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之下的鲁山县城,如死了一般安静。

    城中的情况比较复杂,暗流涌动,尤其是北城的县衙一带,还有不少的流民聚集,韩复在天黑之前下令,将第一旗全数了出来,驻扎在南门内外。

    这样安排,高情商的说法是,灵活方便,能够保持足够的机动性。

    实际上就是担心万一发生点什么的话,南门这边比较方便转进。

    毕竟。

    谁也说不好,今天逃掉的那些鞑子,在附近还有没有同伙什么的。

    第一局兵力不足,没法控扼全城,韩复也不可能把鲁阳关的兵马尽数全调过来。

    这种情况下,住在城内,等于自陷死地,很容易被瓮中捉鳖的。

    南门边上,原先守门士卒住的公房内,肚子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多克敦,躺在半张破草席上。

    他今天刚进县衙大院的时候,就被襄樊营的火铳手击中,腹部受伤,伤势还挺严重的,只是一时未死,坚挺到了这个时候。

    这个年头,活着的鞑子都是宝贝啊,可比死鞑子值钱多了。

    韩复也是要求,尽量的要将此人救活。

    由于要主持军医院改制以及在全襄范围内铺设医疗点的工作,韩科长御用的知心大姐孙若兰这次没有跟着北上,韩复让周济民从乐慈药局调集了一些大夫和药师随军。

    周大夫做过襄阳卫的军医,对外伤很有经验。

    他在鲁山县衙的时候,就已经对多克敦的伤口进行了必要的处理和包扎,挖出铅子之后先用烈酒清创,再用鸽子的羽毛管排出了污血。

    本来周济民还打算用烧红的烙铁止血消毒的,怕这鞑子扛不住,只好作罢。

    清创、消毒、包扎之后,又给这鞑子喂了好些浓缩大蒜汁。

    实际上,他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而且说实在话,周济民对这个鞑子能不能活下来,还真没有抱什么希望。

    如果是刀伤、箭伤的话,他还能有一定的把握。

    但是被火铳打中,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铅子就算没有伤到内脏,可这玩意本身就是有毒的。

    《本草纲目》所载:“铅性至毒,入人骨髓,化血为水。”

    一旦中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只能看命。

    这时,周济民又给那鞑子做了一番检查,起身对韩复说道:“大人明鉴,这鞑子虽然伤得不十分重,铅子也被挖了出来,不过铅子甚为毒辣,若为铅毒所害,多半是活不成的。”

    说到这里,周济民察言观色,见自家大人冲自己眨了眨眼,这老小子也是立马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襄樊营以火器立足,军医院中自是有妙药可解此毒,一般铅子入腹之后,两三个时辰内便有中毒症状,一旦毒发,必定手

    脚溃烂,七窍流血而死,惨不堪言,这鞑子一直未曾毒发,便是明证。只是此等玄黄蒜浆是何等金贵,怎能浪费在鞑子的身上?”

    一直躺在破草席上Cos木乃伊的多克敦,听完这番话,手脚轻微的颤抖了几下。

    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

    坐在破土炕上的韩复,显然不同意周济民的意见,很是义正词严的说道:“周大夫此言差矣,我韩再兴向来以仁义二字治军。满清虽攻略我国,但那只是极少数的满清军事贵族集团犯下的罪行,大部分女真之人,亦是我皇上

    赤子。既到我襄樊营中,本官自然有改正其非之责,予其戴罪自新的机会。想那明廷的郧阳总兵王光恩,数年来杀我大顺兵马何止数万?入我襄樊营后,本官几曾不宽宥其罪?王光恩等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小小鞑子?玄黄蒜浆再

    是金贵,又岂有人命金贵?治,必须要好好的治!”

    “大人此言,恕小人不敢苟同......”

    周济民据理力争,表示今天白天的治疗,已经是仁至义尽,足以彰显大人的仁德了。后续不应该再让这鞑子,占用更多的宝贵的医疗资源

    周济民五十来岁,面容清瘦,很有那种老中医的风范。

    他如今替韩复管着乐慈药局,平日迎来送往,也是个老戏骨了。

    陪着韩大人?了一场对手戏之后,最终在韩复的坚持之下,周济民只得无奈的表示,还会尽心尽力的治疗那鞑子。

    虽然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他韩再兴是在故意作秀,但这个年代,作秀还是很有用处的。

    皇太极就是明证。

    人家作秀都作出口碑了,深受辽东中高级军官的信赖,活不下去,没有出路了,都往皇太极那边跑。

    哪怕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只要投奔过去,也既往不咎。

    并且通常都是原地加个好几级使用。

    像是登菜之乱后的孔有德,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下渡海投奔后金,皇太极亲自率领诸位贝勒出城迎接。

    没多久就封了个恭顺王。

    这要是放在明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即使这里面有孔有德给后金带去了火炮工匠的原因,但礼遇也可以说是相当相当之隆盛了。

    要知道,孔有德在明朝只是个参将而已,登菜之乱后他在山东站不住脚,才逃到辽东的,他的兵马对于后金来说,没有任何的作用。

    但即便是这样,皇太极对孔有德还是礼遇有加,异常重视,更不要说,还封了他一个郡王。

    你是孔有德,尤其是在明朝遭遇冷眼,受尽冷待、活活逼反,从来不被明朝官绅当人看的孔有德,受到皇太极这种对待,也很难不为鞑子死心塌地的卖命。

    满清优待降将的政策,几乎一直贯彻到永历朝廷覆灭。

    当然了,卸磨杀驴是不可避免的,但现在满清朝廷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

    像是韩复这样的,投过去至少是个总兵,还有极大概率能够继续镇守襄阳。要是表现的能打一点,封个伯爵、侯爵,同样也很有机会。

    在给官帽子这件事上,清廷表现的比顺朝和明朝,都要大方的多。

    有皇太极、多尔衮珠玉在前,韩复表现出一点宽宏大量的雄主气象,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多克敦要是真愿意归顺,韩复还真能给他树个典型出来。

    当然了,他先得自己命硬,能活下来再说。

    韩复刚才的那番表演,更多的是想要激发多克敦求生的欲望,从而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情报。

    等到周济民退出去以后,韩复蹲到多克敦旁边,微笑道:“本官久在襄阳,与满洲朝廷接触的不多,多兄恐怕也不知我韩再兴是何等为人。一二年之前,本官还只是个落魄的军户,能有今日家业,自然不是什么道德完人,只

    是本官有个优点,那就是会审时度势。满洲兵马天下无敌,我又岂有不知?今日之事,原是个误会,多兄有所不知,实则本官是早有投诚意的。

    躺在地上的多克敦睁开眼睛,朝韩复望了一望,什么也没说。

    韩复也不以为意,继续笑容满面的说道:“本官如今据有襄阳、郧阳,荆州之地,多兄没有来过南边,可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这么说吧,如今整个鄂西,都在本官手中。听说多兄在清国那边是个马甲,只要多兄能促成

    我与十王联络投诚,十王还能不念多兄的功劳?到时候,便是真、章京啥的,十王又岂有不赏给多兄的?”

    这里的马甲,不是后世说的那种背心,而是八旗里的骑兵。

    多克敦是马甲的信息,也是白天时候,初审得来的。

    当时多克敦只愿意说这么多,大概是有点想要死后留名的意思在,除此之外的其他信息,并不愿意多说。

    多克敦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这时眼睛快速的眨动了几下,下意识说道:“你,你怎地知道,我是十王派来的?”

    他声音很是虚弱,但语气却是极为惊讶。

    韩复心说,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惊讶的?

    哥们还知道多尔衮和我孝庄滚床单呢!

    上寿觞为合卺樽,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嘛!

    “所以说今日之事,原是个误会嘛。”韩复笑容和煦:“本官此次北上,本就是想要联络十王,为十王效命的。只是人生地不熟,始终不得其法。若是多兄能够代为交通的话,则不世之功,多兄唾手可得也。”

    后世有本书,或者说有一类的书特别流行,那就是说话的艺术。

    还有个很著名的主持人,出过这样的书。

    说话也确实是一门艺术。

    多克敦年纪不大,脑子比较直,如果韩复一上来就说,投不投降,招不招?不投降不招供,老子就攮死你。

    那被这话一激,本来不知道忠义为何物的多克敦,多半就真的宁死不屈,英勇就义了。

    但把同样的话换个说法,包装一下,使得多克敦觉得自己不是在投降,而是在立功,是在为我大清做贡献,那就完全的不一样了。

    假不假的先不说,至少有了台阶,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尤其是对于多克敦这样的少年人来说,你就得顺毛持,捋着捋着,他就啥话都往外说了。

    韩复在这间破旧的公房里待了半个时辰,连拉带打,连哄带骗的,还真是弄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坏了,这汝州附近,还真他娘的有不少鞑子啊!

    "ngngng......

    “呜呜呜......”

    鲁山县城西北的野山当中,米思翰、阿穆珲等人躲在一处乱葬岗里,连火把都不敢打。

    今天在鲁山县遭遇了那样的惨败,一个什队折损了一多半人,连巴彦也死了,众人侥幸脱逃,这时都有些惊魂未定,士气很是低落。

    相顾无言,谁也不愿意开口。

    只有包衣王保儿遏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如?考妣一般抽噎着,边哭边说道:“主子,你说,你说那些尼堪怎么那么坏啊!”

    太坏了,这些尼堪真是太坏了,不安安静静的去死也就算了,居然还胆敢杀满洲的老爷。

    连巴彦老爷都给打死了。

    小台吉头一回出来办差,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这还怎么回去交差?

    说不得小台吉管的那个牛录,都要被罚没了。

    想到这里,王保儿愈发的伤心。

    米思翰低着头,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仿佛那满地的枯枝烂叶,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他的心情同样非常糟糕。

    都说尼堪兵马不堪一击,况且尼堪中能打的明国精锐和顺军精锐,也早就被打没了。

    用尼堪们自己的话来说,现在就是摘桃子的时候。

    米思翰是如今清廷侍卫处内大臣哈什屯的长子,哈什屯在满清那边,也是个老资格了。

    曾经在松锦大战时保护过肃亲王豪格的世子富绶,在清廷上层,还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次眼看着天下就要平定,仗是一场比一场少了,也是找了个机会,把米思翰派了出来。

    名义上是历练历练,让富察家为大清再立功勋,实际上就是来刷资历,刷战功的。

    刚刚踏入社会的米思翰,同样也非常的渴望能够证明自己的能力。

    谁知道,在鲁山跌了个大跟头。

    还把巴彦给葬送了。

    虽然米思翰对巴彦孩视自己非常的不爽,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次出来办差,如果没有巴彦带着,他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而且,巴彦同样是个老资历,跟着老汗打过仗的。

    他就这么死在了鲁山,米思翰即便能活着回去,也很难交代。

    同样一件事,巴彦死了,那么他不仅没有任何的罪责,还会成为英雄,是会被追封优抚的。

    而米思翰活着回去,则很可能要承担责任。

    让他实在是忧愁无比。

    “狗奴才,你在这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那些堪吗?”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的阿穆珲,忽然冷冷地开口。

    一句吓得王保儿不敢夜哭之后,阿穆珲又转而对着米思翰说道:“小台吉,我知道你心中看我和巴彦、多克敦不爽,觉得大伙把你当孩童看待,可如今巴彦和多克敦都死了,我等损兵折将,寸功未立,回去必然受罚。况且,

    我阿穆珲从山海关外打到潼关外,打过那么多尼堪兵马,本以为尼堪好兵都已经死光了,今日鲁山那支兵马如此坚韧敢战,实在出乎预料。说不得这时已是派人搜山,我等能否回去,还很难说得准。”

    对待巴彦,米思翰还是讨厌中带着一丝倚赖,但是对阿穆珲和多克敦这两个巴彦的跟班,米思翰是纯粹的讨厌,没有半点正面的情感。

    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只能信任阿穆珲。

    “阿穆珲,你说咋办?”

    “咱们肯定不能这么回去,到时候王爷问起来,连鲁山的尼堪是谁的兵马都不知道,无论如何是交不了差的。但咱们现在再回鲁山,也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

    阿穆珲的思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清晰,接着说道:“十王打算出关,这次派到河南来哨探的,不止咱们这一支什队。就是汝州地界,也有好几路,咱们明日往宝丰、郏县去,寻我大清的兵马,宝丰、郏县没有,就到汝

    州去,总之必不能如此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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