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山南麓的施家冲,入冬以后的第二场雪,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晚一些。

    襄阳地处汉水中游,冬季气温并不算严寒,雪会经常下,但极少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

    这时的雪也不算大,只是飘飘摇摇的雪花,配合上愁云惨淡的天空,以及光秃秃的荒山,令人油然而生一种荒凉萧索之感。

    焦人豹屁股上的箭伤还未好透,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拄着一根木杖,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徐长贵的后头,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没留神前面的徐长贵忽然停下了脚步,径直撞了上去。

    “嗬......呀!”

    焦人豹本就走得不顺当,这一下又撞了个结结实实,脑袋发晕,惊呼了一声又向着侧面摔倒。

    就在焦人豹以为要当众出丑的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结实大手,将他给扶住了。

    映入焦人豹眼帘的,正是徐长贵那满是关切微笑的古铜色脸膛:“军爷留神别摔着。”

    焦人豹稳住身形之后,轻轻甩开了徐长贵的搀扶。

    他有点怀疑徐长贵是故意的,但这件事说来,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注意而造成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焦人豹是九月末到的施家堡,当时的他干劲十足,踌躇满志。

    很想要在这广阔天地之间,有所作为。

    有了成绩,等将来再调回襄阳的时候,他就可以不回水师步兵哨队干苦力了,而是可以走识字班??参谋官或士官这条路线。

    但屯堡的事情,远远比他这个宜城县城出来的少年郎想象得还要复杂。

    这里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他曾经在家里,或者在营中学到的知识可以应对的。

    这不是条件艰苦的问题。

    条件艰苦些的话,焦人豹并不觉得有什么。

    关键是与人相处,极为的复杂。

    施家堡这里几乎没有本地住户,都是流民。

    焦人豹刚来的时候,觉得这些流民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挺可爱的。

    他们虽然生活困苦,命途多舛,但非常的温驯,对于自己这个从襄阳来的军爷,更是敬重的不得了。

    在这里,焦人豹也是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很是受人敬重的感觉。

    这给了他大干一场的信心。

    物资方面,由中军衙门屯事房负责拨发,并不需要焦人豹烦心。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物资分发下去,组织流民建设屯堡,开垦荒田。

    焦人豹虽然没有干过,但觉得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肯定能够做好。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越是客气,越是广泛的听取不同人的意见,越是照顾那些困难的流民,换来的却越不是他想象中的敬重和爱戴。

    事情仿佛在向着另外的方向发展。

    刚开始还好一点,等到光化战事吃紧,韩大人将施家堡附近的掘子营调走以后,情况立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还是那个屯长,但说话好像没那么好使了,很多事情他也根本处理不了。

    有一种初学者控制不了座下烈马,行将失控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焦人豹不得不倚重力夫队的队正,同时也是自己的副手徐长贵。

    徐长贵倒是说话好使,也能办事。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徐长贵取代了自己大部分的职权,同时对自己的态度,也愈发的轻佻了起来。

    秋收之后的屯田,焦人豹本来是想要按照事房所说,大规模种植番薯的,但徐长贵找来一些老农,集体要求种冬小麦。

    他们人又多,理由又充分,焦人豹说不过他们,也无人支持,只好点头同意。

    报告打上去之后,屯事房的人虽然还是送来了种子、农具、耕牛等物资,但同时也把焦人豹给埋怨了一番。

    经此之事以后,徐长贵在施家堡堡民之中威望更盛。

    而被屯事房埋怨办事不力的焦人豹,也想要振作起来,难得的强硬表态,山上的这些荒地,都必须要种番薯,不然的话,他宁愿不做这个屯长,让徐长贵自己向屯事房打报告。

    今日,正是和徐长贵以及屯堡里的几个老农,来到此间,实地考察情况。

    但焦人豹走路一瘸一拐,还撞到人差点摔倒的样子,使得他想要树立起强硬形象的愿望,实在很难实现。

    知道焦人豹心中不爽,徐长贵微有得意之色,指着眼前一大片的荒地说道:“军爷,此处原先也是要种冬麦的,但既然军爷说要种番薯,那咱老汉就听军爷的,就种番薯。”

    番薯引进到中国的时间相当早,早在万历年间,就由吕宋传入福州了,大概在崇祯年间的时候,流入到了湖广一带。

    与番薯一同传入的,还有玉米。

    明末时安庆桐城的名士方以智就曾在其著作《物理小识》中记载,“(玉米)楚中呼为包谷,山民赖以为粮”。

    不过不论是玉米还是番薯,在明末那样农业生产环境遭遇极大破坏的乱世中,都并没有得到真正大规模的推广。

    焦人豹额角青筋抽动了两下,这里是山地,又误了时辰,本来就种不了冬麦,本来就是要种番薯的,怎么就变成是我说的了?

    搞得好像是我焦人豹不通事理,胡搅蛮缠,然后你们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陪着我胡闹一样。

    焦人豹心中愈发有火,哼了一声,也不理徐长贵,径直对身后那几个老农说道:“这个地方要种番薯,这几日便种,何时能够收获?以此处的地力,一亩又可产几石粮?李驼子,你之前种过此物,你来说。”

    那李驼子大概四五十岁,弓着一张背,闻言没有急着回话,而是先看了徐长贵一眼。

    “我问的是你,不是徐长贵,你看别人作甚?”一见李驼子这般模样,焦人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我问你什么,你便答是什么,现在就答!”

    那李驼子被焦人豹一吼,吓得浑身一激灵,口中连声说道:“是是是,是是是,军爷说的是..…………”

    徐长贵嘴角带笑的看着,这焦人豹到底是少年人心性,肚里面藏不住事,有啥想法全都挂在脸上了。

    对付这种少年郎,对于徐长贵来说,简直就是手拿把掐。

    当下温声言道:“李驼子,军爷性子虽然操切了些,但也是为了正事,情有可原。而且焦军爷原先虽在襄阳当兵,但当的是那啥水师兵,不曾上阵杀过人的,你怕个?,还能把你吃了不成?问你啥,你就答啥,要不好好回军

    爷的话,老子回去以后,就扣你们窝棚的口粮!”

    李驼子还未说话,焦人豹已是被这夹枪带棒的几句话,给憋得胸口不停起伏。

    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怒吼道:“徐长贵,我没问你的时候,你也不许说话!”

    吼声之大,已经是破音了。

    李驼子,赵老黑和谭歪把这几个老农,还是头回见到此等景象,一时全都愣住了,呆呆望向徐长贵。

    徐长贵脸上笑容慢慢收敛,淡淡说道:“李驼子这几个人,都是没什么见识,地里刨食一辈子的老农。我徐长贵平日和他相处的多些,处事也公道些,他们遇事愿意听我徐长贵?嗦,军爷又何必发这般大的火?军爷口口声声

    说要以事为重,但刚才李驼子已经要说话了,被军爷一声吼又给吓了回去,这恐怕和军爷本意自相违背了吧?至于说不让我说话,那我便不说,军爷瞧不上我徐长贵,那回去之后,屯堡的事情,便全由军爷自己来好了。”

    焦人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说了他一句,这徐长贵居然就要直接撂挑子不干。

    话里话外没有感情,全是威胁。

    他脸上的血液先是瞬间消失在浑身各处,继而浑身各处的血液又同时都涌了回来。

    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不停地变幻。

    他正准备说话,又听那李驼子说道:“军爷,人生两嘴,就是用来说话的,军爷不让说话,未免这个,这个太蛮横了些。徐队正要是不干了,那李驼子也不干了。”

    徐长贵威胁自己也就算了,这李驼子居然也敢和自己这般说话。

    焦人豹一肚子的怒火,偏生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浑身发抖,几乎随时都有血管破裂,倒毙于道旁的风险。

    徐长贵心中冷冷哼了一声,这焦人豹到底做了些,自己不过让他碰了几颗软钉子而已,就差点要先把自己给气死了。

    当下也是说道:“军爷,眼看着这雪越下越大,种番薯的事还是早早定下为好,否则积雪之后,便是番薯也种不得了。到时候短了中军衙门的军粮,屯事房的人问起来,我徐长贵白身一个,没啥可惜的,可要是误了军爷的大

    好前程,那就不好了。”

    说到此处,徐长贵斜了焦人豹一眼,勾勒着嘴角说道:“军爷你说呢?”

    焦人豹被徐长贵的态度彻底激怒,只觉得气血上涌,两手紧紧攥着,不停地颤抖,声嘶力竭,不管不顾地喊道:“我日你娘的徐长贵,明明是你们推三阻四,阴阳怪气,现在却要用到老子头上,难道这事还怪我不成!”

    ......

    “这事怪我。

    郧阳,按察使司衙门,高斗枢满脸的灰败。

    他指间夹着一支忠义香,却无心去吃,只是嗓音低沉嘶哑地继续说道:“老夫初见襄阳之贼人内乱,路应标、杨彦昌、以至冯养珠等贼营宿将尽数丧命;又见皇上践祚之后,锐意图治,下旨要招抚那韩再兴。此两等事交织

    之下,令老夫一心想要为皇上恢复全襄,招降那韩再兴,因而催促王光恩出兵。不想,竟致有今日之事。”

    高斗枢的语气之中,充满了痛苦与悔恨。

    他深深叹了口气,复又说道:“唉,若是当初老夫不那般操切,或是固守陨、均二城,为我皇上留此一方土宇;即或要出兵,也可联络左镇之后,再图进取。如此,即便事有不谐,尚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不至如今日这般,坐

    困愁城,想为朝廷留三尺置锥之地亦不可得。”

    “唉。”

    听完高斗枢的话,堂内的一干郧阳文武,也只有齐齐叹气。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惨了。

    从九月初三日,丹水口王光兴遇袭开始,一直到大家狼狈退回到郧阳城,这一仗简直就是个天崩地裂,稀里糊涂。

    尤其是在左旗营,一场夜袭,让王光恩以下的明军主力,可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匹马未能过河。

    得亏高斗枢和徐启元等人,是提前两天就先渡河回程的。

    否则,大家就真的要到奈河桥上排排坐,吃果果了。

    但即便他们这些人回到了郧阳,但大家几年来辛苦积攒下的家业,也在此战之中,被消灭殆尽。

    现在,人虽然回来了,但是兵马没了。

    外面下着雪,犹如大家心血在滴。

    前途一片渺茫,如何能不滴血,如何能不叹息?

    “象先公,事已至此,再说错在何人,不过增烦恼罢了。”

    与草字象先的高斗枢东西昭穆而坐的徐启元,也是神情憔悴得如同这凛冬一样。

    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是红的:“那韩再兴咄咄逼人,已经自领大兵入安阳店,而韩贼心腹大将名唤宋继祖者,亦驻扎在城外。为今之计,是战是守,总是要先说个对策出来的。

    高斗枢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徐抚台,城中还有多少积粟?”

    “城中粮食原先是不够的,但此光化一战,我军万人出征,回返者十不存一,此消彼长之下,粮食反倒是够过冬吃的了。”

    徐启元摇头苦笑,复又补充道:“不过,象先公,此战我大军出征之时,征发民夫数万,因此误了农时。城中粮食即便够士卒吃的,也未必够百姓吃的,即便够过冬吃的,也不够推到明年春天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即

    便是贼人不来打,我等亦是要早做计较。

    听徐抚台这么说,高斗枢又叹了一口气。

    他自崇祯十四年六月从长沙移驻郧阳,到今日已有三年半,前前后后与贼军大战数次。

    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懂怎么守卫郧阳。

    但这一次不一样。

    手里可战的嫡系兵马都打光了,剩下的这点土司兵,别说守城了,连城头都站不满。

    况且,就是这点土司兵,在撤退的途中,还不停地面临着贼军的袭扰,日日都有减员,士气极差,几如惊弓之鸟。

    得亏郧阳不算远,不然的话,但凡路途再长一点,高斗枢都毫不怀疑,这些施州来的土司兵,就要自行瓦解崩溃了。

    即便这样,撤回郧阳的途中,还是接连的不断的士卒逃亡。

    这种情况之下,郧阳没法守,也根本守不了。

    而且,与之前数次守卫郧阳不同,韩再兴此人,实在是太过善于攻心。

    他的那些收买人心之举,也太有煽动性了。

    甚至,相较于驱使流民如猪羊般的官军,韩再兴的兵马,倒更像是仁义之师。

    即便现在这些土司兵不说,高斗枢也能猜到,他们这些人,对投降襄樊营之事,热衷与否先不说,但肯定是不抵触的。

    而城中情况同样如此。

    此战死伤如此惨烈,郧阳几乎家家戴孝,无人不对他高斗枢心生怨怼。

    而城中的那些官吏、大户们,则半数参与了郧西铁厂的走私生意,分润颇为丰厚。

    这些人,同样是不抵触归顺襄樊营的。

    军民官绅四个方面,都没有了民意支持的基础,这城又如何守得?

    但他高斗枢两旁进士,半辈子的功名,不论是在长沙,还是在郧阳,也都有所作为,本以为即便无法挽救危局,至少也能够留名青史。

    可到头来,眼看着作乱犯上的顺朝行将分崩离析,轰然倒塌了,难道这个时候,却要让自己变节投贼?

    这是高斗枢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的事情。

    他对于韩再兴没有意见,但对于投降韩再兴,是万万接受不能。

    想到此处,高斗枢愁肠百结,忍不住又深深叹了口气。

    听到这叹气声,一直坐着下首抠指甲缝,低头没有说话的施州土司苗十三站起来了。

    苗十三虽然和王十三同名,但苗十三却不是十月初三生的,而是真的排行十三。

    这位十三爷话也简单直接,梗着脖子道:

    “高臬台,徐抚台,你们如何计较不关咱老子的事,咱老子烂命一条,死了便死了,也没啥。”

    “但咱老子手下还有小两千号的儿郎,咱老子不得不为他们的身家性命考虑。襄樊营那韩大帅给咱递了书信,说咱投过去以后,还是独立成营,饷银粮草什么的,也由襄樊营供给。”

    “投不投的先不说,咱先说一句话,这郧阳城守不住,咱也不想守。”

    说到这里,苗十三抬起下巴,又向着高斗枢和徐启元道:

    “有道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两位老爷若是不想降了那韩再兴,想要为皇上尽忠的话,咱也不拦着。”

    “保证将两位老爷风风光光的发送安葬,全军戴孝三日再出降。”

    “如此咱们两相便利,谁也不碍着谁。”

    “咱要说的就这么多,咱有耐心,敬重二位老爷,但咱手下的儿郎们都是些混账惯了的东西,怕是就没那个耐心了。”

    “明日这个时候咱再来,到时若是见到二位老爷还安坐堂上,咱就当二位老爷也是要出降了。”

    这番话说完,苗十三略略拱手,不等高、徐二人回应,便施施然,大摇大摆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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