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之后,汉水中游区域的气温一日低过一日。

    早晚已经能够感受到深重的寒意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冬季都是最难熬的一个季节。

    几乎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是看不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候的样子的。

    而伴随着气温一起降下来的,还有原本热火朝天的西线战事。

    自从十月初七开始,光化城外的明军就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城,刚开始两三天还有小规模的试探性的进攻,使得双方能够保持一定的火力接触。

    但最近这两天,连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也没有了。

    明军的营地依旧还在城外,十里铺高斗枢、徐启元和王光恩的认旗还在。

    但也就仅限于还在了。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这场秋季战事,快要演变成二战初期时,西线的静坐战了。

    由于这个变化,正好发生在佛郎机人到光化前后,在一次早间的例会上,韩复笑着说,这是佛郎机人带来的和平。

    不过,这短暂的和平期间,也正好给了费南多等人观察襄樊营辖区社会面貌的条件。

    虽然是在战时,光化全城纳入到了战时管制,且这座“西陲”小城也并没有被襄樊营系统深度的改造和治理过,但不同于费南多见过的任何一支中国武装力量的襄樊营本身,就足以让这些佛郎机人,产生浓厚的兴趣。

    襄樊营在战术上,逐渐摈弃了复杂的,难以快速大规模量产的鸳鸯阵,而是将兵制大体简化成了长枪和火枪这两个兵种。

    就连骑兵也在开始练习使用火枪。

    同时襄樊营极为的强调纪律和服从性。

    这和欧洲目前正在进行的军事改革,方向是一致的。

    这些东西虽然确实和当前任何一支中国军队都不一样??不论是忠于明廷、忠于顺朝或者大西的军队,亦或是郑一官那样的海寇??但在费南多他们看来,韩将军这也只是勉强跟上了“文明世界”的脚步而已,并不稀奇。

    真正让他们感到震撼的,是襄樊营中的宣教队和护工娘子队以及军医院。

    这是哪怕在欧洲都没有的东西。

    尽管伪装的很好,但费南多等人在韩复这样的中国将领,尤其还是叛军将领面前,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

    但这种优越感,在看到宣教队和护工娘子队之后,立刻就变得荡然无存了。

    就连最骄傲,最有“佛郎机民族主义”的护卫长方济各?门德斯,都不得不承认,这位韩再兴的军事改革确实很有一手。

    在某些方面,甚至走在了“文明世界”的前面,值得欧罗巴诸国反过来学习。

    对于费南多而言,这是十足的好事。

    襄樊营表现出来的强大、进步,尤其是表现出来的向着火器化军队进步的趋势,必然会使得韩将军对于红夷大炮、对于爆发枪,对于各种佛郎机火器,甚至对于佛郎机的风帆船都有着巨大的需求。

    韩将军在襄阳一带坚持的越久,打得越多,他们费尔南多商馆能够获得的订单就越多。

    万一韩再兴将来某一天,有机会成为这场乱世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那么凭借着双方建立起来的长久友谊,佛郎机人也能够获得中国这片广袤的市场,从而在与西班牙人、荷兰人,乃至英吉利人的竞争当中占有先机,获得优

    势。

    即便是韩再兴将来败了,那么这中间的订单,也足以使得费尔南多商馆度过目前的困境了。

    费南多越想越觉得这次果断选择到襄阳来,而不是讨论个三五个月乃至一年半载的再来,绝对是议事会和商会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当初倭国德川幕府酝酿驱赶佛郎机人的时候,议事会若是能够果断的采取行动的话,澳门佛郎机人现在的处境,又怎么会如此的被动?

    不过,就像是中国的那句俗语说的一样,“早上丢失的,傍晚就会得到”。

    虽然失去了倭国的市场,但却意外的和襄阳的韩将军取得了联系。

    以费南多的估计,这位韩将军最起码也会是个郑一官般的人物,这真是个上帝恩赐的意外惊喜啊。

    在到达光化后的第三天早上,费南多正式拜会了韩复,希望展开正式的谈判。

    “光化僻处内陆,风土人俗皆与南粤不同,不知费大人与贵属,在此处住的还习惯否?”站在定远门的城头,韩复眼望着城外的明军阵地,微笑着问道。

    “韩将军,如果你有机会体验一下远洋航行的话,相信我,只要是在陆地上生活,都是天堂般的舒适和安心。”费南多手扶着城头的垛堞,指间很是入乡随俗的夹了支忠义香。

    “是吗,费大人既然这么说,我倒很是期待将来有一天能够有那样的体验。

    “那一定会让韩大人终生难忘的。”

    “哈哈。”

    两人不咸不淡的寒暄了几句之后,费南多说道:“鄙人几日来留意观察贵部的情况,韩将军所编练的这支新军,是鄙人自到中国以来,所见过之独一无二的军队。甚或可说,已经接近欧巴罗那些军事强国之军队了。”

    话音落下,费南多担心刚才的表述会触怒眼前这个,虽然干着造反的事情,却表现出强烈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年轻将领,也是耸耸肩膀,连忙补充道:“韩将军,你应该知道的,现在欧罗巴在军事上,毫无疑问地处于领先

    地位。否则的话,欧罗巴的那些国家,就应该请贵国之人去帮助他们打仗,而不是反过来了。因此,不用怀疑,我刚才的那番话,是完全的出于真诚的赞美。”

    如果是一般的明军将领,听到费南多对自己引以为傲的雄兵的夸奖,是虽然不错,但和欧罗巴军队还有一定差距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触怒。

    但韩科长不一样。

    哥们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于目前东西方存在的客观差距,还是有着清醒的认知的。

    费南多说的没错,欧巴罗现在同样也在打仗,三十年战争正在进行之中,若是大明各方面都强过欧洲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是大明远渡重洋,在欧洲各处建立据点,深度影响和干涉各国的战争,被各国王室争相引为座上宾了。

    但现实却是反过来的。

    不过作为一个略显狭隘激进的民族主义者,韩复虽然心中承认差距,但嘴上又如何肯表现出来?

    当下也是笑眯眯地说道:“就如本官很期待将来能够有远洋航行的机会般,费大人才所说的那种情况,亦是本官所期待的。”

    费南多怔了怔,才明白韩复所说的,是期待有一天明军,啊不,顺军,或者说中国军队能够到欧罗巴去,帮助欧罗巴人打仗。

    这真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明国人啊。

    怪不得在澳门,在来襄阳的路上,迪亚斯每次谈到韩复都能够兴致勃勃地说上很久,并称赞对方有着欧罗巴式贵族将领的魅力。

    确实是很有特点,很让人难忘的一个人啊。

    连费南多自己都感觉,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他哈哈笑了两声,望着韩复说道:“韩将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明国人的明国人。

    当然不像了,因为我的名字叫China !

    1111......

    韩复心中小小吐槽了一句,转而说起了正事:“本人派林远生、魏大生他们携印信到澳门去,足见本人诚意。而费大人和贵属见信之后,又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亦足见诚意。双方既然都有想要达成合作的诚意,因此,大

    家可以省去取得互信,展示诚意这些步骤,让事情变得简单些。”

    费南多笑道:“鄙人完全赞同韩将军的说法。”

    “既然如此,那么开门见山地说,本官希望在鄂西保持和扩大襄樊营的军事优势,在这个区域内,具备击败任何敌人的能力。而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本官正在推进襄樊营的军事改革,方向就是大规模的使用火器。”

    双手扶着垛堞,韩复的声音冷静中充满了谁都能够感受到的雄心壮志:“因此,自生火铳,也就是贵国所说的燧发枪,以及至少10磅的前装滑膛加农炮,即我国之人所称的红衣大炮,都是我襄樊营急需之物。”

    费南多对于韩将军勃勃的野心,以及宏大的目标没有丝毫的奇怪,依旧面带微笑道:“将军,这正是我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我需要既需要燧发枪的图纸技术,也需要贵国的工程师和工匠,红夷大炮同样如此。”韩复侧头看了看费南多:“红夷大炮的数量,需要结合樊城、襄阳的城防需求,暂时待定。而燧发枪至少需要三千支,贵商号转让图纸、

    技术,并且前一千支由贵商号工匠在襄阳制作,制作完毕之后,我襄樊营照市价之利润采购,后一千支照市价利润的一半,再后一千支则由我襄樊工匠自行打制。红夷大炮同此办理。如此一来,贵号未因转让图纸和技术失去利

    润,我方也可增强战力,此乃两全其美之事。”

    同样双手扶着垛堞的费南多,强忍住了眼神中的诧异。

    这位韩将军在谈判中所展示出来的话术技巧,比他想象的要高的多得多。

    并且抛出的初步提案,便如此的有吸引力,搞得他费南多都忍不住想要当场答应下来了。

    这可比与郑一官那样的海寇,以及与粤省的那帮老爷们谈判愉快多了。

    那些人不是愚蠢的让费南多怀疑他们的脑袋里面装的是不是石头,就是精明到等同愚蠢,然后继续让费南多怀疑他们脑袋里面有没有装石头。

    和他们谈判,往往需要极其漫长的前置步骤,以及更加漫长的引导,才能够勉强获得一两条有建设性的内容。

    要是大明的官员和将领,都像是韩大人这样的,费南多感觉这里简直就是主的神国了。

    然而作为经验丰富的商队头领,费南多面上没有表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只是竖起三根手指道:“三千支燧发枪,全部按照市价的利润采购。”

    “不行。”韩复立刻摇头:“场地、工人、乃至原料都由我襄樊营来搞定,贵号只是负责带领工人打制而已,一千支已经是极为优越让利之条款。并且,合同内的订单完成后,贵号的工头、工匠若是还想继续留在襄阳的话,本

    官仍可高价聘用。费大人,澳门之情况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当知对于贵国人来说,有长期、稳定、高价的工作,是何等不易。”

    受到马六甲陷落的影响,果阿与澳门这两个葡萄牙殖民地之间的航线中断。

    而德川幕府已经明令禁止葡船前往该国,也使得澳门佛郎机人缺少了一个重要的白银来源。

    更为重要的因素在于,原先在东南沿海轰轰烈烈的海盗们,不论是倭国的海盗,还是中国的海盗,都远远不如以前那么活跃了。

    取代他们生态位的,是后发先至的荷兰人。

    而荷兰人显然不会从佛郎机人这里买枪买炮。

    重重因素叠加之下,澳门佛郎机人的日子,异常的难过。

    在澳门,有着许多从国内远渡重洋,到远东来冒险的工匠,这些人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和收入。

    这也就是韩复刚才说的,所谓“澳门之情况”。

    费南多神色如常:“以韩将军之博闻多识,应该知道贵国谓之神器的红衣大炮,其实不过是风帆船上的舰炮而已。此种舰炮在我国,在欧罗巴,早已为落后之产物。在欧罗巴,已有更为强大之24磅、36磅,乃至48磅的真正

    巨炮。况且,想要立足襄樊,若无强悍之水师,又何谈能稳固长久?而我佛郎机人舰船之强盛,恐怕不言自明。”

    说这番话的同时,费南多脸上终是露出了一种,快求我,快掏银子的表情。

    不过这洋鬼子表情欠揍归欠揍,但说的话确实还是很让韩复心动的。

    现在的红夷大炮,其实就是性能比较落后的舰炮。

    但尽管如此,火力已经远超目前明朝所使用的旧式火炮了。

    若是这费南多手上真有更为先进强大的加农炮的图纸,那韩复对于守住襄阳的信心,无疑会成倍的提升。

    而且,葡萄牙人的风帆船也是韩复所需要的。

    万一到时候陆战打不?,能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封锁汉江,鞑子再有能耐也进不来。

    狗日的,这佛郎机人手上的好东西太多,还真要把自己给拿捏住了。

    好在,他韩科长手上也准备了不少筹码。

    正准备与费南多舌剑唇枪一番的时候,城外,静默了许久的明军大营忽然动作起来。

    只见营地之内,各色旗帜不停地摇摆,呜呜的号角声连连响起。

    一队队身披铁甲的明军精锐,在定远门外严阵以待。

    而在更远处,更多的明军则开始拔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韩复与费南多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然后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明军要退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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