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陈孝廉才说道:“回大人的话,那日大人走了以后,炒菜馆内的众人也都走了,小人等这才知道,原来在厨房内炒菜的是勤务处的王积善。王积善也要走,小人等并没吃上炒菜。’

    其实他们几个何止是没吃上炒菜啊,还倒欠了好几两银子的饭菜钱呢。

    韩复仰头笑了笑,盯着陈孝廉的眼睛说道:“哈哈,本官向来生性多疑,信不过旁人,在这襄阳城中,仇家又多,行事不得不谨慎些。不过,对外人本官信不过,但我襄樊营中人,本官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比方说当日在后

    厨做菜的王积善,比方说当日在馆子内和本官共进餐食的其他兄弟。”

    陈孝廉立马就听懂了韩大人的言外之意。

    瞬间如被刺了一剑般,身体晃了晃,眼眶也红了,张开嘴巴正准备说话,却见韩大人从书案后头站了起来。

    “本官爱去那家炒菜馆子,是因为那家馆子有几道菜确实做的不错,陈书办没有吃上,未免可惜。不过这几道菜,王积善同样会做,今日本官做东,请陈书办吃。”

    说话间,韩复绕过了书案,开始收拾直房内的一张桌子,又望了眼已经呆住的陈书办,随口说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收拾,本官等会还有事情要和你说,咱们抓紧时间,边吃边聊。”

    “啊?哦,哦,好!”

    陈书办如梦初醒般,赶紧帮忙收拾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头有些发酸。

    胸中有股气息在不停地激荡。

    他不敢低头,怕积聚在眼眶内的眼泪会掉下来。

    说来也巧,这边桌子刚收拾好,王积善就亲自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动作麻利地将几样小炒给摆了上去,又布置上了碗筷,还准备了一壶好酒。

    笑着对陈孝廉说道:“韩大人说陈先生口味重些,这几道菜小人都舍得下油放盐,陈先生尝尝咸淡,重了轻了的,回头再跟小人说。”

    “王主事,这……………”陈孝廉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些哽咽。

    王积善两手在围裙擦了擦,感慨道:“陈书办到我襄樊营迟些,其实大人很少开小灶的,也从不在直房内吃饭,更不会在直房内请客。大人今日,是为陈书办破例了啊。

    “哎呀,咱说这个干什么?大人,陈书办,您吃,小人先到后厨那边看看。”

    王积善朝韩复躬了躬身子,提上食盒出去了。

    等到直房那扇木门被重新关上以后,韩复拿起酒壶,给陈孝廉满上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

    “现在还是当值的时候,等下亦还有差事要办,酒就不宜多喝了,咱们一人一杯,表表意思就行了。”说话间,韩复捏着酒盅,向着陈孝廉示意了一下。

    陈孝廉感觉鼻头越来越酸,眼眶越来越热,心胸间那股激荡之气,简直就要破腹而出。

    他没有动筷子,也没有拿酒盅,而是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以头抵头,哭着说道:“想我陈孝廉,不过是学前一个以写字糊口的穷措大,蒙大人青眼相看,不以小人卑鄙,让小人操持文书重任。小人不思肝脑图报,

    竟......竟私下做出那等事,小人......小人实在禽兽不如,罪,罪该万死………………”

    陈孝廉刚开始还能稍作控制情绪,但讲到最后,已是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韩复轻轻摇头,道德感太强的人就是这样。

    只不过是接受了一顿“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宴请”而已,还没吃成,还没收银子,就已经自己受不了自己,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了。

    陈孝廉能写会算,文书工作也做的不错,但这么多年却一直贫困潦倒,性格实在是主要原因啊。

    韩复喝着杯中酒,有意等陈孝廉哭了一会儿,情绪稍稍缓和些,才起身将对方扶了起来。

    他没有提所谓“违规接受宴请”的事情,而是脸带微笑地说道:“本官在文书室的时候,看到陈书的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条幅,上书‘唐生者何人,五十老且衰”之句。”

    陈孝廉一下子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韩大人。

    那条幅他从进文书室起就带着,从来无人留意,留意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没想到韩大人只是去过文书室几次,就不仅留意到了,更加在意到了。

    韩复脸上笑容不减,缓缓吟诵道:

    “唐生者何人,五十老且衰。”

    “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

    “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

    “太尉击贼日,尚书叱盗时。

    “大夫死凶寇,谏议谪蛮夷。”

    “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往往闻其风,俗士犹或非。”

    “怜君头半白,其志竟不衰!”

    将半首白乐天的《寄唐生》背诵完了以后,韩复眼望着陈孝廉,开口又道:“本官还是前明干户之时,每观国家败亡,天下沦落至斯,就常常以《寄唐生》慰藉心中苦闷。陈书办以唐生自诩,又岂是那等为了蝇头小利,而忘

    远大志向之人!”

    言及此处,韩复声调陡然升高:“本官自入襄阳以来,所作之事,岂是因口无食,岂是因身无衣?本官所求者,唯忠与义!忠天下之忠,义天下之义!所图者,便是为天下不再有五十老且衰,悲甚则哭的唐生!”

    “嘶....呼......”

    陈孝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将它呼出。

    颤抖着的不仅是他呼气的嘴唇,更是他的身体,他整个的灵魂。

    “大人,小......小人,小人实不知大人有如此远大志向。”

    陈孝廉咽了口唾沫,再度艰难开口道:“小人书唐生之句,不过借此自慰而已。唐生心中所悲,尚且敢对人言,小人却连说也说不出口。当此之世,既不敢悲,亦不敢哭,更不敢有何作为。和大人相比,小人自惭形秽,实在

    是......实在是有愧大人所托。”

    “陈书办有这份心志,便已胜过如今千千万万之人。所谓有心无力,只要心志尚在,力量便可慢慢积蓄。”

    韩复扶着陈孝廉的手臂,朗声说道:“本官将文书室交你陈书办管辖,不是要你做五十老且衰的唐生,而是要你做贼的太尉,叱盗的尚书!志向既然不衰,又何必等到五十头半白之时,声发涕辄随呢?天下之事,事在人

    为!文书室乃是中军衙门与襄樊营之中枢所在,陈书办,合该勉励之啊!”

    陈孝廉这个时候情绪激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轻轻推开韩复的手,起身又缓缓跪了下来去,咚咚的叩头有声,张开嘴巴,却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仿佛从血肉中传来:“小人不敢以太尉、尚书自比,但小人自今而后,愿为大人刀笔吏,门下之走狗,朝乾夕惕,绝不

    可再有半分懈怠私心,若有,请天殛小人为齑粉!”

    “哈哈,陈书办你我君......颇为相得,本官刚才所说,也不过是有感而发,与陈书办共勉而已,快快起来吧。”

    韩复激动之下,差点连君臣相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实际上,他刚才又是背诵《寄唐生》,又是慷慨激昂,并不仅仅是为了给陈孝廉灌鸡汤,打鸡血。

    而是确实有感而发。

    自己到襄阳来,如果追求的只是口中有食,身上有衣,只是为了个人享受的话,那么平定襄京之乱后,自己就应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去江南享受花花世界了。

    安安饿殍做起来有点难度,但安安之顺民当起来还是简单得多。

    为什么不去做呢?

    理由自然有很多,但归根结底的一条,是韩复不想让自己到了五十老且衰的年纪,只能像唐生那样,“声发涕辄随”的空悲切。

    钱谦益该他有所作为的时候,他选择了做安安顺民,到了晚年老且衰的时候,他又后悔的说,恨不死在甲申年。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韩复觉得,自己要是带着银子走了,就算是能够安安生生、潇潇洒洒的活到老且衰的年纪,临死之时,回首往事,也必然会后悔不已。

    与其那样,不如趁着该作为,能作为的时候,奋力一搏。

    因此刚才那些话,不仅仅是说给陈孝廉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孝廉又是咚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完成了敲打,统一了思想,韩复既给陈孝廉画了张大饼,又给对方卸下了这几日坠在心头的包袱。

    如此这般之后,陈孝廉心情虽然还是激动,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诚惶诚恐,畏手畏脚的了。

    韩复把他按在了板凳上,不许他再跪了,自己也回到座位上,两人边吃边聊起了正事。

    “这次秋季作战,规模浩大,除了要在襄阳留下必要的守备力量之外,我襄樊营将士全要出动。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供应不上,再强的战力也是白搭。”韩复夹了一筷子菜,却没有急着吃,而是又问道:“之前让

    文书室计算本次秋季作战的粮草所需,陈书办可是算好了?”

    陈孝廉眼眶还有点红,声线也略显沙哑,不管脑袋很清楚,闻言立刻回答道:“回大人的话,我襄樊营出征将士以3500人计,每日含副食的口粮为一升半,十五日便是六百五十六石有奇,但为防止意外,小人以为适当多备一

    些,以一千石为好。”

    韩复看了陈孝廉一眼,示意对方继续。

    陈孝廉以前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自己的交办差事,并不会提出什么意见,或者发表自己的看法,现在却能够主动的给出建议,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陈孝廉接着说道:“襄樊营战马日耗豆料三升、草料十斤,以十五日为计,骑兵哨队要消耗豆料一百六十九石,草料三百六十五石,同样可适当多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另外,骑马步兵哨队,不知是否要算在骑兵之中?”

    韩复搞出来的这个龙骑兵,在此时的襄樊营当中,是绝对的怪胎。

    从人员构成上来看,龙骑兵主要来源于步卒,哨官魏大胡子、参谋黄家旺都是战兵局出来的,军法张麻子虽然不是战兵出身,但之前也都是长期作为战兵局的军法官。

    这样算的话,应当把龙骑兵算成是战兵,或者战兵的变种。

    可他们使用的兵器,又主要以火器为主,这样一来又应该算是火铳兵。

    但龙骑兵又不像火铳兵那些步行,而是人人配马,通过马匹来机动,看起来又像是骑兵。

    这种缝合,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份认同上的混乱,更是极大的增加了后勤的压力。

    “骑马步兵即便是不算在骑兵之中,草料也是要准备的。”韩复微笑着说道。

    “这样的话……………”

    陈孝廉用手指头蘸着酒水,当即就在桌子上算了起来。

    他用的不是韩复所熟悉的乘法,但计算的速度并不算慢,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接着,陈孝廉又汇报起了大马的消耗。

    驮马暂定准备200匹,所需要的草料和豆料次战马两等,各需要两百石和五六十石。

    除此之外,大军出征还需要考虑饮用水的问题。水是没有办法大规模携带的,需要提前勘探好沿途的水源。

    这个年代大军出征,所要准备,所需要考虑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但相应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胜利的因素也会简单不少。

    只要能保证训练,有充足的粮饷,并且后勤做到不崩溃,那么你就跑赢了同时代绝大多数的军队。

    而如果你军队的将领,能够指挥得当,那么胜利必然会垂青于你。

    而如果你的军队,还普遍具有某种信仰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雄师!

    韩复和陈孝廉讨论着后勤准备和物资保障的事情,边吃边聊,一顿饭吃到了很晚。

    晚上,在张联奎和牟文绶那里吃完饭回来的张文富,坐在书房内,满身的酒气。

    “东翁,天色这么晚了,早些歇息吧。”幕僚李文远走了进来。

    “为请牟总兵出力,我多喝了几杯,是有些醉了,但睡不着啊。”张文富抬起头,看见李文远手中的文书,问道:“这可是襄阳那边送回的情报。”

    襄京之乱以后,韩复虽然将张文富、李文远和周安等俘虏放了回来,但还是有一部分俘虏,自愿留在了襄阳。

    其中一部分,成为了襄樊营的士卒。

    而襄樊营最近一两个月又在不停地招兵买马,张文富想要弄一些人混进襄樊营,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李文远将文书递了上去,同时简明扼要的介绍道:

    “东翁,这几日襄樊营上下,全都在整军备战,准备物资。韩再兴又对襄樊营各战兵局进行了扩编,除早先就派驻在谷城光化两县的所谓西营的第一、四、五局之外,留守在襄阳的第二、第三等局,也扩编为干总司。这样一

    来,襄樊营有五个千总司、以及骑兵、火器、弓手以及骑马步兵哨队,战兵大约三千到四千左右。

    “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新勇营,以及由土寇组成的义勇营,这些人加起来,韩再兴手中可战之兵就更多了。

    “听说韩再兴扩编之后,给各干总下了命令,要求他们拿出西线作战的所谓方略。此事本该是保密的,但却被义勇营的人给泄露了出来。”

    听李文远说到此处,张文富忍不住哼了一声道:“韩再兴收留土寇,用义勇营实在是个败笔,大大破坏了襄樊营原有的纯净!”

    张文富语气愤愤不平,不知道的人听了,怕是十个有十一个都会误以为,张文富才是襄樊营的人。

    李文远抬眼看了看张文富,他知道自家东翁虽是与襄樊营为敌,但对襄樊营那一套却是推崇备至,甚至可以说,是投入了感情的。

    因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建议道:“韩再兴为了应对西来之敌,几乎倾巢而出,届时南漳、宜城等处,必定只留下少量兵马防守。东翁若是想要一雪前耻,建功立业,正当此时啊!”

    "dE......"

    张文富嗯了一声,随手翻看起了从襄阳送回来的资料,脑海中盘算着接下来这一仗要怎么打。

    可是。

    他翻着翻着,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襄樊营向来以六大战兵局作为主力,但如今宋继祖的一局、陈大郎的二局、马大利的三局、贺丰年的四局、梁勇的五局都在这次的调整之中,扩编成了战兵千总司。

    乃至骑兵、火器、弓手、骑马步兵也扩编成了干总哨队。

    就连水师步兵和水师都有扩编,可是却始终见不到李铁头第六局的消息。

    第六局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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