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年正月廿三日,吾与世吾弟自南阳到樊城,所欲者非为一己一姓之荣华富贵,实为一展平生所学也。当此神州剧变之时,处此八省通衢之地,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亦有可记录者,特新开此笔记,督促吾与世吾弟

    更加上进。”

    “正月廿四日,到襄阳,以马票换银之时,在大北门街换得赌筹二两。吾等在南阳之时,即听闻襄阳青云楼之名,遂与世吾弟前往观之。习得五魁牌之术,酣战至夜,大败亏输,二两筹码尽墨。”

    “正月廿五日,本待往狮子旗坊中军衙门拜见韩再兴,行至坊门口,闻听韩将军不在,左右无事,与世吾弟再往青云楼打牌。”

    “正月廿六日,青云楼打牌。”

    “正月廿七日冻雨,廿八日雪。而后数日皆雪。”

    “二月初一日,青云楼打牌。”

    “二月初二日,龙抬头,又往狮子旗坊而去,告之将军依旧未归。吾以手中报纸付那军士看,言韩将军在报章上求贤若渴,我等方来投奔。今次拒之,是何道理?那军士先是推脱不识字,旋又答应进去请示,然出来之后,

    还是说将军不在。吾大失所望,深觉那韩再兴有沽名钓誉之嫌,世吾弟辩说韩再兴许是真不在襄阳。吾与世吾弟大吵一架,心下愤愤。”

    “二月初三日,世吾弟不知从何处变出纹银五两,请吾吃酒赔罪,酒罢,青云楼打牌。”

    “二月初四日,郑慎若啊郑慎若,到襄阳前的宏伟目标和远大志向,难道都忘记了吗?”

    “二月初五日,青云楼打牌。”

    "

    时值乙酉年二月初六日,自二月二前下过几场雪之后,天气越发的暖和明媚起来,各方聚集到襄阳来的人越来越多,以学前街和大北门街交汇处为中心的青云楼商圈,更是热闹非凡。

    原先青云楼大堂内,是可以免费看戏和听报的,但后来人实在是太多了,大堂内根本装不下,而且闲散人员太多,也影响正常顾客的体验。

    读报的项目被转移到了楼外的照壁前,而青云楼也设置了最低的消费门槛。

    达不到的,不许入内。

    此时,就有两个达不到最低消费门槛的倒霉蛋,灰头土脸,脚步虚弱的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个头较高,穿着身青布棉袄的卢焕然,仰头看了眼天空,只觉得外面的阳光好刺眼!

    “咋办慎若兄,最后一枚铜板也输光了。”

    说完,卢焕然转过头,朝着身后上下高达五层,既巍峨雄壮,又富丽堂皇的青云楼看了几眼,然后使劲地啐了一口唾沫。

    看到居然还有人敢朝着青云楼啐唾沫,正在门口执勤的一个巡捕,立刻怒目相视,提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恶狠狠地走了过来。

    卢焕然一愣,然后拉起郑安止就往对面跑。

    青云楼门前人多车多马多,人流相当稠密,不一会儿这两人就消失不见,那巡捕也没想真的要把他们怎么样,追了两步之后,又回去继续执勤了。

    两人跑了几十步,来到街对面的一处三开间的门市前,抬头一望,见朱漆大柱上写着“襄樊金总局襄阳税课司大北门街估价所”十来个大字,正是他们半个月前,在此用马票兑换到筹码的地方。

    是梦开始......不,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两人停下脚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有心想要朝这牌匾也啐上一口,但想想刚才的事情,终究又是不敢造次。

    “慎若兄,现在咋办?”

    稍微矮一些胖一些的郑安止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喘着气道:“银子都输......都输光了,还能咋说?咱们这就去狮子旗坊,今天......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那韩将军,请韩将军收留。那站岗的军士要还是推三阻四,咱们就

    在坊门口一直等着,总是能见到他的!凭我与世的才学,只要见了韩再兴,拿出那两篇锦绣文章,岂有选不上的道理?”

    郑安止和卢焕然到了襄阳,看了那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之后,立刻就作了两篇锦绣文章出来。

    不过这二人都是正儿八经的生员,多多少少的带着一点读书人的傲气,文章作好之后,并没有按照报纸上说的那般投递,而是坚持想要等见到韩复之后,再亲手交上去。

    只是他们俩去了狮子旗坊几次,始终也没有见到韩复,一来二去就拖了下来。

    结果,沉迷于打牌,不仅原来的盘缠输了个精光,连卖马赚的银子,也贴进去了。

    今天郑安止和卢焕然两个人把最后的一点家底凑了凑,本来是打算到青云楼来翻本的,开始的时候,两人吸取之前的教训,都是稳扎稳打,很是赚了不少银子。

    可是最后没有把持住,一把“孤注一掷”之后,最后的那点家底终于也是输没了。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死了。

    现在这两人是口袋空空,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无。

    “慎若兄,我先前在一楼大堂喝茶的时候打听过了,前几天中军衙门文书室,从那些投稿的名录里,挑了二十来个书生去那啥......那啥面试呢,听说好些人都选上了。”

    言及此处,卢焕然终于还是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时咱们要不是坚持亲自面呈的话,也许这会子已经在中军衙门里当差了。'

    郑安止眸光一黯,坚持面见韩再兴就是他的决定。

    因为他之前打听过了,如今在中军衙门当文书首领的,是襄阳县的一个老童生,连个秀才都不是。

    首领官尚且如此,底下的那些文书就更不用说了。

    而他郑安止和卢焕然两个人,好歹都是生员,而且如果不是遭遇战乱,科举停考的话,郑安止相信,凭借他们的才学,乡试得中,想来也是没有问题的。

    正是因为对自身的学历和学识都非常的有自信,因此郑安止才坚持说,要面见韩复,以获取这位大师的重视,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的??就像是话本和演义里面描述的那样。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是无用。只要我等能够见到那韩再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郑安止对此深信不疑。

    紧接着,又说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

    这两人也不拖沓??主要是实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做出决定之后,立刻就要狮子旗坊而去。

    刚走到路口,却见从县学街的西边,有几个穿着青云楼服饰的伙计,正嗷嗷怪叫着往这边跑。

    那些人个个灰头土脸,还有几人脸上、身上都有血渍,看起来又惨又狼狈,完全不复在青云楼上时,那种礼貌中带着一丝矜持,矜持中带着一丝优越的样子。

    郑安止和卢焕然两人一愣,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顺着青云楼这帮人逃过来的方向,却见到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人在穷追不舍。

    那些人都穿着红色的鸳鸯战袄,手中拿着铁棒、钉棍等武器。

    他们不仅追着青云楼的人,还顺势无差别的攻击街上的其他人,一时之间,往日繁盛热闹的学前街,立刻变得鸡飞狗跳。

    在路口执勤,负责维持秩序的兵马司的巡捕们,见此情状,也是紧了紧手中的水火棍,围聚过来。

    同时口中大声喝止,命令那些穿着红色鸳鸯战袄的,来路不明的军士,立刻停止行动。

    然而,那些身着红色鸳鸯战袄之人,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举起手中的家伙,喊着诸如“弄死他们”“干他娘的”之类的口号,冲了上来。

    两拨人马,立刻打作一团。

    但兵马司的那拨人,毕竟只是警察性质的巡捕,手中拿的也只不过是没什么杀伤力的水火棍而已,哪里能打得过铁棒和钉棍?

    很快就落花流水,败下阵来。

    其中一个大汉嗷地叫了一声,倒飞出去,正落在郑安止和卢焕然的面前。

    那大汉躺在地上,瞪着两眼,口中污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郑安止和卢焕然看去,正是刚才在青云楼前,对他俩怒目相?的那个巡捕。

    “这………………”郑安止皱着眉头,忍不住说道:“那些穿鸳鸯战袄之人,都是襄樊营中的士卒,如今却当街杀人,为害市井,而韩再兴则毫无约束。世吾弟,我观这韩再兴并非仁义英明之辈,这襄樊营也不过尔尔!”

    自古由洛入宛,以翻越伏牛山分水岭最为便捷快速,自春秋之时,便为军事要道,称之为三鸦古道。

    三鸦路分为三段,第一鸦起自南召县内的百重山,第二鸦起自分水岭,而第三鸦正落在鲁阳关!

    三鸦路自过了云阳之后,即进入到伏牛山中,古道两旁,两山壁立,中有流水,到处都是苍天古树,山中鸟鸣兽吼,闻之令人心悸。

    相传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段长城,就是楚国人在此修建的楚长城。

    分水岭距离南阳府城并不远,也就一百来里的样子,但襄樊营北上抗清的这个加强干总司,在韩大人的率领之下,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四天,到今天才进到山中。

    襄樊营包括前身的兵马司,自建军之日起,所打的几战都是在平地旷野之上进行的,像是这种在峡谷中行军的场面,大家都还是头一次经历。

    两山间的峡谷崎岖狭窄,中间还有河流,能够用来行走的车马道并不宽敞,这一千多人的队伍,蜿蜒曲折,绵延了十几里。

    宛若一条长蛇,附在这穷山恶水之间。

    “大家加把劲,前头就是鲁阳关。韩大人说了,第一局到了鲁阳关之后再歇脚!”

    赵阿五拍着巴掌,从后面追了上来。

    三鸦古道是南北走向,此时大家朝北而去,迎着风口,山风呼啸凛冽,人人都弓着身子,埋低脑袋赶路。

    赵阿五却是挺直腰板,每次说话之前,都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大嘴巴,来对抗呼啸的风声。

    二月的天气倒是没那么的冷了,但迎着山风,还是无比的刺骨。

    赵阿五原有一件长袍,进分水岭之后,让给一个染了风寒的士卒了,他此时就穿着单薄的棉衣,也不怕冷,飞快的迈动着打着绑腿的脚步,一副精神旺盛,无比热爱工作的样子。

    不出意外,又是被安排打头阵的何有田,正低着头,吃力地赶路。

    前面两三天,在平地的时候,韩大人悠闲自在,每天只让走个二三十里,至多不超过四十里,就要埋锅造饭,安营扎寨,舒适的如同是在郊游。

    而进入了分水岭,开始走山路的时候,韩大人又催促快速行军,七八十里的山路,必须要一口气通过,不许停歇。

    这突然而来的节奏变化,加上山路难行,天气寒冷,又顶着刺骨的寒风,使得何有田这样的“老兵”都有点吃不消。

    往常最爱有事没事抱怨几句,骂几声娘的何有田,这个时候连吐槽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咬着牙,憋着气在赶路。

    这时听到赵阿五热情洋溢的声音,见到对方永不疲倦的神情,还是忍不住低声骂道:“日他娘的,这狗日的赵阿五是不是每天早起,都要吃一枚十全大补丸?怎地这般有精神头?老子就没见他喊过累!”

    旗鼓手孔大有也是有气无力:“何......何大哥,这帮,嘶,咕噜,这帮宣教队的人都,都是这样。”

    “老子看,看张全忠那个老......老道,都没他这般......这般精神。”何有田说话越来越来喘。

    孔大有摆了摆手,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了。

    耳边只听到赵阿五又拍着巴掌,大声说道:

    “这鲁阳关是古时候的雄关,许多文人骚客都来过此间,便是那唐朝的诗仙李太白,也作过鲁阳关的诗。”

    “叫做《豫章行》,我给大家伙念上一段。”

    说话间,赵阿五清了清喉咙,复又朗声念诵道:

    “胡风吹代马,坐拥鲁阳关。”

    “楚兵照江雪,北征誓不还。”

    “本为襄樊人,斩虏若等闲。”

    “岂惜战斗死,为国扫凶顽!”

    这几句诗念完了之后,赵阿五又拍着巴掌,顶着寒风喊道:“你看,人家诗仙在一千年前就预料到,咱们襄樊营的人,要北上讨虏杀贼。弟兄们,太白诗仙是大唐人,想那大唐之时,我中华是何等的盛强?南征北战,西伐东

    讨,四方蛮夷可有一个敢不服帖的?大好的儿郎入了军中,只要实心报效,哪一个又不能建功立业?咱们这次北上杀鞑子,得了太白仙人的庇佑,又岂有不能打胜仗的道理?”

    第一局中,何有田、罗长庚、赵满仓和孔大有他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白李太白他们都是听说过的,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嘛,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千多年前的人物,居然还料到了襄樊营要北上杀鞑子。

    要不说人家是仙人呢,真他娘的奇了!

    众人惊讶之下,都觉得冥冥之中,真有天上的仙人在保佑着襄樊营,一时之间,倒还真是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气力。

    实际上,赵阿五也好,何有田也罢,又哪里知道,刚才那首诗,完全就是他们的韩大帅无耻剽窃,魔改之下的作品。

    还把人家李白原诗当中那种凄惨、悲凉,弥漫着的悲观主义色彩全给改掉了。

    不过这么一改,确实给了人均迷信的襄樊营士卒们充沛的动力。

    到了傍晚,笼罩在如血残阳中的,破败荒凉的鲁阳关,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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