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大人,这话如何说?”吴老七感觉自己有点听懂,但又有点没听懂。

    牛?端起茶水又喝了几口,看起来没有要给吴老七答疑解惑的意思。

    在这座偌大的京城里,他牛?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李之纲是防御使,相当于明朝兵备道与巡抚的结合,位高权重。

    而韩复手握大军,声势浩大。

    但这两个人真要论起来,远远不如牛?能量大。

    因为他是大顺丞相牛金星的儿子。

    大顺建政时间并不长,官职体系比较简陋,位于文官之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师宋献策,另外一个就是丞相牛金星。

    襄京之乱后,牛?斗不过韩再兴,但也不愿意低头,于是从此闭门谢客,隐居不出。

    这并不是非暴力不合作,而是在忍耐和等待时机。

    他要等到和父亲牛金星取得联系,借助大顺朝廷之手,来收拾韩复这个乱臣贼子。

    谁知道,时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牛的预料,一年前还声势浩大,天命所归的大顺王朝,居然就要完蛋了!

    但没关系,大顺王朝完蛋了,另外一个比大顺王朝更加强大的势力就要兴起了。

    他前段时间收到父亲的密信,信中牛丞相表示,大军不就会过境襄阳,为父垂垂老矣,功名之事早已看得淡了,这次到了襄阳,如有可能,便想留在此处养老,了此残生,不想再动弹了。

    这信表面看是养老,实际上却大有玄机。

    朝廷的大军为什么会过境襄阳?那当然是朝廷在南阳也站不住脚,被清军打得四处逃窜。

    而朝廷的大军跑了,到时候清军必然尾随而至,到时候襄阳城何去何从?

    信里牛金星已经说的很明显了,等待时机,以迎王师!

    真实的历史上,李自成大军过境襄阳以后,清军尾随而至,李纲、牛?等人举城投降,而牛金星也脱离了顺军队伍,开了小差,偷偷跑回了襄阳,在儿子的庇护之下,了此残生。

    不过这个时候,李纲先投靠了襄樊营,深受襄樊营的思想熏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投降的。但牛金星牛?父子,却依然存着这方面的意思。

    韩复怎么了?韩复便是那孙猴子,马上也会有满洲大兵那如来佛来收拾他!

    牛?不愿意过早的透露自己的计划,但这件事,没有吴老七等人的配合,他想投降做二鞑子也做不成。

    当下斟酌着说道:“那韩再兴不是叫你去樊城守着么?你就借机管他要人,要粮食,要开拔银子,要兵器甲胄,凡是你能想到的行伍间的用度,全都管他要,尽量的拖着,等到南阳的战事分出胜负,事情便就会有所转机!”

    吴老七听得一愣,开始还以为,牛?说的是等大顺打赢了鞑子,再请牛丞相做主,收拾韩再兴,但转念一想,好像不是这样的。

    牛?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鞑子会赢,鞑子会来襄阳!

    这样的话……………

    吴老七忽然打了个冷战,浑身一激灵,感觉原先自己认为是死局的东西,一下子就峰回路转,豁然开朗了!

    可谓是投清一念起,?那天地宽!

    “可……………”吴老七强忍着激动,犹豫道:“可我听说襄樊营在北面叫鞑子吃了一场败仗,打死了好些人,连那鞑子的国都死了,人头阵是咱老子亲眼所见的。牛大人,你说这襄樊营,要是真能打得过鞑子,那又咋办?”

    吴老七忧心忡忡。

    提起这事,牛?也很是纳闷,他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襄樊营此番北上,居然能有如此斩获。

    一开始也是不相信。

    毕竟崇祯年的时候,朝廷规定,一颗真鞑子的首级,赏格能高达五十到一百两银子。像是吴三桂、祖大寿这些人在关外虽然打的热闹,可往往一场战斗下来,一颗鞑子首级也捞不到。

    好一点的,斩获二三十颗人头,已经是足以让皇上亲自下旨嘉奖的大胜了。

    牛?不知道这是因为关宁军打不了歼灭战,控制不了战场的缘故,只是本能觉得襄樊营在作假。

    可偏偏人家襄樊营把鞑子首级给带回来了,谁都可以去看,谁都可以去验,牛?也偷偷叫人去验过了,是不是真的鞑子人头,他们也不敢肯定,但看着不像是假的。

    更何况,襄樊营还缴获了许多兵器甲胄,以及好几个鞑子俘虏,这要是假的,造假成本也太高了。

    想那关外建奴,自老奴起兵开始,就一直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能在襄樊营身上栽了个这般大的跟头呢?

    襄樊营的那些大兵,原先都是流民、花子、庄稼汉,还有汉水码头上扛活的苦力,那真是猪狗一般的人,怎地到他韩再兴的手里,短短一年的功夫,就能打仗了呢?

    莫不是那姓韩的,真会什么法术不成?

    牛?想不通,他也忧心忡忡。但襄樊营如今这般势头,光靠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斗得过的,唯一的指望就是依靠不久后的鞑子兵马。

    南明小朝廷不是弄出了个联虏平寇么?他要做的,就是联虏平韩!

    当然了,这件事光靠他自己是做不成的,必须有一股兵马作为配合,否则,他连城门都打不开,想做汉奸都不可得。

    “襄樊营北边之事,不过是设了埋伏,一时侥幸而已。而如今要过来的,可是鞑子十万兵马,任那襄樊营个个都是铜头铁臂的妖怪,又怎么能扛得住?”

    “也......也是啊。”

    “吴老七,那韩再兴行事张扬高调,一年多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今虽是烈火烹油的时候,但盼着他栽跟头的,又不知有多少。”牛?眼光闪烁,沉声道:“况且,你们营中,不愿意到樊城去送死的,恐怕也大有人在。

    你要做的,便是把这些人联络起来,到时候,共襄大事!”

    “娘嘞,怎地还有这么多的难民?河南的百姓,全叫咱永昌天子给抓光了不成了?”

    吕堰驿附近的一处堠台上,袁惟中和崔世忠等人猫在垛堞后头,眼望外面的苍茫大地上,一串一串的难民,被驱赶着前往未知的远方。

    在队伍的左右两边,不时有骑兵飞来奔去,控制着队形和前进的方向。

    有走不动而倒地的,往往会带倒前后一大串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袁惟中他们就知道,走不动的那些人,就要领死了。

    尽管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尽管他们对威风凛凛的军士并不构成威胁,但走不动的,就要死。

    韩复刚刚领兵回来的时候,曾经让陈大郎所部沿着吕堰驿到唐白河一带布防,但前两天已经下令全面收缩防线,彻底放弃了已经经营快一年的吕堰驿,全军回撤到樊城,不再阻止任何人通过。

    樊城以北,只留下一些警戒性质的堠台。

    所谓的堠台,就是用夯土堆砌起来的高台,作用类似于烽火台。

    崔世忠和袁惟中这个小队驻守的堠台,还在吕堰驿东北一点的方向上,正是大顺军由西转南的节点。

    袁惟中从来了以后,外面官道上的难民,就没有停止过。

    他一开始还数呢,结果发现,那些被驱使的难民一串一串的,根本数不清。

    “作孽啊!”

    长相老成的崔世忠摇了摇头,同样是人,看着外头那些同类被驱使的如同蝼蚁一般,心里也不太好受。

    不过,他在河南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悲惨的事情见的太多了,难受也就难受了一下,他更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

    崔世忠冲着袁惟中扬了扬下巴,低声说道:“那个抚恤条例,你签不签?”

    袁惟中的注意力被勾了回来,想了一阵,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签不签?”

    "......"

    崔世忠从耳朵后面摸出了根发黄的忠义香,撕开一截烟纸,用两指捻了些烟叶子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俺现在是试百总衔,这次差事办好了,回去之后可以把前面那个‘试”字去掉,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百总,按照条例,就能娶婆娘了。到时候想要儿子,咱自己生就是了,何……………………………”

    崔世忠吐出嚼烂的烟叶子,抹了抹嘴又道:“何必领养别家的娃儿?”

    “崔大哥你不签他也不签了。”袁惟中也道:“签了之后,一年内不许娶亲生子呢。”

    堠台上还有几个人,有原先其他干总司的,也有从义勇营调拨过来的。

    双方之间并不算熟悉,听到崔世忠和袁惟中挑起话头之后,才纷纷参与到讨论中。

    襄樊营最新的抚恤条例说,为了防止将士不幸牺牲之后,公家发的抚恤金无人继承,因此,爱兵如子的韩大帅特定颁布了一条仁政,准许营中士兵,指定一个孤儿作为继承人。

    指定之后,这个孤儿在法理上,就是指定之人的子嗣,在指定之人牺牲阵亡之后,为其供奉香火。

    条件是,为了避免反复,避免浪费资源,确定领养之人后,一年内,即便达到了娶亲的标准,也不许打结亲的报告。

    这是几个条件当中比较显眼,也比较好理解的一条。

    其他的限制条款密密麻麻的还有一大堆。

    比如说,为了防止领养之人将银钱用来挥霍,或者被人觊觎而有人身安全上的危险,抚恤金不会一次性发放,而是暂时存在公家手里。

    被领养人的食宿、学业等方面的花费,自动从中扣取,这样的话,又安全又省事,对大家都很方便。

    还有,襄樊营并不保证抚恤金一定是实物银,可能会根据财政政策的调整,发放具有与银子等价的银票或者其他金属或纸质凭证。

    襄樊营保证金属或纸质凭证具备与实物银相等的效力。

    总之,一切解释权,归襄樊营所有。

    看起来虽然有些苛刻,充满了算计和大坑小坑,但毕竟是几千年来破天荒头一遭的,用明文条款,来保障士兵们死后权益的。

    走在了全天下的前头,可谓是遥遥领先。

    而且,与外头那些如猪狗牛羊一般被驱赶的人们相比,襄樊营里的士卒们,幸福的简直就如同像花儿一样。

    不过崔世忠这个小队,愿意签条款的人并不多,但大家主要想的还是,将来能有机会自己娶婆娘造娃。

    这个小队里面,职级最高的就是崔世忠。他原先是罗长庚那个旗队的小队长,回到襄阳之后,积功连升三级,跳过试旗总、旗总,直接升到了试百总。

    又主动请缨过来守堠台,回去之后,有很大可能升为百总。

    而根据条例,百总就可以有娶亲资格了。

    袁惟中也连升好几级,不仅从原先的新兵转为正兵,还成了旗总,勉强算是走上了领导岗位。至于说百总,那也是属于踮踮脚就能够到的位置,并非遥不可及。

    剩下的几个虽是大头兵,但如今襄樊营声势?赫的几个坐营把总,像是宋继祖、马大利、陈大郎他们,一年前谁又还不是个大头兵了?

    天下不太平,这仗势必越打越多,上进的机会多着呢。

    几人猫在垛堞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畅想着建功立业的美好未来,与外头人间地狱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难民串串从早晨一直到傍晚,络绎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到了远方那轮金乌,挣扎着就要落入天边之时,在那落日的方向,忽然哗声大作,卷起滚滚浓烟。

    那浓烟卷着尘土,被晚间的东风一吹,斜斜地向着西边飘去。

    那里似乎有着千军万马,正往这边而来。

    马蹄声隆隆作响,天地都震动起来。

    崔世忠、袁惟中等人趴在堠台顶端的垛堞上往西边望去,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几人回过头互相望了望,都从彼此的眼神当中,看出了掩饰不住的骇然与震惊。

    崔世忠将耳后那半截忠义香取了下来,颤抖着撕开卷纸,将里面的烟叶子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

    强烈的刺激性的味道,使得他镇定了下来。

    他大口嚼着烟叶子,吼道:“快,快点烽火,闯王败了,闯王败了!”

    袁惟中夺过一支火把,飞奔到台中间,只是片刻之后,一股烽烟便冲天而起。

    不远处,另外一个堠台上,烽火随之而起。

    烽火一个连着一个,接着向襄阳城所在的方向蔓延。

    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点点火光串联起来,如火龙一般游走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既吞噬和毁灭着一切,而在那跳跃炙热的光芒中,又仿佛能看到万物的新生。

    乙酉年三月十八日,邓州之战失败,李自成被迫放弃南阳,携十万之众沿汉水东岸向湖广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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