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听到那一声“阿晏”,心头猛地一撞,面上却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走到阶下,清了清嗓,说道:“我还有些积压的公务需处理,先去前面的书房。”

    说罢也不等戴缨再次开口,径直往前去了。

    戴缨在后面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能让他正好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公务……如今又不是在大衍朝堂做宰执大人了,哪儿就日理万机,忙成这般模样?”

    这话让陆铭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好在他素来沉稳,情绪内敛,他的身形只是微微滞了一瞬,随即恍若未闻,步履如常地穿过月洞门,往前面去了。

    待到天色微暗,宅子里各处掌了灯,戴缨见他仍未回,干脆提着食盒去了前面的书房。

    纱窗上亮着昏黄的烛光,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宁静,她在院门前略停,看了一眼那光亮,才问守在院门处的小厮:“爷可在屋里?”

    小厮上前作揖,恭声道:“爷一直在屋里呢,未曾出来,夫人可需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院里的下人们对戴缨都是直呼夫人。

    戴缨颔首道了一声:“有劳了”。

    小厮转身快速上阶,向里报知,不过片刻,书房门从内打开,小厮侧身请戴缨入内。

    戴缨一手捉裙,一手提着双层黑漆描金食盒迈进书房,待身后房门轻声掩上,她才提着食盒走到宽大的书案侧边。

    陆铭章正端坐于案后,面前摊着数卷文书与一幅极大的舆图,他手握朱笔,神情专注,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她见他正在理事,知道他专注理事时,不喜欢被人搅扰,于是将食盒轻缓地搁于侧案,然后便安静地退开,自行走到临窗的一张交椅前坐下。

    然后随手从旁边的小书架上抽了本闲书,并不真看,只拿在手里随意翻一翻,耐心等候。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支纸页的脆响,和陆铭章宽大的衣袖拂过舆图的??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铭章才将笔搁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先是侧目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盒,再将目光越过食盒,看向窗下静坐的戴缨,朝她伸出手,招了招。

    “来。”

    戴缨闻声,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走了过去,目光关切地扫过他略显倦意的脸:“爷忙完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一直空着肚腹对身子不好。”

    “不急,你先看看这个。”陆铭章示意她靠近些,指向案上的舆图。

    戴缨依言倾身,目光落在那些线条繁复,标注细密的图纸上,有些疑惑:“这是……”

    陆铭章轻拂衣袖,指向舆图上一点:“这里。”

    戴缨眼一睁,低呼一声:“大衍都城?!”

    “不错。”

    陆铭章面色沉静,手指随即划向舆图上属于罗扶的疆域,点在东部边境与北境接壤的一处关隘,“元昊的下一步计划是集结重兵,从东线,直接撕开缺口,攻入大衍腹地,目标直指都城。”

    戴缨看着陆铭章指向的那点,不再是北境,而是往东的一片,惊呼道:“这……这是要攻下大衍国都?!”

    而且她清楚刚才他说的“元昊的下一步计划”,其实并非元昊的计划,而是他给元昊的计划。

    也就是说,就算元昊原本没这个打算,陆铭章也会以各种理由促成,元昊拒绝不了。

    戴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攻下国都意味着什么,整个大衍彻底沦陷。

    “爷这么计划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罗扶?给他人作嫁衣?”

    陆铭章轻笑出声,缓缓道出三个字:“让他攻。”接着又道,“却是注定攻不下。”

    只有他两者争得你死我活,他才能求得生机。

    “攻不下?”

    “正是,如今于元昊而言,北境已占领,再从北境往南推进要比从东往南推进慢得多。”陆铭章点了点东面,“是以,以北境作为接应,将主力从东攻入大衍腹地会更快。”

    戴缨似有所悟,也就是说陆铭章打下北境的目的,一来作为自己的根据地,二来迷惑罗扶和大衍,让这两方鹬蚌相争,陆铭章稳坐北境,只等时机合适再出手。

    这里面的关窍一定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清的,陆铭章既然这么抉择,必是已有了万全之计。

    不过戴缨有自己的理解:“所以说咱们要的就是罗扶从东攻进,却又要让他攻不下大衍。”

    “最重要的就是让他攻不下大衍。”戴缨望向陆铭章,“是这个意思么?”

    陆铭章眼中是掩不住地赞赏:“就是这个意思。”

    戴缨好像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转开话头:“是不是很快就要再次离开?”

    她一面说,一面看似随意地揭开食盒,从里面取出饭菜,摆上桌案,再将筷箸递到他的手里。

    陆铭章接过,并让她坐下,说道:“确实很快就会离开,不过这次我们一起。”

    戴缨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往心尖上涌,再次确认:“爷的意思是……妾身也随同一道去往北境?”

    “不错,去北境,就像你我先前说的,那里会是我们的家。”

    想当初她跟着他流亡罗扶,在这一过程,她不仅没有半点抱怨,开小食肆时,手头银钱不够,够得了这头,就顾及不了那头,还生怕让他知晓。

    虽说她从小跟着戴万昌行商,却从来没有这般劳心劳力,戴家的营生皆有手下的管事料理,她只负责掌舵。

    她也是金玉娇养出来的人儿,却放下身段做沾染油烟的吃食营生,从不见她抱怨,回了宅子,同厨娘还有几个丫鬟们总是说说笑笑。

    他不去干预,那个小店比这座宅子于她而言更重要,就像他们一行人漂浮于湖泊中,小食肆就是她从船上抛下的锚,是他们在罗扶立下的标志。

    当小食肆关闭时,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再次,离开了。

    自上次他二人于卧房闲话,她以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说,北境会是他们的家,而他会成为北境之主。

    她无不盼着有一日他们赴北境,不必再像眼下,蛰伏于他国而担惊受怕。

    她原该欢喜,只是……

    陆铭章看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随即了悟,“是不是因为你娘亲?”

    今日才算她真正意义上和母亲相认,下午,她们坐在院子里,娘亲给她打扇,给她剥果儿,而她呢,只需像儿时那样坐在她身边,享受着娘亲对她的照顾。

    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听着娘亲在她耳边絮絮说着琐碎关切的话语,每个平凡的字句都带着暖意。

    “她今日还说给我置办大宅子,我说让她抱着小弟去食肆玩。”戴缨轻轻地叹了一息,“才相认就要分别……”

    说罢,见陆铭章举着筷箸停在那儿,于是拿起调羹给他添了小半碗清亮的鲜汤:“爷先喝些汤。”

    陆铭章颔首,将汤碗接过,轻呷了一口,说道:“这也好办,出发去北境也不是眼下就动身,还有段时日,你们母女也可趁此时机多聚一聚。”

    “再者,如今的分离也只是暂时,总还会再相见。”

    戴缨听后点了点头:“爷,你快喝汤,这汤面浮着油,一会儿凉了搁心里不克化。”

    陆铭章“嗯”了一声,端起汤碗吹了吹,然后饮汤。

    就在他刚把汤汁饮进嘴里时,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没让他呛死。

    只听她说道:“爷,照这么看,祁郡王若是娶了我娘,那他岂不是你的岳丈了?”

    “咳咳咳……”陆铭章手上的碗差点没端住,咳得脸红筋浮。

    戴缨赶紧替他抚拍胸口,陆铭章哑着嗓,憋着气道了一声:“茶……”

    她赶紧给他端了一盏茶。

    陆铭章先把气息平下,再浅浅咽下一口茶,这才抬起脸,面上的红褪去,两眼却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带着泪星。

    他差点忘了这丫头的行事,思想太过跳跃,总是那么的……出其不意,刚刚她还慨然亲人重逢,伤感别离,下一刻就来这么句不着调的话。

    先前戴缨闻到陆铭章身上的香息而对他有所怀疑,疑心一起,她便格外注意他的一言一行。

    发现他在不经意间偶尔会流露出一点躁意,一闪而逝,其实这份躁意的由来就是为着他和元载的辈分问题。

    “阿缨,这个不是这么论的。”陆铭章快速在脑中调动说辞。

    戴缨“嗯”了一声,等他继续往下说:“那该怎么论?”

    还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难住他的,然而眼下这个问题,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哪怕一个歪理。

    她并不打算放过他,再次追问:“爷说说看,该怎么论?”

    陆铭章脑子里浮现元载那副得意的小人样,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让他压他一辈,这一压,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于是说道:“自然还是以兄弟而论。”

    戴缨认同地点了点头,陆铭章见了刚想松口气,就听她说道:“这倒也是,毕竟妾之母族,不列五服。”接着又道了一句,“妾身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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