲是大顺的宰相,地位何等不一般?若是由父亲倡义归顺,虽说不能原级留用,但少说可以争取一下湖北巡抚什么的,届时我牛家才能长保昌盛。”

    牛金星眸光闪烁,看起来颇为意动。

    不过终是说道:“为父官职太高,又素来为明朝遗老遗少诽谤,清廷恐怕不便安排职务。只要哥儿你能有妥善的安置,老夫便心满意足了。”

    父子二人正满怀憧憬的畅想着未来的种种美好呢,牛?就见到府中一个管事在外头探头探脑,想进又害怕打扰而不敢进。

    “有何事要报,进来说。”牛?坐直了身子。

    那灰布袄老汉弯腰进来:“老爷,老太爷,小的方才在青云楼闻听有襄樊营哨骑在喊,说韩都在樊城先后击败吴、尚二王,大破清兵,大获全胜。听说,听说就连那智顺王尚可喜,也被韩都尉生擒。”

    “什么?!”牛金星、牛?父子同时站了起来。

    一向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牛金星,这时瞳孔发散,神情错愕无比。

    而牛?更是大张嘴巴,仿佛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清兵不是已经破城而入了么,姓韩的兵马不是已经全都打光了么,怎么,怎么可能还大破清兵,大获全胜?

    而且,就算是姓韩的侥幸击退兵,守住了樊城,但又怎么做到能俘获尚可喜的?

    XX......

    这简直连襄樊抄报上的那些胡编乱造的三流小说家也不敢这么写啊!

    “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牛?是一万个不相信。

    “在老爷和老太爷面前,小的如何敢扯谎?”那灰布袄的老汉,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红纸:“那襄樊营宣教队的,连捷报都张贴出来了。”

    “我看看!”

    牛?一把夺过,展开之后,赫然见上面写有“两名王,大获全胜”八个大字。

    在这八个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简略叙述了战事经过,其中就提到了活捉尚可喜的事情。

    短短一页纸,牛反复看了数遍,感觉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地刺在自己的心口。

    “假的,一定是假的,全都是假的!”牛?猛地将手中捷报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大喊大叫起来。

    牛金星弯腰捡起,脸色也是越看越黑。

    他不敢完全相信,但心中却本能觉得不是假的。

    不论是明顺清哪一方,战报夸大都是常规操作,但没必要夸大到这个份上。

    你可以写击溃了吴三桂和尚可喜,但不能编造尚可喜被生擒这种没法作伪的谎言。

    过于离谱,所以很可能是真的。

    牛金星正待开口说话,门外却是响起了烟花施放的声音,起先只有一两声,但很快就密集起来。

    鞭炮也噼里啪啦的响。

    这声音来自青云楼,来自学前街,来县衙,来自狮子旗坊,来自襄阳城的四面八方。

    与极喧嚣极喧嚣的外头相比,屋子里静得可怕。

    听到这样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应当是做不得假了。

    牛?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感觉天旋地转,这周围的一切,这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

    牛金星更是如同瞬间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所有历程,变得苍老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回光返照般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道:“快,快取纸笔来,老夫,老夫要写劝进表!”

    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襄樊营击败吴三桂、生擒尚可喜,打了一场大胜仗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飞快的传遍了荆湖大地。

    李自成率领的大顺主力,一直驻跸在襄阳到钟祥这一段汉江的东岸,既没有继续转进,也没有尝试与襄樊营夹攻清兵,而是裹足不前,密切地关注起了樊城的战事。

    结果谁也没有想到,等来等去,居然等到了襄樊营两名王,大破清兵的消息。

    一时全军震动,十余万人齐齐错愕。

    在此之前,即便是最看好韩复的人,也觉得最好的结果,无非是襄樊营坚守樊城数日,予敌杀伤之后退到襄阳龟缩起来。

    谁能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刘宗敏、宋献策、田见秀等大顺文武官员,齐聚一团。众人相见之时,皆瞠目结舌,摇头苦笑,有百般话语,却无一字可说。

    自从去年四月份以来,大家从辽东的山海关外,被清兵一路追赶,连战连败,撵到了此处,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清兵确实有了本能的畏惧。

    对引清兵入关,造成如今大家如此狼狈窘迫,困顿不堪的吴三桂,更是有着刻骨的仇恨。

    但仇恨归仇恨,四汉王加清兵加大量火炮的配置,大家是真的打不过。

    潼关之战,应该说是大顺退出北京之后,打得最为坚决的一场战事了,在战局极端不利的情况下,顺军反复冲杀数次,用尽了正面冲击、迂回包抄,夜间突袭等各种法子,表现出了相当顽强的战斗意志,连李自成都亲率兵马

    上阵。

    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等鞑子的红夷大炮一到,甚至连固守都成问题。

    尽管攻击樊城的主力是吴三桂与尚可喜的汉军,但几十门红夷大炮不是假的啊。

    襄樊营能守住樊城已是出乎大家的预料,而两蹶名王,生俘尚可喜,更是大家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情。

    可这样一支打着大顺旗号的兵马,却不能为我所用,更是令人嗟叹。

    听说韩复曾经多次去信白旺,也给西京写过几次信,请求封其为伯爵,总镇荆襄,但不知为何,始终未获回应。

    众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忽然有人说,既然襄樊营不仅站住脚了,还重创清兵,断了阿济格的羽翼,咱们不如趁势反攻,未尝不能反败为胜,转危为安。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刘宗敏急匆匆的去老营找李自成汇报,正在此时,驻扎在北边,同样沉寂多日的阿济格部忽然大举来攻,李自成短暂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下令撤退,向德安府转进。

    刘宗敏劝说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回到先前地方,通知宋献策、田见秀、刘芳亮、袁宗第等人。

    大军开拔之时,刘宗敏深深地向北回望,眸光沿着滚滚流淌的汉水,仿佛都能看到襄樊营那朝气蓬勃,火红向上的样子。

    他深深地望着,竟是完全陶醉在了那样的想象当中。

    直到远处传来了喊杀声,这才打马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后,清兵在九江附近攻入顺军老营,自己被执而死。

    这位父亲因交不起租税被逼上吊自杀,母亲沦为乞丐冻馁而死,自己吃百家饭长大,天生就充满了最正义性的反抗压迫的农民军英雄,就这么死了。

    而在不久之后,他誓死追随的大顺天子李自成,也屈死九宫山下。

    一饮一啄,其实早有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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