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槐林的夜风未歇,玉山关城楼上却已燃起三堆烽火。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边夜空??这是紧急军情的信号,也是北境诸城约定的联络暗语:**“鹿鸣于野,虎踞于山。”** 赤岭驿劫粮成功,消息如箭矢穿云,瞬息传遍三关。

    赵简站在城头,手中紧攥那本密册,指节发白。他原以为自己是铁血武夫,不屑与阴谋诡计为伍,可今夜所见,却让他第一次觉得刀剑之外,另有天地。副将快步登楼,喘着气禀报:“将军!斥候回报,罗扶大营已有异动,陆铭章下令彻查降卒,连日来已有十余人被绑出帐外斩首示众!”

    赵简冷哼一声:“杀自己人?这是心虚了。”

    “可……我们也暴露了。”副将声音微颤,“他们若顺藤摸瓜,查到那晚野槐林的事……戴缨姑娘她……”

    赵简目光一凝,未语。他知道那女子孤身赴约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正因如此,才更觉心头沉重。一个女子,背负血海深仇,潜伏敌营数载,如今又提灯入林,以命换信??这般胆魄,便是沙场老将也难企及。

    “传令下去,”他沉声道,“关闭南北二门,只留西门通行,凡出入者皆需腰牌查验。另派周文渊即刻修书一封,以密蜡封缄,送往虎城帅府,就说‘灯下有字,字字见血’。”

    副将领命而去。赵简望向北方夜空,心中默念:**戴缨,你点的这盏灯,莫要熄在风里。**

    ***

    虎城帅府,烛火未熄。

    苏原盘坐于案前,指尖轻抚那本泛黄小册,神情宁静如古井无波。李肃来回踱步,铠甲铿锵作响,终是按捺不住:“你说陆铭章不会善罢甘休,可到现在也没见他动手!反倒是我们劫了粮,惹得罗扶全军戒严,这不是把祸水引向自己?”

    苏原抬眼,淡淡道:“将军可知为何陆铭章当年能以三万偏师夺下三关?”

    “兵出奇道,断我粮援。”

    “不错。”苏原合上书册,缓缓起身,“但他真正的手段,不在奇袭,而在‘不动声色’。他攻城之前,早已在城中埋下细作,散播谣言,离间将帅,使守军自乱阵脚。娄孝闻之所以弃险出战,正是因为听信了‘敌军疲弱、可一战而溃’的假讯??那消息,正是陆铭章派人送进去的。”

    李肃皱眉:“你是说……他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已经做了。”苏原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向玉山关,“赵简拿到密册后,必会查验其中名单。那些降卒的名字一旦被核实,哪怕我们不动手,罗扶军中也会人心浮动。猜忌一起,军令难行;军心一乱,不攻自破。”

    李肃怔住,半晌才道:“所以你让我守城不出,不是怯战,而是……等他们自己烂掉?”

    “正是。”苏原唇角微扬,“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陆铭章擅此道,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用谋略逼我们闭门,我便用谋略,叫他的大军从内里崩塌。”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兵捧着一封蜡封文书疾步入内:“报!玉山关急信,周参赞亲笔!”

    苏原接过,拆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李肃忙问:“如何?”

    “赵简已开始行动。”苏原将信递过去,“他命人在城中暗访几名曾在罗扶军中服役的降卒家属,逐一核对密册所列姓名。已有三人证实,其子确在罗扶军中,且近月曾托人带回口信,言及‘军中汉人备受欺压,常遭鞭笞’。”

    李肃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那本册子是真的?”

    “不止真实。”苏原低声道,“而且极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戴缨能在张巡帐下做厨娘,自然也能接触更多机密。她给赵简的,或许只是足以动摇军心的部分名单,真正的底牌,还在后面。”

    李肃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说……她真是个厨娘?”

    “谁知道呢。”苏原轻笑,“也许她是细作,也许她是义女,也许……她只是个不肯认命的女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比我们都清楚,什么叫家破人亡。”

    ***

    罗扶大营,夜色如墨。

    陆铭章端坐帐中,面前摊开一份新呈上来的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近百个名字,皆是近半年内归附的汉人降卒。他逐一看过,眼神愈冷。

    帐帘轻掀,戴缨悄然入内,依旧提着那盏红纱灯。她未穿戎装,亦无佩饰,唯有鬓边一支银簪,在灯下泛着微光。

    “你又瘦了。”她轻声道。

    陆铭章抬眼,眸中倦意难掩:“七千降卒,三百可疑,已羁押六十七人。营中怨声四起,说我屠戮己兵,寒了将士之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坐在他身旁,伸手替他揉捏僵硬的肩颈。

    “我能怎么办?”他苦笑,“若不查,恐有内应;若查,又伤士气。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吧?让我亲手割裂自己的军队。”

    戴缨停手,静静看着他:“你说‘你们’,可是忘了,我也曾是那个想逃出生天的降民?我的父亲死在你们的刀下,母亲冻毙于雪原。若非你当年救我,我早成了荒野枯骨。”

    陆铭章猛地抬头,眼中掠过痛色:“我知道你恨。可你也知道,我不是主谋。那时我不过是个副将,奉命行事。若我不收留你,你早就被人拖去为奴!”

    “所以我没走。”她低声说,“我留在你身边,看你一步步登上高位,看你用智谋代替屠刀,看你试图改变这支军队。可你改变得了制度,改不了根子里的暴戾。只要一日还是罗扶的将军,你就永远无法真正庇护那些像我一样的人。”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灯芯爆了个细小的火花。

    良久,陆铭章叹道:“所以你选择帮他们?”

    “我不是帮他们。”戴缨摇头,“我是帮我父亲,帮我母亲,帮我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同乡。我只是……不想再看见无辜之人,被当作草芥践踏。”

    陆铭章凝视她许久,忽而笑了:“你总是这样,表面温婉,内心倔强。当年你在灶台边记下第一份口令时,我就该明白,你不是寻常女子。”

    “那你现在后悔留我吗?”

    “不。”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我只后悔,没能早一点看清这场战争的本质。我们以为是在开疆拓土,其实不过是在重复杀戮。而你们……才是真正想结束这一切的人。”

    戴缨眼眶微湿,却强忍未落泪:“那你接下来怎么做?”

    “我会放一部分降卒走。”陆铭章缓缓道,“名义上是清退老弱,实则让他们带着粮食和兵器南下。我会在名单里夹带几个‘可疑分子’,让他们顺利逃出。这些人一旦回到大衍境内,便会成为活证??证明罗扶军中已有分裂之势。”

    戴缨震惊:“你要主动瓦解自己?”

    “不然呢?”他反问,“继续打下去?让更多的士兵死于无意义的攻防?让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戴缨,我已经看透了。这场战争赢不了,也不该赢。北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那些世代守护它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虎城、玉山关、鄂城,最终落在京都方向。

    “我要的,从来不是征服。”他轻声道,“而是……全身而退。带着你,离开这里,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戴缨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那我们就一起走。等时机成熟,我陪你回京都,开一家小店,门前挂个幡子,写上‘陆记馄饨’。”

    他转身,将她拥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你说过,你喜欢吃荠菜馅的。”

    “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帐外,夜风拂过旌旗,猎猎作响。

    帐内,红灯晕光,映照两人相依的身影。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一场无声的背叛正在悄然成形。

    ***

    五日后,罗扶军中果然有三十名“老弱降卒”被遣返北境边缘,允许其携带少量干粮返乡。这些人大多年轻力壮,并非真正老弱,但他们携带的口信却在民间迅速传播开来:

    > “罗扶军中汉人受尽欺凌,每日劳作十四个时辰,稍有懈怠即遭鞭打。”

    >

    > “军粮本就不足,还要优先供给罗扶本族士兵,汉人士兵常以树皮充饥。”

    >

    > “近日更有数百人被无端羁押,不知所踪,传言已被秘密处决。”

    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烧至三关内外。

    赵简接到线报后,立即召集诸将议事。周文渊当堂陈词:“将军,此乃天赐良机!百姓闻此讯,必然愤慨。若我们此时打出‘解救同胞’之旗号,号召边境义勇共抗罗扶,则民心可用,兵势可振!”

    副将亦附议:“况且那些逃出的降卒中,已有数人前来投诚,愿为前锋,引我们突袭罗扶薄弱据点!”

    赵简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苏原:“军师以为如何?”

    苏原轻抿一口茶,徐徐道:“可动,但不可躁。民心固然可用,然若贸然出击,恐堕陆铭章圈套。此人最擅诱敌深入,昔年三关之战,便是先示弱而后围歼。如今他主动放人,未必不是故技重施。”

    “那你说怎么办?”赵简急道。

    “等。”苏原放下茶盏,“等他再放一批人,等他的军心进一步动摇,等他的内部彻底分裂。届时我们再动,一击致命。”

    赵简咬牙:“可若错过时机……”

    “时机不会错过。”苏原目光深远,“因为他已经不想打了。真正想赢的人,不会放俘虏回家诉苦;真正想战的人,也不会让一个女子提灯走入敌营而不加阻拦。陆铭章……他在等我们接住他的退路。”

    众人闻言皆惊。

    唯有周文渊恍然大悟:“所以他放人,不只是为了瓦解己方压力,更是为了向我们传递诚意?”

    “正是。”苏原点头,“他在求和,但不能明说。一旦被罗扶高层察觉,他便是叛将。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事实说话,让人心倒戈,让我们主动伸出手。”

    帐中一片寂静。

    良久,赵简长叹一声:“好一个陆铭章……好一个戴缨。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下一盘比战场更大的棋。”

    ***

    又过七日,罗扶军中再度释放一批降卒,人数更多,达百余人。这一次,他们不仅带回了悲惨遭遇,更有人携出半块染血的军牌,声称其兄弟因拒绝参与屠杀平民而被当场斩首。

    消息传开,北境震动。

    虎城、玉山关、鄂城三地百姓纷纷自发组织义勇队,携锄头、镰刀、柴刀集结于城外,高呼“驱逐蛮寇,还我河山”。更有数十名曾被掳走的边民家属跪于城门口,哭求官军出战。

    李肃坐立难安,连日召见苏原:“百姓情绪已沸,再不出兵,恐生民变!”

    苏原依旧冷静:“将军,民情可用,但兵权不可乱。我们仍需确认一件事??陆铭章是否真的有意退兵。”

    “怎么确认?”

    苏原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昨日深夜,有一名罗扶细作潜入虎城,未带兵器,未探军情,只留下这封密信,说是戴缨托人转交。”

    李肃急忙拆开,只见信上寥寥数字:

    > **“明日午时,赤水坡有马市,卖一瘸腿黑驴。买下它,驴腹中有物。”**

    李肃愕然:“这是什么暗语?”

    “是接头。”苏原眸光一闪,“她要见我们的人。”

    次日午时,虎城派出一名老卒,扮作农夫前往赤水坡。果然见一瘸腿黑驴拴于树下,无人看管。老卒佯装买驴,付钱后牵走,途中剖开驴腹,取出一只油布包裹,内藏一张薄绢,绘有罗扶军最新布防图,标注清晰,连夜间巡哨路线都一一标明。

    更令人震惊的是,图末附有一行小字:

    > **“初冬雪落前,我将归。”**

    李肃看完,双手微抖:“这是……投降的信号?”

    苏原望着窗外渐浓的秋色,轻声道:“不是投降,是归来。她从未真正属于那边,就像陆铭章,也从未真心效忠罗扶。”

    他转身,对亲兵下令:“速将此图复制三份,分别送往玉山关、鄂城。另拟一道密折,八百里加急送入京都,请圣上定夺??北境或将迎来十年未有的转机。”

    亲兵领命而去。

    苏原独自立于窗前,手中那本泛黄小册再次翻开,停在最后一页。那里原本空白,如今却被他亲手添上一行字:

    > **“解春衫者,非为战袍,乃为还魂。”**

    风吹帘动,烛影摇曳。

    远处,一群南迁的大雁掠过天际,排成人字,飞向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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