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砰砰砰!”

    “再放!”

    “砰砰砰!”

    城头的垛口处,一支支鸟枪伸出,向着远处的敌人倾泻着火力。

    弥漫着的硝烟,被若有似无的西北风吹向了城内,呛得众人连声咳嗽,有些睁不开眼睛。

    凭空增加了不少守城的难度。

    “放箭!”

    三轮鸟枪齐射之后,城头又有阵阵箭雨?射而下。

    不远处的官道上,数百骑兵往复梭巡,不停地派出小股骑兵,向城门处冲刺,又急速折返回来。

    用这样的方式消耗和试探城头的火力。

    而在更远处,明军正裹挟着一大群的流民,在抢收城郊那些因农户跑路,而暂时无主的粮食。

    那些地方同样有一股一股的明军骑兵在巡逻。

    遇有偷偷在收粮食,或者已经收好粮食正准备往家里运的庄稼汉,则强令对方将粮食运到明军营地中。

    不从者立毙当场。

    田头沟坎间,到处都是倒毙于地的尸体。

    在更远处的地方,王光恩派人挨个村子,挨个村子的搜刮粮食和强征壮丁。

    这些来不及或者不愿意?下田土家舍,跑到城中避难的农民,这时不仅要献上自己的粮食,而且还要被明军驱使着去砍伐树木,做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

    而过于深入的地方,明军不敢久留,于是为了避免这些粮食可能会“资贼”,则干脆四处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短短十几天之前,这里的人们还在享受着乱世中难得的宁静,体会着丰收的喜悦,处处还都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充满浪漫主义的田园风光。

    但此时,早已是“流遍了,郊原血”。

    秋收受到如此大的破坏,这一战之后,不论是谁输谁赢,都将有大量的农民破产,加入到流民的行列当中。

    这些流民又会向着没有遭受战火破坏的地区流动,破坏那里的生产和生活。

    如同是过境的蝗虫一般。

    而真正的考验则是在一两个月后的冬季,到时候,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见到他们弘光天子改元后的第一个春天。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莫过如是啊!

    城头上,极目远眺的韩复,脑海里也是闪过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其实,若不是这天下出现了满清入关这个意外因素,他是真心的觉得,如今这打来打去的战争,简直是毫无意义。

    实际上。

    自从去年,也就是崇祯十六年开始,遍及陕西、河南、山西、山东、南直等处的大旱已经有所缓解。

    具备了恢复生产、将流民安顿下来的条件了。

    但可惜,早就被连年的天灾人祸给掏空的朱家王朝,这时早就油尽灯枯,成了一座空架子。

    历史的尘埃只是轻轻吹过,便已轰然倒塌。

    而本该甩掉包袱,轻装上阵的大顺朝,更是连万世基业的草图都还没有画好,就被满清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捡了个大便宜。

    韩复一直以来都认为,满洲人确实是捡了个大便宜。

    明末的时候,其实北边的蒙古人已经不怎么闹腾了,灭亡前夕中原大旱也差不多到了尾声,而经过十几年剧烈的大规模的农民战争,中原几省该死的饥民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宗室、大户也被清理了不知道多少遍,释放出了大

    量的土地。

    又遇上了大航海的红利,白银大量流入,番薯和玉米等高产作物也被引进到了中国。

    可以说,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剩下的全是时代的红利。

    可我大清捡了那么大的便宜,本该是天胡的开局,却没有难度给自己增加难度,各种天怒人怨的反人类措施不断,硬是让本该早就入土,早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大明,又强行续命了几十年。

    而且,若不是秦晋失和,孙可望出走,清廷还要多少年才能收拾掉西南,或者还能不能收拾掉西南,还是一个未知数。

    磕磕绊绊的完成统一之后,又弄出了席卷半壁的三番之乱。

    好不容易把三番也给平定了,总算是完成统一,政通人和之后,吃尽红利弄出来的所谓康乾盛世,却不过是万马齐喑,将中华之地、之人,变成毫无生气的一团死水罢了。

    这么一想,韩复真是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

    思量间,城头又是枪炮声大作,箭矢飞扬。

    然后咚咚咚的声音里,城楼下的城门大开,原伏牛山黑石寨寨主,现在义勇营副将的钻山豹赵四喜,领着本部三十余骑自家兄弟,冲了出去。

    与对面王光恩派出的骑兵,冲杀起来。

    几个轮次之后,赵四喜忽然如力战不支一般,向着城门方向败走。

    结果,明军那股骑兵就停在原地,压根不上来追击。

    “狗日的,胆子倒小,不敢过来追。”城头上,手都扣在了扳机上的冯有材低声骂道。

    韩复倒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太过失望。

    王光恩毕竟是当年跟着李自成、张献忠、罗才他们一起混的,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打仗的能力先不说,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这种小伎俩压根不会上当。

    就这样,两方骑兵打了一阵,各自留下几具尸体之后,如无事发生一般,各自归阵。

    自从昨日王光恩亲自领大兵渡过丹水,逼近光化城以后,这样的场面就不停地发生。

    和韩复前世看过的各种影视剧不同,攻城战其实还是以城外的野地浪战为主。

    守城一方也是需要不停地派士卒出城,与敌军交锋的。

    得到守城一方,彻底失去出城作战的能力,才会出现影视剧上那种,一方爬城墙,另一方守城墙的局面。

    到了那一步,其实对于守城方而言,局势已经极为被动了。

    大多数情况下,城池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双方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不停地进行着各种试探和反试探的攻击。

    到了中午的时候,这种小规模的火力接触,才暂时停下来。

    这个时候,冯山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附在韩复耳边,低声说道:“大人,荆门州那边有消息了。”

    韩复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下。

    他立着襄樊都的大纛,如同一面活靶子般等着明军来打,将王光恩的兵力、火力和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就是为南线的“特别军事行动”争取时间。

    可以说,荆门州那边的行动能不能成功,直接关系着这次秋季战事的走向。

    其实将陈大郎的第三司留在南线,又把马大利的第四司、蔡仲的第五司派去打荆门,其实都是十分冒险的选择。

    第三司有可能会被张文富给吃掉,而马大利他们的特别行动队,虽是偷袭空城,但若是张文富临走之前,让马进忠带人来接管荆门的防务呢?

    那第四、第五两司,连同整个特别行动队,就都有中埋伏的危险。

    而若是这三个司都被打掉的话,那襄樊营的兵力就去了一大半,而韩复就真有可能被困在光化出不去了。

    奶奶的,自己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几乎每一步都是在弄险,几乎每一步都是在钢线上游走,但凡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容错率太低了。

    韩复心说这乱世之中,没有一颗大心脏的话,再是钢铁直男的人,都要被命运的大手,活生生玩成受虐狂啊。

    “讲。”为了尽可能不在手下面前暴露心中的忐忑,韩复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冯山一张天生的冷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神情,说话都有点打颤:“大,大人,事谐矣。”

    一句事谐矣,让韩复瞬间卸下了千钧重负。

    “好,你去通知宋继祖、叶崇训、张维桢等人到此间来议事。”韩复语调没什么变化的说出了这句话。

    脸上平静地就像冯山告诉他,饭已oK了,可以下来咪西了般。

    只是转过身,来到城门楼内无人看见的地方,韩复将颤抖个不停地右手伸到眼前,摊开手掌,掌心那支忠义香早已变成了碎纸和烟草沫的混合物。

    上面满是汗水。

    “大哥,你不是不爱吃这个么?”

    光化城外的十里铺,王二次燃火折子递了过去,于这个过程中,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对方肢体动作的僵硬和不协调。

    “我看那襄阳的抄报上说,这忠义香是用各式中药和香料一起,混合在烟叶里烤制出来的,食之可以提神。”王光恩将点燃的那支忠义举至眼前,端详了片刻后又道:“这几日没咋睡好,吃几支养养精神。”

    “大哥是在忧虑战事?”

    “你我兄弟三人的前程,全系于此战的胜败之上,由不得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忧虑啊。”

    烟雾吞吐之间,王光恩的语气中,竟是有了萧索之意。

    他没有说出口话的是,如是这一战也打不赢的话,他王光恩就真的要被困死在郧阳了。

    卖了那么多年的命,到头来还是局促郧阳一隅的命,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实际上,从当初在陕西的时候算起,他小秦王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早就厌倦了。

    他和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甚至和他弟弟王二、王三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喜欢打仗的人。

    因此当初张献忠降而复叛的时候,和张献忠他们一起受诏安的王光恩,并没有选择再跟着一起造反,重新干老本行。

    而是选择了受抚于高斗枢,和对方一起守郧阳。

    同样的。

    郧阳守了那么多年以后,等到清军一来,他就很丝滑的举城投降了。

    被安置在襄阳以后,尽管受到李之纲等人的排挤,他也尽量的委曲求全。

    为的就是想要过安生的日子。

    这次若是能击败襄樊营,乃至长驱直入,拿下襄阳,也是为了手里能够有更多的资本,更多的筹码,将来不论归顺哪一方,都能给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让后半辈子活得舒坦些。

    但若是打不赢,又退回到郧阳的话,那他王光恩感觉,就真的很没有意思了。

    “大哥,这光化城不坚池不深,好打得很。况且我大军兵力,几倍多过那襄樊营,又从山下拉来了这许多流民,便是用人命去填,也能把这壕沟给填平了。”

    王二就着火折子上的火苗,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忠义香,吸了两口后接着说道:“等过几日,攻城的器械都造好以后,咱王二打头阵,为大哥当这登城的先锋。”

    看着腿脚不便,也照样意气风发的王二,王光恩忽然放缓语气:“腚还能疼吗?”

    听此一问,王光兴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了几下屁股,结果扯动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连声吸气。

    尽管如此,还是嘶声道:“嘶,呃,不......不疼,不疼。”

    “王二你也是有了娃娃当了爹的人,近一二年也开始独自领兵,应该知道大哥作为长兄,作为主将的苦衷。那日你把马世勋、周兴折进去不说,死在丹水河口的,也尽是从陕西、河南起就跟着咱们的老兄弟,不打你的棍子,

    夺你的军职,又怎地服众?”王光恩语重心长。

    “大哥,道理都懂。”王光兴咧着嘴说道:“那日咱败的那么惨,害死了那许多兄弟,按理该当是要斩首的,大哥能留咱一条性命,还让咱在军中效命,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王光恩摆手道:“自家人,说什么开不开恩,大哥无论如何也不会做手足相残的事情。等这一战打完了,大哥顺势再让恩公向朝廷请功,给你多算些首级,到时候就可官复原职了。若是能拿下襄阳,你王二照样能封个响当当

    的总兵!”

    王光兴顺势问道:“大哥,那你方才又说,担心打不??”

    “我不是担心打不赢,只是这几日接战下来,我心中总觉得有些蹊跷。”

    “蹊跷?”

    王光兴有点懵,他没发现哪里有蹊跷的地方。

    “王二,你想那韩再兴是何等张扬的人物?远且不说,就是近两月,他又是单骑招抚侯御封,又是弯弓射大雕,又是领十几骑强渡丹水,匹马硬撼你王二的大阵。此人好听点讲是勇猛非常,不好听的讲,分明就是个疯子。”

    王光恩一支吃完,又点上了一支,这才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可这等勇猛之人,这等疯狂之人,却从左旗营到此间的几十里地通通放弃,一战也不打,一处也不守,这还不蹊跷?”

    “这……………”王光兴猜测道:“许是韩再兴觉得双方兵力悬殊,索性不敢与我等野地浪战。”

    这话说完,王光兴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观韩再兴此人进襄阳从贼以来的事迹,伪朝那边的路应标、白斑鼠、轰天雷、冯养珠等“名将”被他杀了一大堆。而朝廷这边,张文富、周安、刘黑虎、马世勋、周兴等副将、参将、游击、守备什么的,也是被或伴或杀。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怕是朱家皇帝在这里,他也敢一刀给杀了。

    “既然是觉得兵力悬殊,这韩再兴又为何要留在这无险可守的光化,而不是渡河撤到谷城?况且还竖起大纛,整日在城头转悠,简直就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城内,怕咱们不去攻他,这又是为何?”

    “呃......”王二答不上来。

    王光恩再度问道:“须知我兵数倍于贼兵,韩再兴选择驻守此处,分明就是将自己自困于险地,万一局势不利,此人将毫无容错可言。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就算不想轻易放弃谷城,韩再兴也大可以在谷城就近指挥,完全不必

    如此,这又是为何?”

    王光兴想不到,也答不出来,索性问道:“大哥,咱不知道,你说这是为何?”

    王光恩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此间必有蹊跷。我总觉得这谷城中并非襄樊营全部之主力。”

    “啊?不会吧。”王二张大嘴巴:“襄樊营这几千人守光化,都有被咱们困死的可能,他韩再兴本人在光化的情况下,主力居然不在城中?这人是疯了吗?”

    “这也只是大哥的一种猜测而已,个中情况,咱们自然无从得知。不过事情究竟如何,试一试便知道了。”

    王光恩眸光凝聚,沉声说道:“自今日午后起,加强对光化的攻击,我倒要试一试,这光化城内到底有几许人马,他韩再兴打的又是个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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