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光恩这般模样,高斗枢和徐启元两人都是同时一惊。

    对视一眼后,后者出言问道:“王总,可是前方出了什么事情?”

    王光恩径直走到帐内,点上了支忠义香,抽了快一半,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恩公,徐抚台,这仗打不了,也不能再打了。”

    "**......"

    徐启元侧头看了看高斗枢,见对方与自己一样惊愕,又回头向着王光恩道:“方才战事不顺,攻城出了问题?”

    “没有。”王光恩摇了摇头:“方才那轮攻城,我部再度攻上了城头,人数比之前更多,打杀时间也更久。”

    徐启元微微点头,在心中补了一句,那就是还没攻下来。

    不过。

    “比之前又接近城破一些,这难道不是好事么?”徐启元官场套话也是张口就来:“本官知道战事不顺,光化久攻不克,王总爷心中积郁烦闷,这是人之常情。但圣人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如今战事向好,只要我王师

    上下用心,常把忠义放在心头,积小胜为大胜,这光化迟早便是要攻破的。”

    积小胜为大胜,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死的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而且好多都是自己从甘陕带出来的老卒。

    死一个就少一个,补充不了的。

    王光恩心情沉重,懒得去计较徐启元的迂腐,只是说道:“不成的,徐抚台,不成的。这些时日的进攻末将也是看出门道了,光化城小,城头易上,但由于我部攻城器械有限,即便付出极大代价攻上城头,可受限于此,后面

    的兵力接续不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攻上城头的士卒,被襄樊营打杀殆尽。”

    说到此处,王光恩又点上了一支忠义香,烟雾缭绕之中,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瞪得极大:“不成的,照此下去,即便是打得下光化城,我部也要被打光了。届时空有残破之城池,而无可战之军队,又有何益?”

    而且,这光化城就真的能够打下来么?

    他原先一直采取审慎的态度,控制着规模,心中其实是有一条止损底线的。

    哪怕是高斗枢和徐启元来了以后,迫于压力,他加大了攻势,发起了总攻,那也是抱着尝试一下,实在打不下来就撤的想法。

    可是,屡次轻易攻上城头,叫王光恩总是能看到希望,反而让他上头了。

    一直加派人手,一直加大力度,可那破城的希望,就如同是井中的月亮,明明就在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却始终无法真正的触及。

    到头来,只是不停损兵折将,徒劳葬送人命。

    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进了十月以后,郧阳镇战兵损失过半,已经到了他没有办法承受的地步了。

    必须要撤,而且要尽快。

    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襄樊营会不会崩他不知道,可郧阳镇这边肯定是扛不住的。

    在血淋淋的残酷现实面前,就连最热血上头的王二,都灰头土脸,意志开始消沉,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还有马世勋的事情,对军中将领震动极大,起到的其实是反向的作用。

    马世勋是甘的老弟兄,这些年来劳苦功高,一朝被襄樊营俘获,生死还不知道,降也没降也不知道,结果全家老小,就被统统杀了。

    连不足周岁的孩童都没有放过。

    大家兔死狐悲,本能的就有一种为马世勋不值的感觉。

    更何况,对面襄樊营还有冒着箭矢,都要救治敌军伤员的护工娘子队。

    两相对比之下,谁能没点小情绪?

    “F............"

    徐启元沉吟了片刻,冲着高斗枢使了个眼神,后者当即干咳一声道:“光恩啊,如今的情况,你心中有此顾虑也是应当的。只是本官与徐抚台初到此间的时候,光恩你以襄阳的五魁牌为例,同样是道理。此番我军已上了牌

    桌,压上了重注,若就此离场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白白蒙受此巨大损失么?”

    “恩公,这牌局我等虽是下了重注的,但毕竟还未‘孤注一掷,没有压上所有筹码。如今退场,先前压得筹码固然没有了,但手中的筹码还在,回去之后,小心经营的话,仍是还有回本的可能。可若是压上所有筹码还是败

    了,那恩公几年来苦心经营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王光恩双手抱拳,痛声又道:“恩公守郧多年,若一朝落得无尺寸之地立足的下场,恩公如何自处,斑斑史书之上,又如何记载?恩公,我等这点家当来之不易,一朝轻掷于此的话,可就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了!光恩做贼出

    身,死不足惜,但恩公是国家重臣,还望恩公三思啊!”

    高斗枢脸色骤变。

    他在郧阳苦苦维持多年,支撑他的动力,除了心头的忠义二字之外,所求的就是能够青史留名。

    他在周围州府早已沦陷的情况下,坚守郧阳这座孤城多年,先后击败张献忠和李自成,实际上已经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了。

    但若是到头来,这点基业还是葬送在自己手里,郧阳还是被贼人所攻破的话,那自己多年的坚持,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变成了滚滚长河里的一朵小小浪花,无人看见,也无人在意。

    实际上,王光恩所说的话,触及到了高斗枢极为看重的,所谓历史定位的问题。

    一下子把他给击中了。

    他本来还有一肚子的,劝说王光恩的话,这个时候也堵在心头,再也说不出口。

    见高斗枢情况不太对劲,好像要被王光恩给劝住的样子,徐启元坐不住了。

    先前守陨的功绩,那可都是高斗枢的,和他徐启元没有多少关系。

    他从一个知府,跳过高斗枢,直接当上巡抚,并不是他多么的厉害,只是单纯的因为当时的阁臣陈演看高斗枢不爽而已。

    并且由于这是北京内阁做出的决定,如今南都的阁臣们对此一直很有议论。

    高斗枢不需要攻下光化的政绩,但是他徐启元需要啊。

    要是就这么退兵了,回到郧阳,还是高斗枢和王氏三兄弟眉来眼去,恩恩爱爱,军政大事一把抓的局面。

    那他徐启元又算什么呢?

    还是以督抚之名,行佐贰之实。

    白折腾了么不是。

    这是徐启元所不能接受的事情,当下也是说道:“王总爷,今已十月,萝石公北上神京,与鞑虏议和通好,南北约为叔侄之国,共剿闯贼。当此之时,我等合该以大局为重,剪灭此谷城之贼。一来报效皇上天恩,二来也好教

    北房知道,我南朝也是能打仗的。有此胜绩,萝石公在北都议和,也能好说话些。”

    徐启元为了能够说动王光恩继续打下去,连左懋第奉命北使与清廷谈判的事情都给摆出来了。

    若是王二那样的热血青年在此,说不定还真就被徐启元这番话给鼓动了。

    但王光恩混了那么多年,什么阵仗没有见过?

    这种宏大叙事,对他根本没有用。

    尤其是涉及到部队存续这样的核心利益时,指望他去考虑什么左懋第谈判能不能成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当下只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尽管徐启元反对,并且用大义、大局这些话术来劝说王光恩,但实际掌握军队的王光恩,还是明显减少了攻城的力度,控制了攻城的规模。

    每日只做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不再进行大规模的攻城战。

    而这一反常的变化,立刻引起了襄樊营众将士的注意。

    “大人,怎地明军这几日都静悄悄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定远楼的大堂内,每日的例行议事上,西营坐营把总宋继祖,首先提出了这个疑问。

    闻言,叶崇训也道:“是啊,明军已有四日没有攻城了,但十里铺传来的消息,高斗枢和徐启元仍在。这两位台臣过来督战,怎么督着督着,还不打了呢?”

    “是不是贼人眼见打不过,要退兵了?”冯山同样相当之疑惑。

    主座上,连日来的利好消息,让韩科长心情着实不错。

    听到宋继祖他们的话,韩复心说,坏就坏在高斗枢和徐启元这两个督军身上了。

    他们要是不来督战,以王光恩谨慎的性格,搞不好早就不想打了。

    可能根本不会咬自己抛出去的钓饵。

    结果这二位一来,王光恩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被迫打起了政治仗。

    这一打就上钩了,上钩就坏事了。

    他能够坚持到现在才决定弃牌不玩,止损回家,已经算是够头铁的了。

    当然了,以明军这几日要退不退,要攻不攻的拧巴表现来看,王光恩真正想要下牌桌的话,还是面临不小阻力的。

    这时,韩复望着座下众人,悠然说道:“退兵可能还未必会退,但吵架一定是真的吵架了。”

    “吵架?”宋继祖、叶崇训和冯山等人,异口同声道。

    “应该是在吵架。”韩复很是信心满满的说道:“若本官猜测不错,肯定是王光恩和高斗枢、徐启元等人吵起来了。原因也很简单,自然是王光恩不想打了,而高、徐二人出于各种考虑,坚持要继续打下去。双方理念不同,又

    互不相让,自然是要吵起来的。”

    “这样啊。”

    宋继祖等人点了点头,都觉得韩大人分析的极有道理。

    “那......”叶崇训斟酌着说道:“大人,咱们如今如何做?要不要趁机调集兵力,出战邀战,反杀回去?”

    冯山微皱眉头:“恐怕不妥,若是把明军真的吓跑了怎么办?”

    “如此说来,也是这个道理,可大人精心炮制的鱼饵,已被那王光恩发觉了,他跑是不跑了,可也不吃了。”叶崇训有些发愁。

    冯山、宋继祖也是如此。

    见到自己麾下的三位大将,还沉迷在自己炮制出来的钓鱼战术当中,不可自拔,韩复也是哭笑不得。

    他此番用光化可能会被攻破的鱼饵,来勾引王光恩,叫他上当,让明军不停地减员,不停地流血,最终达到消耗明军的目的。

    但王光恩自然不是傻瓜,血流多了如何不起疑心?

    能够达成如今的战果,韩复已经相当的满意了,还想要继续钓鱼的话,那未免太小瞧天下英雄了。

    况且,明军几次攻上城头,给光化守军造成的杀伤也不是假的。

    这一个多月的守城战,襄樊营损失也很大啊。

    真要反杀出去,反而是王光恩最乐意见到的事情。

    “王光恩已经有了戒备之心,再如何抛诱饵,他也不会上钩的。如今尚未退兵,也只是还没有说服高、徐二人,或者军中将领罢了。但从王光恩本心来说,这肯定不会再打了。”

    说到此处,韩复环视堂内众人,微笑道:“换句话说,本次的光化守卫战,应当是到此结束了。”

    宋继祖、冯山和叶崇训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真实感。

    “这......这便结束了?”叶崇训忍不住问道。

    “多半是要结束了,除非王光恩日子不想过了,非要死在这不可。”韩复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又道:“诸位也不必失落,此战我襄樊营西营的两个千总部,火器局,弓手哨队,骑兵哨队,以及新勇营、义勇营虽然损失颇重,但明

    军同样减员过半,战果已经足够可观了。”

    西营的两个千总司虽然打残了,但自己还有两个完整的千总司,正在从荆门州赶来的路上。

    还有掘子营干总哨队,还有龙骑兵哨队,还有水师步兵哨队。

    而在光化城内,西营、新勇营、义勇营和防城营这几个营头也不是说就没有战斗力了。

    从可用之兵来说,目前自己手中可动用的战兵,是要超过明军的。

    王光恩在光化城下丢了半支部队,就算现在及时止损,平安地撤回郧阳去,也必然要收缩战线,放弃均州,集中兵力守郧阳。

    而这一战消耗了大量物资的明军,到了冬季以后,会更难熬的。

    虽然秋季战事大有演变为冬季战事的势头,但韩复对于取得最终的胜利,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统一了王光恩可能要跑路的思想之后,韩复又布置起了接下来的任务。

    大家毕竟打了那么久,王光恩忽然说要走,自己于情于理,又怎么能不送上一程?

    必须要送一送的。

    正议事间,几日前被韩复打发回襄阳的胖道士,忽然又出现在了议事堂的门口。

    而在石玄清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头发黄而微卷,眼眸碧绿,只比石玄清稍矮寸许的汉子。

    赫然便是个佛郎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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