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县在谷城县东北的汉江上游,自从年初的路应标和杨彦昌攻打郧阳失利,丢掉均州以后,如今这两县就成了大顺湖广政权最西边的两个县城。

    拱卫襄樊腹地的同时,又直面王光恩等部明军的压力,位置极为关键。

    光化县位于汉水东岸,地势平坦,也就是后世的老河口市所在。若是光论地理条件的话,确实比山多平地少的谷城县要好很多。前提条件是天下仍在承平之时。

    而时值乱世,境内沃野百里,几乎无险可守的光化县,就成了顺、明两方反复争夺的焦点。

    从崇祯十五年义军第一次攻陷光化县起,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光化县就易手了好几次,县令都换了三个。

    如今光化县令叫吴鼎焕,今年正月刚刚上任。

    守将是都尉侯御封,根据军情局收集到的情报,大概有五百多人马。侯御封之下,有一枝杆周红英,没毛鼠吴老七等将领。

    实际上不到半年前,这光化县城韩复和胖道士是来过的,不过当时的韩复还只是带着一群叫花子兵,在乡下敲诈大户的冒牌千总。

    此时此刻,几乎已经坐拥全襄之地的韩都尉,勒马在光化县城外的官道上,根本顾不上回味故地重游的感觉。

    “少爷,咱们这次是不是太冒险了?”胖道士骑着那匹黑点杂毛马,紧紧跟在韩复的身后,胖乎乎的脸庞上,全是汗。

    韩复确实没带一兵一卒的护卫,只带了胖道士这一个仆从。

    众所周知,这个时代仆从不能算人。

    “确实是冒险了一点,但郧阳的兵马随时都有可能顺流而下,杀到光化县来,时间上不允许咱们徐徐图之了。”

    韩复高坐在乌驳马之上,没有侧头,眼睛紧盯着光化县城门的方向,继续说道:“况且咱们刚刚杀了冯养珠,有此前车之鉴,就算是有时间,咱们也很难取信光化县那帮将士的。到时候拖来拖去,变数就太大了,保不齐就会

    出什么事情。想要快速的取信侯御封,只有本官孤身入城这一条路,除此之外,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那......”胖道士犹豫着说道:“少爷,万一等会要是御封带着人马杀出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掉头就跑呗!”

    胖道士一阵无语,差点从杂毛马上掉下来。

    “少爷我从襄阳出发的时候,特意给魏大胡子发了令信,安排龙骑兵到光化县北边的路家庄拉练,就在此处不远。侯御封若敢带人杀出来,龙骑兵立刻就能断其后路。咱们在谷城的兵马,也不是摆设,侯御封真要是想不开,

    那就是自寻死路。”

    韩复说话的同时,又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豆子,喂座下的乌驳马吃了。

    石玄清没想到,少爷还做了这样的安排,怔了一怔,说道:“少爷,那要不咱们干脆把龙骑兵带着吧,这样还保险些。”

    “不必带,侯御封不敢也不能杀我,他不会那么蠢的。他困守孤城,除了归顺我襄樊营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之所以还扭扭捏捏放不开,一是不信任少爷我,二是还想要个体面的台阶下。我今日过来,就是来给他这两样东西

    的。风险嘛,自然是有的,并且还不小,但是这个风险值得去冒。”

    说到此处,韩复这才侧头看向了胖道士,眸光炯炯,闪烁着赌徒般的光彩:“石大胖,当初咱们在石花街的时候,如果瞻前顾后,不敢去赌一把的话,还会有今日么?少爷我最近读了不少书,古来豪杰孤身入敌营,收不世之

    奇功者,不知凡几。我亦是一时之豪杰,古人做得,我韩再兴如何做不得!”

    石玄清跟了韩复那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少爷私下里,也有如此豪气的时候。

    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那......那少爷,等会要是真的情况不对,你先跑,俺留下来断后。俺是太岳太和山玉虚宫座下提点的弟子,就算是落到那帮人手里,他,他们应该也不敢杀。”

    “好主意,石大胖,少爷我也是这么想的。”

    "

    石玄清一下子感觉胸口好闷。

    少爷,就算是心里话,你老人家也不要说出来好吗!

    实际上,韩复没有对石玄清说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他需要这么一个人设,需要这么一个故事,需要将自己豪杰的形象传播出去。

    他需要养望,需要让韩大帅的名声,口口相传。

    值此乱世之际,如果真的能够构建起如此形象的话,那么带来的收益将是无穷且能够长时间持续的。

    这将对接下来收服武当山上的那些山寨,收服河南的乱兵,以至于将来收编李自成以及左良玉的人马,都有非常大的好处。

    而韩复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是一点不怕死的勇气而已。

    可他韩再兴来到这个世界上,敲诈石花街大户,带着叫花子军进襄阳,打拜香教,收拾路应标,哪一次不是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他最不缺少的就是不怕死的勇气!

    早已戒严的官道上,一时不再有其他的声响,只有官道的那一边,十来个手持长矛的光化县士卒,正又戒备,又好奇地的看着这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着的南熏门,忽然吱呀打开,几十骑人马飞奔而出,漫天的尘土之中,马蹄声轰隆作响。

    距离南熏门几百步之外的官道上,都能够感到大地的震动。

    哪怕是同属一个阵营的那十来个士卒,见到这样的景象,也难以遏制住心中本能的恐惧,赶紧四面散开,不敢再在官道上停留。

    韩复左手紧紧攥着缰绳,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了,伸手拔出佩剑的冲动。

    虽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几十骑马兵,迎面向自己冲锋而来的时候,心头还是止不住的突突突狂跳。

    韩科长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单枪匹马,孤身入敌国,敌营招降平叛的故事,能够载史册,流传千古了。

    因为英雄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韩复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心中默算着双方的距离,下定决心,对方只要进入两百步......不,一百步......只要侯御封的人马进入到一百步之内,还不停下来的话,自己就跑他娘的。

    老子虽然豁出去了,但也不能不明白的死在这。

    五百步,两百步,眼看着那几十骑马兵就要进入到百步之内了,石玄清终于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了,他扯了扯韩复的缰绳,颤声道:“少爷,咱们跑......跑吧。”

    "......"

    韩复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快速地流动,这反而让他激动的情绪,压制住了对死亡的恐惧。

    奶奶的,老子注定是要流传千古的豪杰之士,让他五十步又能怎么样?

    五十步,五十步如果对方还不停下来的话,自己再走!

    轰隆隆的声音里,官道上卷起的烟尘越拉越长,如同有一条长龙穿梭其中,正张开爪牙向着自己而来。

    终于,那奔腾的长龙,在距离自己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停了下来。

    望着停在那里,不再冲刺前进的几十骑人马,韩复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石大胖,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了么?”

    “为………………为什么?”石玄清现在说话还有点哆嗦呢。

    “因为他们怂了。”韩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他们本来是想要制造声势,吓一吓本少爷的。但事到临头,他们怂了,不敢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少爷我了。”

    “呃…….……啊?!”石玄清感觉少爷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但就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几十骑的人马,大多数还都是老营子,怎么会怕单枪匹马的少爷呢?

    “石大胖,你玩过德......五魁牌么?当你的对手开始犹豫不决时,就是你压上所有筹码,孤注一掷的时候。他们越是不敢来,我们就越是不能表现出半点的软弱。走,咱们去会会他们。”

    “啊?!”这次石玄清不仅每一个字都听见了,而且也听懂了是什么意思,但人却傻了。

    “精神点,别跌份,跟着我,把旗子打起来。不世之奇功,是对勇敢者的奖赏。”

    说完,韩复不等石玄清有所回应,一夹马腹,座下的乌驳马四蹄拨动,踢踢踏踏的迎着官道上那几十骑人马而去。

    在他的身后,石玄清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旗枪。那面绣有“襄樊都尉韩”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几十步之外。

    侯御封在就剩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停下来,不是因为他有某种特殊的癖好,而是确实就像是韩复刚才说的那样,有点怂了。

    而且不仅仅是怂,更为重要的是,他确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如今名动全襄的韩大帅。

    他对冯养珠没什么感情,这韩大帅不管是真的掌握了冯养珠谋反的证据,还只是单纯的火并抢地盘,其实都无所谓。

    当年永昌皇爷在襄阳的时候,不也照样把罗汝才和贺一龙给火并了么?

    这在义军之中,本就是常有的事情。

    这能代表永昌皇爷,就要把其他营头的老爷,全都杀了么?

    冯养珠的事情同样如此。

    侯御封在意的是,韩再兴对自己的态度。

    包括一枝杆等人也都是此看法。

    而当他们亲眼看到,韩再兴居然真的单枪匹马,孤身而来的时候,态度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剩下的就只有侯御封他们自己要怎么面对韩大帅的问题了。

    “日他娘的。”没毛鼠拉着缰绳,随口问道:“狗日的是不是傻了,怎地还不跑?”

    一枝杆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眼眸中满是激赏之色:“大当家的,咱一枝杆是早有言在先的,韩大帅敢来,那咱就投他。咱一枝杆虽然没啥能耐,但这一双招子,还是能认得出哪个是英雄汉,哪个是没卵子的。”

    没毛鼠今天连续在一枝杆那里吃瘪,知道在他身上占不到便宜,索性直接对侯御封道:“将爷,一枝杆脑子里面冒泡,咱们可不能犯傻。咱投了那姓韩的,就成了那案板上的鱼肉,以后别人想咋炮制就咋炮制,可就再也没有

    反悔的时候了。”

    侯御封斜了没毛鼠一眼,没有吭声。

    在他的周围,其他部总、哨总、管队的领兵官,其实想法和侯御封差不多。

    韩再兴赶来已经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给足了诚意和面子。并且就像是一枝杆说的那样,这才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啊。

    大家都是义军出身,又身处乱世,这种有能耐的“雄主”,那是天然的对他们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现在唯一制约他们行动的,就是有点拉不下来脸,不知该怎么迈出那一步。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有点尬住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快看,姓韩的动了,姓韩的往这边来了!”

    侯御封,没毛鼠等人全都抬头往官道那边去看,果然见到襄樊营韩都尉,骑着乌驳马,主动的靠了过来。

    没有谁能料到局势会往这样的方向发展,眼望着戴毡笠,着缥布箭衣,骑着乌驳马越走越近的韩大帅,众人惊愕之余,心中竟同时有了一种气为之夺,想要下马跪迎的感觉。

    “日......日他娘的,这他妈的哪里是大帅,这分明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没毛鼠口中喃喃自语。

    韩复驱动着胯下的坐骑,慢慢的将双方的距离,由一箭之地拉进到五十步,三十步,以至于只有十几步之遥。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侯御封所部如果暴起发难的话,韩复是不存在任何逃脱的可能了。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对面的神色,对面的肢体动作,对面那无人敢直视自己眼神的躲闪与畏缩,无一不分明的告诉自己,他们怂了,他们被自己镇住了。

    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了。

    并且在一步又一步靠近这几十骑人马的过程中,韩复竟有了一种天人感应,天命在我的感觉。

    这让他始终高昂着头,浑身充满了舍我其谁气息。

    而这样的气息,无疑是可以传染的。

    一枝杆眼眸中的激赏,已经完全被狂热之色所取代。

    他胸中如有一股豪气在激荡,心口不停地起伏着,猛地侧头看向御封,大声说道:“大当家,我主到此,我等怎地还不跪拜?!”

    说完,不等侯御封回应,一枝杆当先翻身下马,双膝跪于官道之上,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地说道:“末将光化县掌旅周红英,叩见我主韩大帅!”

    侯御封等人,犹豫之中,本就只差最后被人推一把了,这个时候听到周红英的话,看到周红英的动作,最后的一点犹豫也在对方笃笃笃的叩头之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几乎就是在瞬间,侯御封等人全都翻身下马,跪于道边,自报家门之后,齐声道:“末将等,见我主韩大帅!”

    就在这时,忽有大鸟在低空盘旋往复,好似将地上的众人当成了猎物一般。韩复抬头望去,见是只灰背白腹的隼雕,当即张弓搭箭,“嗖”的一声,手中箭矢离弦而出。

    众人只见此箭飞得极快,正中那大鸟的胸腹之中。

    那只灰背白腹的隼雕,顿时猛地扑扇起翅膀,拼命的挣扎,口中发出阵阵粗哑如犬吠的啼叫之声。

    但扑扇了几下之后,还是无可奈何的急坠而下。

    韩复立刻策马奔腾在旷野之上,追逐着那大鸟的落地的轨迹,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韩大帅复又策马赶了回来,手中已然多了一只庞然大物,正是刚才那只灰背白腹的隼雕!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宣告收兵。

    只有那瞪着眼睛,一时尚未死绝的大鸟,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刚才的所有,并不是集体的幻觉。

    韩复手腕轻甩,将那只灰背白腹的隼雕,掷到了侯御封等人身前,这才豪气干云地说道:“诸位既奉为我主,某便以此物相赠,自今而后,同享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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