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多吃一点。”

    县学附近有一家看起来不太起眼,甚至还有些脏兮兮的小酒家。

    因这里很有后世那种苍蝇馆的感觉,而且专做炒菜,韩复有时会到此处捧场。

    点上两个小炒,独自温一壶酒,自斟自饮。恍惚间,有时竟有种又回到了自己原本那个时代的感觉。

    不过此时此刻,这间小酒家靠里间的那张桌子上,却不是韩复自斟自饮,而是坐着军情局总官韩文,军情局武昌站站长朱贵,以及长沙站站长柳恩。

    后两位是定期回来述职的。

    “酒也多喝一些。”韩复提起酒壶,给三人全都满上了,笑着说道:“今日本官做东,请朱站长和柳站长吃酒,虽是免不了还要谈公事,但本官既然选择将地点放在酒桌之上,为的便是大家能够开怀畅饮,畅所欲言。”

    朱贵很听话,当即夹了一筷子炒肉片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嚼了起来,很快吃得满嘴流油。

    他去了武昌大概一个多月,明显长高了不少,虽然还是少年人的样子,但这个时代普遍早熟,朱贵刻意打扮起来的话,看着会比实际年龄多个四五岁。

    柳恩反而拘谨了不少,言谈举止间,有明显的被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所规训的痕迹。看起来在长沙站,确实有很卖力的办差,有很卖力的结交当地士绅。

    “大人,小人在武昌的时候,就听说了大人在谷城和光化的事情。”朱贵抹了抹嘴巴,问道:“大人将那啥侯御封杀的七进七出,还有弯弓射大雕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叫杀的御封七进七出?

    韩复心说,怎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哈哈,这件事都传到武昌去了?”韩复仰头一笑,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可不是。”朱贵说道:“武昌是九省通衢,虽然如今天下不太平,但各地客商还有老爷什么的,每日还是往来不绝。从咱襄阳顺汉江而下,到省城也就几天的时间,快得很。我在武昌的时候,天天都能听到襄阳,尤其

    是大人的消息。”

    “哦?是吗?”韩复乐呵呵笑道:“那我岂不是也算名震湘楚的大人物了?”

    “原本市井中知道大人名头的并不多,但最近射雕的事情传开以后,我平常去茶馆吃茶,都能听到大家在谈论此事,听说好多闺中小姐,都知道襄樊有个能射大雕的韩大帅了。”朱贵绘声绘色的讲起了他在武昌的见闻。

    武昌的小姐们都听说了咱韩再兴善射的威名?

    韩复心说,可惜就是时间上来不及了,不然的话,要是能和左侯的闺女勾搭上的话,自己明年多少能接收一点左镇的遗产,少走好几年的弯路。

    朱贵紧接着又道:“南京的朱皇上让黄按君和刘太监着手招抚襄阳的事情,前些日子张太监也从南京到武昌来,说是替皇上看招抚之事可不可行。因此这段时间,武昌的好多老爷们,茶余饭后,几乎都在谈招抚襄阳的事情,

    大人的名号自然也是被提起过好多次。”

    朱贵说的黄按君就是那日在大殿之上,手持笏板,打得当朝大学生,南明第一权臣马士英抱头鼠窜的湖广巡按黄澍。

    而刘太监就是承天守备太监刘志孔。

    张太监自然就是弘光帝的大伴张执中,当时张执中把他从张文富那里听来的相关襄阳见闻,对着朱由崧说了一遍,让朱由崧大呼张大伴如来还是个知兵有边才的,于是又命张执中全权料理招抚荆襄的事情。

    张执中到湖广来的事情,是原本历史上所没有的,但却因自己而出现了。

    韩复心说,自己这小小的蝴蝶翅膀,终于使得浩浩汤汤,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翻滚起了一朵不一样的浪花。

    不过张太监和黄按君的工作效率够慢的啊,到现在也没和自己这个盘踞在襄阳的流寇头子搭上线,招抚工作是一点都没有推进啊。

    还是说,这些人都在等待高斗枢和张文富等人的战果?

    就着这个事情和朱贵聊了几句之后,韩复又问道:“你和陈永福等人在武昌活动,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吧?”

    “没有。”

    朱贵放下筷子说道:“我们到了武昌之后,按照大人说的,在武昌卷烟商号的斜对面开了一家假烟坊,时不时的和那家商号起纠纷,根本没人怀疑咱们。反倒是那家卷烟商号,时不时会有帅府和县衙的老爷去找麻烦。”

    如今韩氏集团的卷烟生意,在襄阳府内部,实行专营的制度,也就是说,只有襄阳卷烟总号可以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谁碰谁倒霉。

    而在襄樊营控制不到的其他区域,则是实行“连锁加盟”。

    每一个州府,只能有一块烟牌,拿下烟牌的人,就是襄阳卷烟总号的官方合作伙伴,襄阳产出的卷烟,在区域内,只给持有烟牌的商号供货。

    前段时间,韩复授意卷烟总号那边,把武昌的烟牌高价卖给了湖广的一个客商。

    等到这客商在武昌把铺子给开起来以后,韩复又让朱贵在附近开了一家假烟坊。

    有那个正牌的烟行在前面盯着,任谁也想不到,它对面卖假烟的,才是真正有问题的地方。

    韩复用自己从后世文艺作品上学来的那些谍战知识,教导了朱贵和柳恩几句之后,又向着前者问道:“左侯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左侯是大帅,小人实在是难接触的到,不过坊间有说左侯身子不太好的,也不知真假。反正这老货深居简出,极少外出露面。”

    朱贵想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左侯的大公子左梦庚倒是张扬得很,七月间左梦庚受封都督佥事,左还把‘平贼将军”的大印给了他佩戴,在左镇号称是副帅。只是这位大公子,整日和军中的金声恒、李国英等将领吃酒玩耍,

    动辄抢掠民间女子到军中当乐,军纪败坏得很。省城人提起这位大公子,没有不皱眉头的。”

    朱贵虽然没有正式的当过兵,但毕竟也是襄樊营走出来的人。

    襄樊营从兵力和地盘上来说,自然远远比不上号称兵马八十万的左镇,可襄樊营的士卒是什么士卒,襄樊营的纪律是什么纪律?

    那是铁打的汉子,铁一般的纪律。

    因此在提起左梦庚这个二世祖的时候,朱贵语气是发自内心的不屑。

    不过不屑归不屑,作为军情局武昌站的站长,朱贵还是想方设法的和左梦庚家里一个管采买的管事搭上了关系。

    朱贵以假烟生意需要照顾为由,给那管事使了不少银子,双方一来二去,接触了几次后,关系算是熟络了起来。

    朱贵怕操之过急,引起管事的怀疑,还不敢过分打探左梦庚和左梦庚家里的事情,只是旁敲侧击,从只言片语当中了解了一点。

    而柳恩的长沙站进展不大,堵胤锡已经不是长沙知府了,弘光即位以后,他先是升任湖广副使,然后很快就成了湖广提学正使,往来武昌和长沙之间,并不常驻长沙了。

    如今长沙的知府叫做周二南,说是云南蒙化人,但柳恩暂时还没找到什么头绪可以和周老爷搭上关系。

    去年张献忠大军纵横湖南,使得地方残破,但是今年地方上的情况稍稍好了一些,年成也不错。

    而且作为金牌皇室清理大师,张献忠把湖广的藩王一扫而空。

    荣王、桂王、吉王、岷王等藩,要么被杀得干干净净,要么远蹿他乡。

    这些朝廷宗室,在李自成的手底下还可能有活路,但落在张献忠的手里面,那是来多少杀多少。

    官府的塘报自己也说了,献贼里面也不全是滥杀无辜,见人就杀的,但是对于宗室,那是一个也不放过。

    湖南的这些藩王,个顶个的都是超级大地主。

    比如吉王光是在长沙和善化两县,就有七八十万的肥田,占了这两县田额总数的十分之四。

    等于说这两县的耕地,接近一半都是王府的私产。

    而其他藩王的情况也差不多。

    以前明朝的官府,对于这些藩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现在好了,金牌皇室清理大师张献忠一来,困扰朝廷和地方官府的顽疾是一扫而空。

    并且张献忠在做了深度清理之后,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又马不停蹄的跑到四川去清理了。

    还给湖南官府一个没有朱家藩王的新湖南。

    这已经不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了,而是把屋子打扫干净之后,直接拍拍屁股走人,连屋子也不要了。

    经过张献忠的清理,大量的土地被释放了出来,在江北等处粮价腾贵的时候,湖南今年米价非常平稳。并且柳恩根据他在长沙看到的情况,估计今年秋粮上市以后,价格还会更贱。

    韩复让柳恩去长沙,除了要建立起情报网络和关系网络,为将来忠贞营之事埋下伏笔以外,另外一个主要任务就是买粮食,疯狂的买粮食!

    这时听完柳恩的汇报之后,韩复当即说道:“柳恩,这次我会让丁树皮带着中军衙门的人,和你一起回长沙,到秋收完全结束之前,你们长沙站的主要任务就是买粮,买粮,还是他娘的买粮!市面上的粮食,只要是能买到

    的,就给我使劲的买,有多少买多少!”

    说到这里,韩复又看向朱贵道:“南中各省的漕粮大多通过武昌集散,你这次回去之后,武昌站的任务,同样也是买粮食。只要价格不过分离谱,那么就尽量的多买。当然了,要多用几个马甲,多转几次手,不要被官府给盯

    上。”

    朱贵和柳恩原先都是韩大人的亲兵,对于韩大人经常说的一些词汇,都很了解,马甲的意思,也都明白。

    他们这个时候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大人,买那么多粮食作甚?”

    韩文也有些不解地说道:“大人,襄阳今年年成也好,秋粮应该够襄樊营所用了。一时买这许多,恐怕要花费不少银子。湖广是天下粮仓,粮食向来随买随有,是不是可以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买,如此细水长流,压力也小

    “小韩兄弟说的是老成之见,不过如今北方局势一日糜烂过一日,鞑子兵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了,咱们多屯一些粮食,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至于说银子嘛......中军衙门虽然不富裕,但买他几万石粮食的钱还是拿得出来

    的。”

    韩复摆了摆手,又道:“粮食的事情,本官心意已决,不必再议了。这几日,朱站长、柳站长和丁总管商议商议,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报给本官知道。”

    乱世之中,银子都是虚的,粮食和兵马才是真的。

    韩复既然决定要尝试着固守襄阳,那么粮食就是一切的根本。他是打算按照襄樊营被清军围困一年而不断粮的标准来准备的。

    这种情况下,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况且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湖广这个天下粮仓,都是各方势力交锋的主战场,粮食生产受到了极大的破坏,那个时候才是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是,咱们回去之后,就按照大人的意思办。”见韩大人这么说,朱贵和柳恩自然不会再说啥,同时答应了下来。

    几人正说着呢,这间酒家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陈孝子,今天请你吃酒,以后你可得抽空教识字,不然要是通过考核的话,那就糟了。”

    “马千总,韩大人定下的识字考核标准其实并不难,你每日上识字班的时候用心记忆,回去以后勤加练习就足以达标了,根本不需要请我吃酒。”

    “那不行,俺脑子不灵光,跟不上教习的话。而且,韩大人叫咱弄那个作战规划,咱也弄不来。陈孝子,你得空帮他弄一下,弄好了给你银子。”

    说话间,马大利拉着穿蓝布旧袍的陈孝廉走进了这间酒馆,后面还跟着一个何有田。

    何有田背着两手,一副要吃大户的派头。

    何有田走进来,正准备招呼酒家,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呢,一抬头,见到这间不大的屋子内,几乎所有人都在抬眼看着自己等人。

    再一抬头,见到酒馆角落那张桌子上坐着的人有点熟悉。

    分明便是襄樊营韩大帅!

    韩大帅正握着筷子,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呢。

    马大利、陈孝廉和何有田三个人,都没有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全都愣住了。

    这三人表情错愕的站在门口,感觉进来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起来。

    “刚发了月饷,就下馆子吃炒菜啊,小日子过得不错嘛。你们仨今天哪个请客?何有田,我看你刚才神气的很,是不是你小子请客?”韩复语带揶揄,脸上笑容更盛。

    “大,大大大人。”何有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半点神气啊,紧张的说话都打哆嗦:“大人,不是俺请客。”

    “不是你请客?”韩复微笑着说道:“你小子在六合堂检的银子,那么快就用完了?”

    “大,大人,俺,俺没有,没有在六合堂捡银子。”何有说话带着哭腔,眼泪都要下来了。

    “哦,那就是没用完。”

    韩复又揶揄了一句,见到何有田急得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的,摆手笑道:“行了,本官早就说过既往不咎,银子你自己留着慢慢用便是了。呐,马干总、陈书办,坐吧,那边还有一张空桌,你们吃你们的,现在不是当差的

    时间,酒场上也不分将军和小兵,不用管我。”

    何有田、马干总和陈孝廉三人,挪到那张桌子前,各搁了小半片屁股坐在凳上,也不招呼店家点菜,也不闲聊交谈,个个缩手缩脚,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脸色比上了刑场,等待被正法的死囚还要凝重。

    韩复不再看这几人,继续和韩文、朱贵和柳恩闲聊起来。

    店内的其他食客,也都和没事人一样,继续吃喝着。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何有田他们始终缩着脖子坐在那,与周围热闹的酒馆环境格格不入。

    人与人的悲欢不尽相同,何有田只觉得他们吵闹。

    不对,可不敢觉得他们吵闹。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有田等人眼角余光瞥见,韩大人,韩大帅总算是吃好喝好,站了起来,作势要离开了。

    韩复走之前,又脸带微笑的和马大利,何有田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韩复忽然回头指着何有田,朝里头喊道:“店家,今晚的消费,全都由襄樊营何有何旗总买单。”

    “啊?!”何有田立时如遭雷劈,愣在了当场。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韩大人和韩文、朱贵、柳恩他们,早就已经走的不见了。

    与此同时,原先坐在酒馆内吃酒的食客们,不管是吃完的还是没吃完的,全都纷纷起身,跟在韩大人后头出门而去。

    转眼间,原本热闹的小炒馆子,变得空无一人。

    只留下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的马大利、何有田三人组。

    正愣神间,在后厨里忙碌着的店家也走了出来,马大利等人一看,这哪里是店家啊,分明就是襄樊营勤务处的王积善。

    王积善正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察觉到马大利的目光,笑着说道:“今天这小炒馆子被咱襄樊营征用了,原先店家回家歇着去了,明日才来。”

    听到这个话,马大利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何有田,更是如释重负。

    然而,下一息。

    王积善又说道:“不过虽然是征用,可饭菜钱还是要一文不少的给人店家的。何有田,韩大人叫你买单,你可不能赖账啊。”

    “啊?!”何有田大张着嘴巴,眼泪都下来了:“这......这不关我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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