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处约快步进入御书房,便见到陛下与许敬宗相对坐在靠窗的地席之上,面前案几放置杯盏,盏中茶水热气袅袅,颇有几分君臣相得,随意处之的意味。

    不过并无意外,倘若无这份“君臣相得”,又如何谋算中书令之位呢?

    上前两步,躬身施礼:“微臣觐见陛下。”

    李承乾随意摆手:“御史中丞不必多礼。”

    “谢陛下!”

    孙处约直起腰身,而后再度施礼:“下官见过许尚书。”

    许敬宗一张圆脸笑眯眯的很是和蔼温煦:“快快请起!”

    “喏。”

    孙处约这才站直,保持一个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

    “不知御史中丞觐见有何要事?”

    听到李承乾询问,孙处约这才将手中奏疏以及几本账簿递给一旁侍立的内侍。

    李承乾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此前有人匿名举报许尚书在担任贞观书院司业其间,多有挪用公帑、贪墨受贿之情况。”

    李承乾一愣:“嗯?”

    自己在这边想要推举许敬宗取代刘上位中书令,另一边就有人匿名举报许敬宗?

    旋即回过神松了口气,蹙眉道:“匿名?”

    匿名举报与实名举报,其间之差距不止十万里,一般来说除非涉及重大案件,匿名举报并不会受到重视,或者仅只是作为私下谈判妥协之用。而实名举报才是了不得的大事,因为举报之人要承担“诬告”这一反噬,若非证据确

    凿,等闲不敢为之。

    许敬宗却心里一跳,并不敢因为匿名举报便有所放松,赶紧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陛下明鉴!微臣在书院其间虽然不敢居功,但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全心全意为了发展书院而奋斗,或许功绩不足以彰显,但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疏忽携带,此必是有奸佞打击报复,望陛下明察秋毫,以正视听!”

    之所以说出“打击报复”这几个字,是因为他第一时间便想到房俊。

    以他以往对房俊之毕恭毕敬、马首是瞻,朝野上下皆认定其为房俊之爪牙,如今意欲转投陛下掀翻刘洎取而代之,房俊自是视之为“叛逆”,焉能不理不睬?

    打击报复几乎是必然。

    而他自认在书院之时谨小慎微,即便有丝毫行差踏错,外人如何得知?

    此必是房俊之手段!

    房俊既然施展手段,又怎会轻飘飘一个“匿名举报”?

    果然,他话音刚落,孙处约开口道:“虽然只是匿名举报,但内容详实,言之有物,御史台不敢轻忽视之,遂在御史大夫主持之下派人前往贞观书院秘密调查,结果发现诸多事项皆与举报之言相互印证,且证据确凿。故而,

    以御史台之名义弹劾礼部尚书许敬宗挪用公帑、贪墨受贿、干涉教学等罪状。

    许敬宗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在书院数年之间,经手皆琐碎事务,其间纵然有一二不合规矩之处,却无一文纳入私囊!”

    他不敢辩称无罪,更不敢说自己所经手之账目毫无差错,既然御史台敢以此弹劾他,那么无论是发现事实亦或栽赃陷害,都必然证据确凿。

    便只能以“疏忽”来脱罪。

    毕竟,“疏忽”与“挪用公帑”“贪墨受贿”不可同日而语。

    孙处约姿势不变,语气冷静:“许尚书倒也不必急于辩白,毕竟此事是否经由大理寺、刑部一并侦查审讯还需陛下定夺。不过......”

    他略一沉吟,说出一句令许敬宗心惊胆颤、万念俱灰之言:“......太尉将会于近日回返书院,阻止愤怒的学子们联名上书恳请三法司参与此案。”

    许敬宗面色由红转白。

    房俊居然还要蛊惑书院学子联名上书,恳请三法司介入审理此案?!

    他当然听得懂其间的威胁:自认“挪用公帑”“贪墨受贿”之罪,虽然再无可能晋位中书令一职,但礼部尚书还能稳稳当当的坐下去。

    若是狡辩不认,那就在书院掀起学子之不满,并以此形成大势,让你罢官去职,滚回钱塘老家!

    李承乾面沉似水,将弹劾奏疏与资料放在一边,看也未看。

    他也如同许敬宗一样看法,既然这些东西出自房俊之手,那么无论真假都绝无可能找出瑕疵,必然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心中怒火升腾而起。

    不仅是对房俊,更是对御史台!

    自己一手将刘祥道推上御史大夫的职位,满朝文武之中少有的“简在帝心”,以往也都配合自己行事,此番为何忽然调转矛头意欲将许敬宗拉下马?

    此等背刺,较之房俊之嚣张更为可恶!

    他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道:“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不是御史大夫前来觐见通禀?”

    孙处约实话实说:“御史大夫去往太尉之处赴约,安排微臣处置此事。”

    ** : “….....”

    刘祥道作为君王之“鹰犬”,背刺君王不算还敢当面言及去与房俊密会,这么嚣张吗?

    真以为朕拿不下你这个御史大夫?

    但旋即又意识到当彻底失去政事堂掌控,不能取得诸位宰相同的前提之下,即便贵为君王,还真就拿不下堂堂御史大夫……………

    好在身为君王日久养气功夫逐渐精深,即便心中怒极却未失态。

    点点头道:“你且退下吧。”

    “喏!”

    孙处约当然知道自己之言行近乎于挑衅,也看得见陛下眼底隐藏着的愤怒,却浑然无惧。

    他是御史中丞,是清流代表,为官之根基在于廉洁、秉公、持正,当聚起声望,朝野咸闻,任谁也奈何不得。

    除非陛下不在乎民意汹汹,自毁长城。

    “砰!”

    李承乾狠狠拍了一下案几,咬着牙根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不能忍受政事堂、军机处一如既往执掌大权之原因,当皇权倾颓,还有谁将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

    历史上的傀儡皇帝多得是,但历经父亲太宗皇帝之贞观一朝,亲眼目睹太宗皇帝何等霸气侧漏、言出法随,他又如何能够忍受皇权旁落,处处掣肘?

    许敬宗倒是难得替御史台说了句好话:“御史是要有这样风骨的,倘若趋炎附势、毫无骨气,又如何弹劾不法,匡正朝纲?陛下不必太过介意。”

    他现在心乱如麻,不愿节外生枝。

    料想到自己背刺房俊之后会遭遇打击报复,却没料到这股打击爆发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好歹让我坐上中书令的位置再来打击报复啊!

    现在房俊“收集”了自己“挪用公帑”“贪墨受贿”之证据,又与御史台沆瀣一气,可以想见只要陛下在政事堂内举荐自己成为中书令不仅遭受朝野反对,更要面对御史台狂风骤雨一般的弹劾。

    此等局面之下,自己绝无可能上任中书令。

    李承乾指了指那一摞奏疏与资料,沉声问道:“我且问你,这些罪证究竟是否属实?”

    许敬宗满嘴苦涩:“臣虽爱财,却也知什么钱可以拿、什么钱不可以拿,这种触犯法纪,自毁前程之事如何能做?但既然太尉将这些罪证’堂而皇之交到御史台,想来是查不出什么疏漏的。”

    他看向李承乾,面露恳求:“臣向陛下保证绝无犯错,恳请陛下一如既往支持微臣,必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这些罪证其实并不重要,即便是真的也远远达不到三法司会审之地步,即便查实也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动摇不了他的根本,因为他本就不是凭借“清廉”这等虚名立身处世。

    他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在于办事能力。

    御史台有可能发起的狂风骤雨一般的弹劾才是真正致命之处,一个整日里遭受御史弹劾的官员,如何能够成为帝国宰相?

    解决这一隐患的法门,唯在陛下。

    无论御史台那边发起多少弹劾都留中不发,视如无物,只要陛下坚定心志支持他,最终必然是御史台偃旗息鼓。

    即便刘祥道站在东宫那一边,也绝无可能不顾君王颜面死怼到底。

    但这需要陛下坚如铁石之心志,无论何等情况都不能动摇半分。

    而陛下所欠缺的恰恰是这种“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勇气……………

    果不其然,李承乾神色犹豫,半晌,轻叹一声:“此次怕是难了,但爱卿不要气馁,朕必然是支持你的。”

    许敬宗口中发苦。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已经不是能否上位中书令的问题了,既然背刺了房俊就等同于决裂,他怕是连礼部尚书的位置都坐不下去,外调一州刺史都算是好的………………

    今日被驱离中枢,再想回来难如登天。

    李承乾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见许敬宗苦着脸不说话,心中感到愧疚的同时也有些惶恐,倘若他不能保住许敬宗,往后还有谁会站在他这个皇帝身边为他冲锋陷阵?

    “爱卿放心,你既不负朕,朕亦不不负你!”

    无论如何,刘下台已成定局,新任中书令之人选必然是房俊所推举,但若无皇帝之允可,却也不可能赴任。

    便以此为交换,换取许敬宗地位不动。

    只是如此一来便要向东宫一系低头,心中难免愤懑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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