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片刻之后，吴枭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吴盟主，你连我的下人都打不过，你还有什么用处呢？”
此刻在楚瑜身前站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魁梧男子，那男子冷眼看着吴枭：“这就是大周第一高手？不过如此！”
吴枭满脸恨意。
他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看不透，他明白，此刻的楚瑜就是在羞辱他。
艰难起身。
吴枭苦笑了数声：“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我无话可说，郡主，楚将军，我们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吴某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告......
春风未歇，夜色却已深沉。蓬莱城东的校场之上，篝火熊燃，红缨卫全员披甲列阵，刀枪映着火光，寒芒如霜。张乐儿立于高台，一身玄色战袍猎猎翻飞，腰间佩剑是厉宁亲授的“断浊”，剑身刻有两字：守心。
她环视众女卒，声音清越而坚定：“今夜起，我红缨卫不再是护院之兵、守门之卒，而是东境之盾、百姓之墙！若有敌来犯，我们不退；若有奸佞欺民，我们不默；若有人要毁这学堂、拆这民议堂、夺这半分田地??”她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苍穹，“便踏过我们的尸骨！”
全场肃然，数千女子齐声应和，声震四野：“踏过尸骨！”
厉宁站在远处山崖，听着那铿锵誓言，缓缓闭目。他知道，这支由孤女、寡妇、流民组成的女子军，曾被世人讥为“裙钗乌合”，如今却成了东境最锋利的一把暗刃。她们不求封赏，不恋权位，只为不再让母亲跪地乞命，不再让女儿被人贩子拖走换粮。
这才是真正的兵??为家而战，为民而杀。
他转身下山，途经新筑的义医馆，见灯火仍明。推门而入，李雨正俯身研药，身旁坐着几名受伤的老兵，腿上缠着绷带，低声谈笑。墙上挂着一幅图，是厉宁手书的《伤科十三法》，旁边还贴着一张告示：“凡战伤者，无论身份，皆可免费医治；若无亲眷照料，官府供食宿至痊愈。”
“还没睡？”厉宁轻声问。
李雨抬头，眉眼温润如水：“等你回来。”她顿了顿，低声道，“刚才有个孩子送来一封信，说是个瞎眼老乞婆托他转交的，人已经走了。”
厉宁接过信，拆开一看，瞳孔骤缩。
信纸泛黄，墨迹斑驳，内容仅一行小字：“**西市井底，铜铃三响，旧梦将醒。**”
他指尖微颤。
这字迹……是他二十年前亲手教过的。
那个曾与他同拜一师、共习剑术、最终却因一句“天下不可无君”而分道扬镳的人??柳仲言。
柳仲言，原为太医院御医，后因谏言皇帝节制奢靡触怒权贵，全家流放西域，音讯全无。传闻早已死于风沙之中。可这行字的笔意转折处，那一捺收尾时特有的顿挫，分明是他独有的习惯。
更令人心惊的是“铜铃三响”四字。
那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密语：一旦听闻铜铃三响，便是师门有难，须即刻赴援。
可师门早已不在。
当年那座隐于终南山深处的“归真观”，在先帝一道诏令下被焚为灰烬，观主“无尘子”自焚于大殿，十七名弟子尽数伏诛，只因他们传习的并非儒学，而是主张“民择君，而非君择民”的异端之说。
厉宁以为那段过往已被埋葬。
可如今，铜铃竟真的响了。
他立刻召来柳仲梧：“查西市所有水井，尤其是废弃不用者。另派可信之人扮作挑夫，在周边蹲守，若有异动，立即回报。”
“是。”柳仲梧欲走，又被唤住。
“带上金牛，让他带十名红缨卫精锐，配毒烟弹、钩索、短弩。若真有机关陷阱，寻常兵卒进不去。”
当夜三更，西市南角一口枯井中，果然传出三声轻响，清脆如铃，却又带着金属共鸣般的诡异回音。
金牛率人潜入，顺着井壁藤蔓下滑十余丈，竟发现底下别有洞天??一条石砌甬道蜿蜒深入，两侧壁灯自动点燃，火焰幽蓝，非柴非油，似以某种矿气为引。
前行百步，豁然开朗。
一座地下石殿赫然呈现，中央立着一尊青铜鼎，鼎上铭文正是归真观失传已久的《民本论》残篇。四周石柱刻满人名，密密麻麻，竟有三千余姓氏，皆是这些年来死于冤狱、征役、饥荒的百姓名录。
而在最前方，一名白发老者盘膝而坐，双目失明，手中握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你来了。”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九年。”
金牛喝问：“你是谁？”
老者不理，只对着空气说道：“厉宁，你还记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吗？”
厉宁从阴影中走出，步伐沉稳：“记得。但我也记得下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心’。”
老者浑身一震，泪水顺着眼角沟壑滑落：“好……好啊！你没忘！我没白等！”
“你是柳仲言。”厉宁缓缓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被打入死牢，戴着重枷，在西域矿坑挖了十年铁。”老者苦笑，“直到有一天，一群蒙面人夜袭矿营，救出七十二名囚徒。领头那人，自称‘影衣先生’，说我还有用，便送我至此。这十九年来，我一边装疯卖乞，一边联络旧部遗孤，重建归真遗脉。今日铜铃再响，不是求你复仇，而是请你……继任观主之位。”
厉宁皱眉：“归真观已灭。”
“观可灭，道不亡。”柳仲言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石壁，“你看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曾跪着活过，哭着死去。可他们不该如此！我们当年所求的，从来不是改朝换代，而是让天下人知道??**君可择，政可议，命不可贱！**”
厉宁沉默良久。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热血沸腾，在月下与师兄立誓：“若天下无道，我辈当为执灯者。”后来血染长安，他厌倦杀戮，归隐山林。可如今，战火未息，贪腐重生，百姓依旧在夹缝中求生。
难道真要等到千千万万人的名字也刻上这石壁，才算觉醒？
“我不做观主。”他终于开口，“但我答应你三件事。”
柳仲言抬眼。
“第一，我会将《民本论》重新刊印，秘密送往各州学堂，让读书人知道，除了忠君，还有民贵。”
“第二，我会拨一笔专款，名为‘遗孤抚育金’，凡是因言获罪、因战失亲之家，子女皆由官府供养读书。”
“第三……”他目光扫过石殿四周，“这座地下殿宇，改为‘真理书院’，由你主持，每年选拔百名寒门子弟前来修习政理、律法、农工之术。三年之后，他们将成为东境第一批真正属于百姓的官吏。”
柳仲言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深深一拜：“大道未绝，幸甚至哉！”
厉宁扶他坐下：“师兄，你守了十九年。现在，轮到我了。”
数日后，朝廷使者再度抵达，带来一则惊人消息：丞相联合三十六位大臣上奏，称《东境自治约法》形同割据，请求皇帝废除试点，并派遣钦差大臣入驻蓬莱，全面接管民政。
奏折末尾赫然写着一句话：“**无敌侯虽功高，然威过其主，久必生乱。请陛下早断，以免养虎为患。**”
百姓闻讯，群情激愤。民议堂连夜召开议事大会，数百名村正、乡绅、商户代表齐聚一堂，吵得面红耳赤。
有人主张强硬对抗：“他们敢来，我们就关城门！看谁敢踏进一步！”
也有人担忧后果：“可若真撕破脸，朝廷派大军压境，岂非重开战祸？”
更有老儒悲叹：“自古功臣难善终，侯爷今日之势，已犯天忌啊……”
争论直至深夜，无人得出结论。
次日清晨，厉宁出现在民议堂门口，未带护卫，亦无仪仗。他径直走上高台，环视众人，只说了一句：“你们想不想继续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全场寂静。
一个老农站了出来，声音颤抖：“我想。我家三个娃都能上学，媳妇去年生病，医馆一分没收。前些天县令想多征税，被咱们民议堂当场质问下台……这样的日子，我做梦都不敢想。”
一名织坊女工接着道：“我不想回去看人脸色讨饭吃。现在我能做工挣钱，还能参加评议，说话有人听。我要是退了，就等于把我自己又踹回泥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发声。
最后，连当初反对最烈的老儒也低声道：“或许……圣人之道，不止存于典籍，也藏于民心。”
厉宁点头：“既然你们都不愿回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不敢来。”
三日后，一封由三百二十八名东境百姓联署的《请愿书》通过快马递往昊京，附带一份详尽账册，记录了过去三个月东境税收、粮食产量、学堂建设、军备开支等全部数据，并公开邀请朝廷派员核查。
更令人震惊的是，随信一同送达的，还有十二段录影竹简??这是由工匠最新研制的“留影机”所摄，清晰记录了孩童读书、民议堂议事、红缨卫操练、农田耕作等日常场景。
皇帝亲自观看，久久不语。
当他看到一群七八岁的女孩手持木剑演练阵法，齐声高呼“保家卫国”时，眼角微微湿润。
“这才是真正的江山。”他低声说，“不是宫殿里的玉玺，不是史书上的谥号，而是这些人脸上的光。”
他当即下旨：“《东境自治约法》试点期限延长至五年，任何人不得干预。另赐‘明德匾’一方，悬于蓬莱城门，昭告天下：此地为民自治之典范，违者以逆论！”
圣旨传回，全城欢腾。
而就在同一天夜里，北方边境再次传来异动。
探马急报：雁门关外出现一支神秘商队，声称来自波斯，携带奇珍异宝欲与东魏交易。然而细作查明，队伍中竟混入数十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为首者身形瘦高，面覆金纱，口诵梵音之时，周围鸟兽皆惊飞避走。
更诡异的是，每当夜深人静，营地中央那辆封闭铁车便会微微震动，车内传出低沉吟唱，方圆十里内的犬只无不狂吠不止，甚至有牧民报告自家羊群突然互相冲撞，直至头破血流。
厉宁接到密报，立刻召集心腹议事。
“菩提迦叶……果然没死。”他冷声道，“拓跋烈要用音律控魂之术，制造内乱。”
柳仲梧骇然：“若真让他进入中原，只需在城中连诵七日，便可使全城癫狂，自相残杀！”
“所以他不会让他进来。”厉宁目光如电，“他会先把这个人送到我们身边。”
话音刚落，南方急报传来：那支商队已转向南下，正经由幽州入境，持的是东魏官方通关文书，地方官不敢阻拦！
厉宁猛地站起：“传令幽州刺史，立即封锁关口，扣押商队，就说发现疫病，需隔离查验。”
“可他们有朝廷通行印信……”有人迟疑。
“那就由我来担责。”厉宁提笔写下一道手令，“盖上镇东金印，就说东境防疫条例规定，凡可疑人员，一律留观十日。若有异议，让他直接写信问我。”
命令下达，幽州官员虽忐忑不安，但仍依令行事。商队被拦下，僧人们被安置于城外废弃寺庙，严密监视。
第三日，寺中值守士兵回报：那金面僧人整夜盘坐不动，口中念咒不断，次日清晨，看守他的两名士兵竟双双发狂，一人咬断同伴喉咙，另一人跳井自杀。
厉宁收到消息，当即下令：“掘地三尺，建铁笼监禁此人。笼外铺设盐层，每日焚艾驱邪。另派三十名聋哑士卒轮班看守，任何能听见声音之人，不得靠近百步之内。”
同时，他亲笔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往西域佛国：“贵国有高僧菩提迦叶者，现被东魏所控，恐为祸中原。若贵国尚存佛法慈悲，请速派使者前来辨认身份，协助超度或带回。否则，贫道唯有将其永囚地底，直至身死神灭。”
做完这一切，他登上城墙，望着北方星空，喃喃道：“拓跋烈，你想用邪术乱我人心？可惜，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不信鬼神，只信彼此。”
半月后，奇迹发生。
那位金面僧人突然停止诵经，主动要求见厉宁。
在层层戒备之下，两人于铁笼之外会面。
僧人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枯槁却平静的脸。他用极标准的中原官话说道：“施主不必惧我。我非菩提迦叶，只是他的弟子，名叫摩罗难陀。师父三年前已被拓跋烈杀害，临终前将毕生修为封入一枚舍利，藏于这铁车之中。他们想唤醒它，控制万人之心。但我……不愿助纣为虐。”
厉宁盯着他双眼：“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我一直在等。”摩罗难陀微笑，“等一个不怕我、不信邪、也不急于杀我的人出现。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终结这场噩梦。”
厉宁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想要什么？”
“自由。”他轻声道，“以及……一本《孟子》。师父常说，中原有句话说得最好：‘仁者无敌’。我想看看，这句话能不能救这个世界。”
厉宁转身，命人取来一部新印的《四书集注》，亲手递给他。
当天夜里，摩罗难陀盘坐于笼中，手持经卷，含笑而逝。
铁车被彻底封印，沉入东海深渊。
而东境，则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春播。
十万农户下田，五千学子下乡协助丈量土地，三百名新任基层吏员首次独立处理赋税分配。民议堂每月召开评议会，连七岁孩童都可上台发言：“我家隔壁王叔偷水浇田，应该罚他扫路三天！”
厉宁走在田埂上，看着农夫们挥汗如雨，听着远处学堂传来的朗朗书声，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
他知道，风暴还会再来。
朝廷的猜忌不会消失，世家的反扑必将加剧，北方的野心也绝不会止步。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扎根。
就像春天的草，哪怕被火烧尽，只要根还在，来年照样绿遍山野。
傍晚时分，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仰头问他：“侯爷，您说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所有人都不用打仗，也不用怕官老爷，可以安心种地、安心读书？”
厉宁蹲下身，轻轻拂去她额前的汗珠，微笑道：“会的。因为已经有你们在努力了。”
女孩咧嘴一笑，蹦跳着跑开。
夕阳洒在大地上，金光万道。
厉宁站起身，望向远方。
那里，新的城墙正在加高，新的道路正在延伸，新的希望正在生长。
而他手中的火把，依旧明亮，不曾熄灭。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相信光明，他就愿意走下去。
哪怕，前路仍是刀山火海。
片刻之后，吴枭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吴盟主，你连我的下人都打不过，你还有什么用处呢？”
此刻在楚瑜身前站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魁梧男子，那男子冷眼看着吴枭：“这就是大周第一高手？不过如此！”
吴枭满脸恨意。
他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看不透，他明白，此刻的楚瑜就是在羞辱他。
艰难起身。
吴枭苦笑了数声：“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我无话可说，郡主，楚将军，我们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吴某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告......
春风未歇，夜色却已深沉。蓬莱城东的校场之上，篝火熊燃，红缨卫全员披甲列阵，刀枪映着火光，寒芒如霜。张乐儿立于高台，一身玄色战袍猎猎翻飞，腰间佩剑是厉宁亲授的“断浊”，剑身刻有两字：守心。
她环视众女卒，声音清越而坚定：“今夜起，我红缨卫不再是护院之兵、守门之卒，而是东境之盾、百姓之墙！若有敌来犯，我们不退；若有奸佞欺民，我们不默；若有人要毁这学堂、拆这民议堂、夺这半分田地??”她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苍穹，“便踏过我们的尸骨！”
全场肃然，数千女子齐声应和，声震四野：“踏过尸骨！”
厉宁站在远处山崖，听着那铿锵誓言，缓缓闭目。他知道，这支由孤女、寡妇、流民组成的女子军，曾被世人讥为“裙钗乌合”，如今却成了东境最锋利的一把暗刃。她们不求封赏，不恋权位，只为不再让母亲跪地乞命，不再让女儿被人贩子拖走换粮。
这才是真正的兵??为家而战，为民而杀。
他转身下山，途经新筑的义医馆，见灯火仍明。推门而入，李雨正俯身研药，身旁坐着几名受伤的老兵，腿上缠着绷带，低声谈笑。墙上挂着一幅图，是厉宁手书的《伤科十三法》，旁边还贴着一张告示：“凡战伤者，无论身份，皆可免费医治；若无亲眷照料，官府供食宿至痊愈。”
“还没睡？”厉宁轻声问。
李雨抬头，眉眼温润如水：“等你回来。”她顿了顿，低声道，“刚才有个孩子送来一封信，说是个瞎眼老乞婆托他转交的，人已经走了。”
厉宁接过信，拆开一看，瞳孔骤缩。
信纸泛黄，墨迹斑驳，内容仅一行小字：“**西市井底，铜铃三响，旧梦将醒。**”
他指尖微颤。
这字迹……是他二十年前亲手教过的。
那个曾与他同拜一师、共习剑术、最终却因一句“天下不可无君”而分道扬镳的人??柳仲言。
柳仲言，原为太医院御医，后因谏言皇帝节制奢靡触怒权贵，全家流放西域，音讯全无。传闻早已死于风沙之中。可这行字的笔意转折处，那一捺收尾时特有的顿挫，分明是他独有的习惯。
更令人心惊的是“铜铃三响”四字。
那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密语：一旦听闻铜铃三响，便是师门有难，须即刻赴援。
可师门早已不在。
当年那座隐于终南山深处的“归真观”，在先帝一道诏令下被焚为灰烬，观主“无尘子”自焚于大殿，十七名弟子尽数伏诛，只因他们传习的并非儒学，而是主张“民择君，而非君择民”的异端之说。
厉宁以为那段过往已被埋葬。
可如今，铜铃竟真的响了。
他立刻召来柳仲梧：“查西市所有水井，尤其是废弃不用者。另派可信之人扮作挑夫，在周边蹲守，若有异动，立即回报。”
“是。”柳仲梧欲走，又被唤住。
“带上金牛，让他带十名红缨卫精锐，配毒烟弹、钩索、短弩。若真有机关陷阱，寻常兵卒进不去。”
当夜三更，西市南角一口枯井中，果然传出三声轻响，清脆如铃，却又带着金属共鸣般的诡异回音。
金牛率人潜入，顺着井壁藤蔓下滑十余丈，竟发现底下别有洞天??一条石砌甬道蜿蜒深入，两侧壁灯自动点燃，火焰幽蓝，非柴非油，似以某种矿气为引。
前行百步，豁然开朗。
一座地下石殿赫然呈现，中央立着一尊青铜鼎，鼎上铭文正是归真观失传已久的《民本论》残篇。四周石柱刻满人名，密密麻麻，竟有三千余姓氏，皆是这些年来死于冤狱、征役、饥荒的百姓名录。
而在最前方，一名白发老者盘膝而坐，双目失明，手中握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你来了。”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九年。”
金牛喝问：“你是谁？”
老者不理，只对着空气说道：“厉宁，你还记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吗？”
厉宁从阴影中走出，步伐沉稳：“记得。但我也记得下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心’。”
老者浑身一震，泪水顺着眼角沟壑滑落：“好……好啊！你没忘！我没白等！”
“你是柳仲言。”厉宁缓缓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被打入死牢，戴着重枷，在西域矿坑挖了十年铁。”老者苦笑，“直到有一天，一群蒙面人夜袭矿营，救出七十二名囚徒。领头那人，自称‘影衣先生’，说我还有用，便送我至此。这十九年来，我一边装疯卖乞，一边联络旧部遗孤，重建归真遗脉。今日铜铃再响，不是求你复仇，而是请你……继任观主之位。”
厉宁皱眉：“归真观已灭。”
“观可灭，道不亡。”柳仲言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石壁，“你看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曾跪着活过，哭着死去。可他们不该如此！我们当年所求的，从来不是改朝换代，而是让天下人知道??**君可择，政可议，命不可贱！**”
厉宁沉默良久。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热血沸腾，在月下与师兄立誓：“若天下无道，我辈当为执灯者。”后来血染长安，他厌倦杀戮，归隐山林。可如今，战火未息，贪腐重生，百姓依旧在夹缝中求生。
难道真要等到千千万万人的名字也刻上这石壁，才算觉醒？
“我不做观主。”他终于开口，“但我答应你三件事。”
柳仲言抬眼。
“第一，我会将《民本论》重新刊印，秘密送往各州学堂，让读书人知道，除了忠君，还有民贵。”
“第二，我会拨一笔专款，名为‘遗孤抚育金’，凡是因言获罪、因战失亲之家，子女皆由官府供养读书。”
“第三……”他目光扫过石殿四周，“这座地下殿宇，改为‘真理书院’，由你主持，每年选拔百名寒门子弟前来修习政理、律法、农工之术。三年之后，他们将成为东境第一批真正属于百姓的官吏。”
柳仲言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深深一拜：“大道未绝，幸甚至哉！”
厉宁扶他坐下：“师兄，你守了十九年。现在，轮到我了。”
数日后，朝廷使者再度抵达，带来一则惊人消息：丞相联合三十六位大臣上奏，称《东境自治约法》形同割据，请求皇帝废除试点，并派遣钦差大臣入驻蓬莱，全面接管民政。
奏折末尾赫然写着一句话：“**无敌侯虽功高，然威过其主，久必生乱。请陛下早断，以免养虎为患。**”
百姓闻讯，群情激愤。民议堂连夜召开议事大会，数百名村正、乡绅、商户代表齐聚一堂，吵得面红耳赤。
有人主张强硬对抗：“他们敢来，我们就关城门！看谁敢踏进一步！”
也有人担忧后果：“可若真撕破脸，朝廷派大军压境，岂非重开战祸？”
更有老儒悲叹：“自古功臣难善终，侯爷今日之势，已犯天忌啊……”
争论直至深夜，无人得出结论。
次日清晨，厉宁出现在民议堂门口，未带护卫，亦无仪仗。他径直走上高台，环视众人，只说了一句：“你们想不想继续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全场寂静。
一个老农站了出来，声音颤抖：“我想。我家三个娃都能上学，媳妇去年生病，医馆一分没收。前些天县令想多征税，被咱们民议堂当场质问下台……这样的日子，我做梦都不敢想。”
一名织坊女工接着道：“我不想回去看人脸色讨饭吃。现在我能做工挣钱，还能参加评议，说话有人听。我要是退了，就等于把我自己又踹回泥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发声。
最后，连当初反对最烈的老儒也低声道：“或许……圣人之道，不止存于典籍，也藏于民心。”
厉宁点头：“既然你们都不愿回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不敢来。”
三日后，一封由三百二十八名东境百姓联署的《请愿书》通过快马递往昊京，附带一份详尽账册，记录了过去三个月东境税收、粮食产量、学堂建设、军备开支等全部数据，并公开邀请朝廷派员核查。
更令人震惊的是，随信一同送达的，还有十二段录影竹简??这是由工匠最新研制的“留影机”所摄，清晰记录了孩童读书、民议堂议事、红缨卫操练、农田耕作等日常场景。
皇帝亲自观看，久久不语。
当他看到一群七八岁的女孩手持木剑演练阵法，齐声高呼“保家卫国”时，眼角微微湿润。
“这才是真正的江山。”他低声说，“不是宫殿里的玉玺，不是史书上的谥号，而是这些人脸上的光。”
他当即下旨：“《东境自治约法》试点期限延长至五年，任何人不得干预。另赐‘明德匾’一方，悬于蓬莱城门，昭告天下：此地为民自治之典范，违者以逆论！”
圣旨传回，全城欢腾。
而就在同一天夜里，北方边境再次传来异动。
探马急报：雁门关外出现一支神秘商队，声称来自波斯，携带奇珍异宝欲与东魏交易。然而细作查明，队伍中竟混入数十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为首者身形瘦高，面覆金纱，口诵梵音之时，周围鸟兽皆惊飞避走。
更诡异的是，每当夜深人静，营地中央那辆封闭铁车便会微微震动，车内传出低沉吟唱，方圆十里内的犬只无不狂吠不止，甚至有牧民报告自家羊群突然互相冲撞，直至头破血流。
厉宁接到密报，立刻召集心腹议事。
“菩提迦叶……果然没死。”他冷声道，“拓跋烈要用音律控魂之术，制造内乱。”
柳仲梧骇然：“若真让他进入中原，只需在城中连诵七日，便可使全城癫狂，自相残杀！”
“所以他不会让他进来。”厉宁目光如电，“他会先把这个人送到我们身边。”
话音刚落，南方急报传来：那支商队已转向南下，正经由幽州入境，持的是东魏官方通关文书，地方官不敢阻拦！
厉宁猛地站起：“传令幽州刺史，立即封锁关口，扣押商队，就说发现疫病，需隔离查验。”
“可他们有朝廷通行印信……”有人迟疑。
“那就由我来担责。”厉宁提笔写下一道手令，“盖上镇东金印，就说东境防疫条例规定，凡可疑人员，一律留观十日。若有异议，让他直接写信问我。”
命令下达，幽州官员虽忐忑不安，但仍依令行事。商队被拦下，僧人们被安置于城外废弃寺庙，严密监视。
第三日，寺中值守士兵回报：那金面僧人整夜盘坐不动，口中念咒不断，次日清晨，看守他的两名士兵竟双双发狂，一人咬断同伴喉咙，另一人跳井自杀。
厉宁收到消息，当即下令：“掘地三尺，建铁笼监禁此人。笼外铺设盐层，每日焚艾驱邪。另派三十名聋哑士卒轮班看守，任何能听见声音之人，不得靠近百步之内。”
同时，他亲笔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往西域佛国：“贵国有高僧菩提迦叶者，现被东魏所控，恐为祸中原。若贵国尚存佛法慈悲，请速派使者前来辨认身份，协助超度或带回。否则，贫道唯有将其永囚地底，直至身死神灭。”
做完这一切，他登上城墙，望着北方星空，喃喃道：“拓跋烈，你想用邪术乱我人心？可惜，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不信鬼神，只信彼此。”
半月后，奇迹发生。
那位金面僧人突然停止诵经，主动要求见厉宁。
在层层戒备之下，两人于铁笼之外会面。
僧人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枯槁却平静的脸。他用极标准的中原官话说道：“施主不必惧我。我非菩提迦叶，只是他的弟子，名叫摩罗难陀。师父三年前已被拓跋烈杀害，临终前将毕生修为封入一枚舍利，藏于这铁车之中。他们想唤醒它，控制万人之心。但我……不愿助纣为虐。”
厉宁盯着他双眼：“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我一直在等。”摩罗难陀微笑，“等一个不怕我、不信邪、也不急于杀我的人出现。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终结这场噩梦。”
厉宁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想要什么？”
“自由。”他轻声道，“以及……一本《孟子》。师父常说，中原有句话说得最好：‘仁者无敌’。我想看看，这句话能不能救这个世界。”
厉宁转身，命人取来一部新印的《四书集注》，亲手递给他。
当天夜里，摩罗难陀盘坐于笼中，手持经卷，含笑而逝。
铁车被彻底封印，沉入东海深渊。
而东境，则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春播。
十万农户下田，五千学子下乡协助丈量土地，三百名新任基层吏员首次独立处理赋税分配。民议堂每月召开评议会，连七岁孩童都可上台发言：“我家隔壁王叔偷水浇田，应该罚他扫路三天！”
厉宁走在田埂上，看着农夫们挥汗如雨，听着远处学堂传来的朗朗书声，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
他知道，风暴还会再来。
朝廷的猜忌不会消失，世家的反扑必将加剧，北方的野心也绝不会止步。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扎根。
就像春天的草，哪怕被火烧尽，只要根还在，来年照样绿遍山野。
傍晚时分，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仰头问他：“侯爷，您说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所有人都不用打仗，也不用怕官老爷，可以安心种地、安心读书？”
厉宁蹲下身，轻轻拂去她额前的汗珠，微笑道：“会的。因为已经有你们在努力了。”
女孩咧嘴一笑，蹦跳着跑开。
夕阳洒在大地上，金光万道。
厉宁站起身，望向远方。
那里，新的城墙正在加高，新的道路正在延伸，新的希望正在生长。
而他手中的火把，依旧明亮，不曾熄灭。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相信光明，他就愿意走下去。
哪怕，前路仍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