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牟文跑了?”

    张文富和李文远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两人对视一眼后,张文富大步走到那小校跟前,瞪视着对方,大声说道:“什么叫牟文绶跑了,你说清楚点!”

    那小校跑得气喘吁吁,连咽了好几口唾沫之后,才又开口说道:“昨日李先生与牟总爷分拨完了粮饷之后,牟总爷就把粮食拉到了营中,今日本该是两营兵马合练的,但直至晌午营中也丝毫没有动静,后来张知州才派人来

    说,接到朝廷的旨意,朝廷已经改派左镇的马进忠老爷来镇守荆州。因此牟总爷带着人马粮草,已是连夜走了。”

    张文富听得简直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看向了李文远。

    李文远知道自家东翁是什么意思,低声说道:“东翁,粮食昨日便分拨给了牟文绶,既然给了,拉入本营营帐之中,自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谁能想到,这牟文绶刚刚被朝廷派到荆州来,这才几日,又被调走了。”

    “狗日的牟文绶,老子为大局着想,处处委曲求全不说,又出钱出粮,千方百计地哄着他打仗,他娘的竟然给老子玩这么一手!”张文富咬牙切齿,眼眶内通红一片。

    顿了顿,张文富再度看向那小校,复又问道:“张知州是几时收到朝廷的旨意的?”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那小校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东翁。”李文远眼神有些凝重:“知州大人知不知道倒在其次,恐怕那牟文绶是早就知道的,故意隐瞒不说,就是为了赚咱们这三千石的粮食!”

    “老子日他娘的狗东西!”张文富恨声骂道。

    在这个时代的武将当中,张文富算是比较有素质的了,文明程度绝对是在平均线之上。

    但对于牟文绶这种畜生行为,也很难忍得住不破口大骂。

    “将爷,咱们要不要派人去追?”那小校提议道。

    张文富看着那小校,冷笑道:“追?狗日的昨天晚上就带着粮食跑了,现在还能追到个屁!况且,就算是能追到,对方就是不还,又能怎样?总不能襄樊营还没打,就先和牟文打一仗吧!”

    “这………………”那小校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这时被张文富驳斥,也只得低头说道:“将爷说的是。”

    张文富又道:“不过,牟文绶的账算不了,张联奎的账总归是要算算的。朝廷的旨意,老子就不相信他张知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似乎是听出来自家东翁打算要干什么,李文远连忙劝道:“东翁,张大人毕竟是一州之长,朝廷命官,不可轻易开罪,东翁切勿冲动行事啊。”

    “本将怎么会冲动行事?自然会先问明白原委的。”张文富眸光闪烁,冷冷说道:“张联奎若是真不知道也便罢了,他若是知情不报,老子必定叫他知道,老子这个郧阳副将也不是泥捏的!他牟文天子脚下尚且敢跋扈,荆门

    此处天高皇帝远,老子又如何不敢跋扈!”

    说到此处,张文富一指那小校,喝道:“即刻传令全寨,与本将速速开进荆门!”

    “怎地炸成了这个样子?”

    城墙爆破点附近的一个废弃坑洞内,李铁头望着里头的尸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尸体蜷缩在坑洞内,已是被炸得焦黑,肉都糊了,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顺着那热气,一缕缕烤肉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过虽然是炸得焦黑,但从残余的衣着来看,并不是掘子营干总哨队的工兵或者辅兵。

    这让李铁头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冲着张顺喊道:“那个力夫队的队正呢?把他叫过来认人!”

    张顺应了一声,跑了出去,很快,就带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老汉回来。

    那老汉一见到李铁头,就慌忙跪地,叩头说道:“小人徐长贵见过于总爷。”

    “啧,跟你说了多少遍,咱襄樊营不兴这个,赶紧起来,认一认死了的这个是谁。”李铁头半点废话也没有。

    徐长贵站了起来,小心凑到那坑洞边,顿时被里面焦糊一坨的东西给吓了一大跳。

    他从旁边捡了一根树枝,忍着恶心在那尸体头部戳了几下,弄开上面的灰烬,露出了脸孔,仔细辨认起来。

    还没有等徐长贵辨认出来,旁边围观的力夫里,就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瘸子么?他干活最爱偷懒,刚才准是又偷偷跑到这边睡大觉,没听到清场的声音,这才被炸死的。”

    听那人一说,徐长贵也认出来了,连忙对李铁头说道:“回禀千总爷,这确实就是孔瘸子,他家的窝棚就搭在山下的施家冲那边,离小人的窝棚不远。这孔瘸子听说是从河南逃过来的,来的时间并不长,平素给官军干活也是

    能偷懒就偷懒,不想今日竟被炸死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李铁头问道。

    “家里还有浑家,还有一个妻弟。”徐长贵回答道。

    逃难带着婆娘可以理解,但是把小舅子也给带上的,未免就有些少见了。

    不过李铁头也懒得去问为什么会是这种奇怪组合,他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

    爆破炸死人了,虽然炸死的是一个征发来的力夫,但也是要报到中军衙门文书室的。

    中军衙门文书室会派人下来核查的。

    而且,即便这什么孔瘸子是因为偷懒,自己个偷偷躲在这里的,但他被炸死,终究还是因为清场不细致导致的。

    这个情况被文书室了解到了以后,又会扣掘子营千总哨队的那啥积分。

    这积分看着不疼不痒,但却关系到整个干总哨队月底的奖金。

    扣一分都要少不少银子呢。

    而这孔瘸子还不是一个人,还有家属,这又涉及到要给家属赔偿的,而若是做不好家属的安抚工作,又是要被扣积分的。

    万幸死的只是一个力夫,若是工兵被炸死了,那消息可就是要直接报到韩大人那里的,并且也不仅仅是扣积分那么简单了,他这个千总都要被处分。

    “头前带路,去这孔瘸子家里看看。”

    “干总爷随小人这边来。”

    很快,李铁头一行人在力夫队队正徐长贵的引导之下,来到了山脚下的施家冲。

    施家冲在隆中山的南麓,这里北边是隆中山、乐山、大旗山、小旗山等山,西面和南山是七里山和荆山余脉,东边十几里是十五里铺。

    这个地方三面都是山,形成了一个比较封闭的区域。

    一段时间之前,襄樊营中军衙门,开始把聚集在襄阳附近的流民,迁移了很大一部分过来,随后由战兵第六局改编而成的掘子营干总哨队,也进驻到了这里。

    根据中军衙门的规划,掘子营干总哨队修筑各种训练工事时,需要人手的,就地征发当地的流民。

    这些流民给掘子营做工,每日能赚到一点钱粮,比之前纯靠襄樊营赈济要好得多。

    并且将来,这些流民也将留在此处屯田和建设屯堡。

    这些人并不归属于襄阳府或者襄阳县管理,而是归属在中军衙门的管辖之下,等于就是襄樊营韩大帅的“子民”,对于自己的子民,韩大帅还挺重视的。

    每一个人都要登记在册,死了要上报中军衙门,说明是怎么死的。

    如果是因公或者因工死的,则要给予相应的补偿。

    如果有家人的话,将来可以优先分到田种,种不了田的,可以分到屯堡做工啥的。

    施家冲这里原先是一个小村子,但村子早就被山上的土匪洗劫八百遍了,原先的村民死伤逃亡殆尽,此时这里密密麻麻分布着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窝棚。

    那些窝棚趴在地上,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座座坟头。

    只不过这些坟头内住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现在是秋半天,秋老虎的余威尚在,日头上来以后,天气还是挺热的,窝棚内的流民不需要考虑保暖的问题,加上还有襄樊营会每日施粥,窝棚区内的情况要好很多,没有大规模死人的现象。

    徐长贵虽然是个队正,但其实还是流民,他的窝棚也搭在施家冲,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七拐八拐,领着李铁头他们,来到了施家冲拐角的一处窝棚。

    这窝棚东倒西歪,松松垮垮,旁边还有一个臭水塘,水塘内满是粪便等污秽之物,上头还漂浮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腐烂尸体,一大群苍蝇叮在上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些苍蝇嗡的一声全都飞了起来,竟有一种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感觉。

    这样的窝棚,这样的环境,即便是在流民当中,也属于条件相当差的那一种了。

    李铁头从军之前虽然也穷的叮当响,但毕竟还是城市户口,家里世代在震华门外扛活,没当过流民。

    看孔瘸子被炸成了烤肉他感觉没啥,但眼下这种环境,他是真心觉得有点适应不过。

    几人刚走到那窝棚前,一个男人系着裤带从里面钻了出来。那男人见到了徐长贵以后还笑着打了个招呼,但等见到徐长贵身后还跟着一帮军官之后,脸上笑容立刻收敛起来,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李铁头和张顺他们看得一愣,这个男人是谁,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徐长贵好像早就见惯了,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没有急着进窝棚,而是四下看了几眼,然后忽然喊道:“小狗子,你过来。”

    顺着这个声音,众人这才看到,原本窝棚和那个臭水塘的中间,还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打着赤膊,黑瘦黑瘦的,胸腹上的肋骨根根突出,清晰可见。

    听到有人招呼,那名唤小狗子的小男孩丢下手中的木棍,不情不愿的走了过来。

    徐长贵冲他招招手,示意对方再走近一点,然后说道:“叫孔瘸子的浑家穿好衣服出来。

    小狗子仰头望着徐长贵,没好气道:“干啥?”

    语气当中充满了戒备。

    “不是咱找你,是襄阳来的干总爷找你!”徐长贵说话间往侧面走了两步,把后头的李铁头等人让了出来。

    小狗子看着李铁头身上板正气派的战袄,看着那杀得很紧的武装革带,以及脚上踩着的长筒皮靴,眼眸的戒备,迅速的染上了十足的羡慕。

    “小娃娃,里面的女子是你娘还是你什么人?”李铁头问道。

    “俺娘死了,里头的是俺姐。”小狗子回答道。

    “那好,叫你姐姐出来。”

    小狗子应了句“好”,转身钻进了窝棚,用近乎吼一般的语气,或者更贴切的说,是用训斥般的口吻,和里面那女子交流起来。

    李铁头和张顺对视了一眼,都对小狗子用这种语气和她姐姐说话,感到奇怪。

    过了一阵,从窝棚里头钻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也瘦,身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灰布袍子,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插着,显得没有那么乱糟糟。

    她钻出来以后,一眼便认出来了李铁头就是那个干总,怯生生的行了一个万福,低声说道:“奴家孔吕氏见过军爷。”

    李铁头没想到这女子还挺懂礼数的,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也没有废话,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是孔瘸子的婆娘?你男人孔瘸子今天干活偷懒,藏在城墙洞里面,被火药给炸死了。”

    孔吕氏闻言嘴巴一下子张开,抬眼看向了李铁头,旋即又迅速的垂下了眼帘。

    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伤,更多的其实是惊讶。

    站在孔吕氏的旁边的小狗子,低头看着地面,旁人看不到是个什么表情。

    按照李铁头的经验,这个时候孔吕氏应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开始闹了。

    当初拜香教还在的时候,杨县令派下去收租的几个衙役死了以后,那些家属整日在县衙门口披麻戴孝烧纸钱,最终闹得县里没法子,一家给了不少银子的赔偿。

    李铁头刚才在来的路上,准备了一大堆的话,可这孔吕氏不哭不闹,他一时反而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咳咳,嗯......”李铁头干咳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虽然这个啥孔瘸子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但毕竟是征发的功夫,给咱们干过活的。咱们襄樊韩大帅这个爱民如子,慈,慈悲为怀,愿意做好事,给死者家属布施一点银

    子。”

    李铁头的话刚说完,徐长贵先忍不住问道:“干总爷,能给多少银子?”

    “呃,这个还不能确定,得看中军衙门里那帮书手咋说,不过估计咋地也得有过四五两,五六两?”李铁头的掘子营干总哨队到这边以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具体的赔偿标准是多少。

    “军爷,奴家想和军爷打个商量。”那孔吕氏忽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不等李铁头有所回应,就又快速地说道:“奴家不要银子,能不能把奴家的......奴家的弟弟送到城里当个学徒。志国小时候念过书,认得字的,手也巧,到烟坊、肥皂坊当个学徒,一定能成的。真的,志国人聪明,是个

    好孩子,让他到城里当学徒,一个能干好的,一定能的,干总爷,求求你了!”

    说到后面,那孔吕氏的声音当中,已经带上了克制不住的哭腔。

    还没等李铁头回复呢,那大号叫做吕志国的小狗子,立马大声反驳道:“你胡说,俺不要当学徒,俺要当兵!”

    孔吕氏激动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似乎对吕志国语气里始终充斥的敌意感到很伤心。

    不过,她还是柔声说道:“志国,你是念过书的,不,不能去当兵。而且如今吕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爹,爹娘交代?”

    “你,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爹娘?!你只不过是我姐姐,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不要你管!”吕志国大吼道。

    孔吕氏眼眸中仅存的光彩,瞬间彻底消散了。

    李铁头抓破铁头,也没闹明白这俩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也没那个闲心八卦,只是说道:“学徒这事不管咱管,跟咱说也没用。当兵的话……………”

    李铁头又看了那小狗子两眼,摇头道:“韩大师定下的规矩,襄樊营不要十六岁以下的娃娃兵,你太小了够不上标准。唔......城中的识字班倒是在收少年娃娃学员,不过你们以后是要入屯堡的,没有进城的指标。还是拿着银

    子安生种两年地,等满了十六岁,还想入襄樊营的话,再来找老子报名。

    “大人,荆门传来的消息。”

    中军衙门的直房内,军情局小韩局长韩文低声说道:“团练总兵牟文绶上任不足两月,又被朝廷给调走了。”

    “哦?是吗?”韩复接过情报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看这意思,牟总兵怕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但却秘而不宣,还故意跑到荆州打秋风,从张文富那里弄了三千石粮食。结果粮食刚到手,就连夜跑路了。这下咱们的老朋

    友,可要有的难受了。”

    “这个牟文绶,做事有点太不地道了。”韩文语气里很是不屑。

    “他做事要是地道的话,也不会在南直隶就敢纵兵劫掠了。”

    韩复捏着情报,没有继续往下翻看,而是问道:“接替牟文绶镇守荆州的是谁?”

    “说是马进忠,但暂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韩文回答道。

    “哦?是马进忠?”

    居然是马进忠!

    韩复眉头一挑,这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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