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口的风,带着早春特有的凛冽,卷起厉宁衣角,猎猎作响。他未着铠甲,未佩兵刃,只披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斗篷,脚踏草履,宛如山野老农。可那双眼睛,却如寒潭深水,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那一支缓缓逼近的皇家仪仗。

    三千御林军列阵前行,金甲耀日,刀枪如林。龙辇居中,六匹雪白马牵引,车顶九龙盘绕,旌旗上绣“大周天子”四字,威仪赫赫。然而在这片荒山野岭之间,这般排场非但不显尊荣,反倒透出几分孤悬于世的突兀。

    厉宁不动。

    他身后,金牛、厉七、柳聒蝉等人皆按刀而立,神色冷峻。红缨卫女卒列于两侧,张乐儿手持令旗,目光紧锁前方。百姓自发聚集在山坡之上,远远观望,无人喧哗,唯有风声穿林而过。

    龙辇终于停下。

    太监高声唱喏:“圣驾临东境,宣??无敌侯厉宁觐见!”

    厉宁缓缓迈出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臣,厉宁,迎驾来迟。”

    他并未跪。

    群臣哗然,御林军顿时骚动,数名将领怒目而视,手已按上剑柄。

    皇帝却抬手一拦,亲自掀帘而出。

    他年不过二十五,面容清俊,眉宇间有书生气,却又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锐气。他穿着明黄常服,未戴冕冠,缓步走下龙辇,直面厉宁。

    两人相距十步,彼此凝望。

    “你就是厉宁。”皇帝开口,语气竟无责难,只有确认。

    “是。”厉宁答,“也曾是先帝亲封‘镇国武圣’,后因厌倦权争,归隐十年。”

    “可你终究还是回来了。”皇帝轻笑,“为了一个张非?”

    “为了一条公道。”厉宁目光如炬,“张非守边十年,斩敌三十六将,救民十万,换来的不是嘉奖,而是诬陷与斩首。陛下若问为何归来,答案就在这里。”他指向远处山巅??那里,一座新坟静静矗立,碑文清晰可见:**忠勇将军张非之墓**。

    皇帝顺着望去,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得对。张非不该死。”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连厉宁也微微动容。

    皇帝继续道:“朕登基之初,政务皆由丞相决断。张非案发时,奏折压在一堆军报之下,朕甚至未曾亲览。待知晓真相,已来不及挽回。”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所以,这三个月来,朕日夜研读东境军务,重审旧档,查证密信。朕知道刘云贪墨属实,也知道东魏细作渗透甚深。更知道……若非你出手,今日之东境,早已易主。”

    厉宁眯眼:“那你此次亲临,是要认错?还是要收权?”

    “都不是。”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诏书,双手捧起,“朕此来,只为做一件事??请先生出山,任东境总制使,节制六州兵马、民政、赋税,三年内朝廷不予干涉。三年之后,若治理有方,可议长设之法。”

    全场寂静。

    这已不是安抚,而是放权。近乎割据。

    柳仲梧呼吸一滞,金牛几乎脱口而出:“他疯了吗?”

    唯有厉宁不动声色。

    他盯着那道诏书,良久才问:“条件呢?”

    “只有一个。”皇帝正色道,“你要保东境不失,且不得称王、不建年号、不私铸钱币。其余一切,朕皆允你自行裁决。”

    厉宁冷笑:“你以为我不敢称王?”

    “你敢。”皇帝直视他双眼,“但你不会。因为你若真想反,十年前就不会放走先帝;二十年前就不会在皇城外收剑回山。你恨的是昏官,不是江山。你护的是百姓,不是权力。”

    厉宁瞳孔微缩。

    这一句话,仿佛利刃,剖开了他三十年的执念。

    风停了。

    山谷中一片肃然。

    厉宁终于上前一步,接过诏书,却没有打开,而是轻轻收入怀中。

    “我可以接受任命。”他说,“但有三件事,必须答应。”

    “你说。”

    “第一,废除东境所有苛捐杂税,田赋减半,商税归地方自管。”

    “准。”

    “第二,赦免所有曾参与劫狱之人,不论出身,皆可入军籍或吏籍,给予功名。”

    “准。”

    “第三??”厉宁目光陡然转冷,“今后凡朝廷派至东境之官吏,须经我亲自审核。若有贪腐、欺民、通敌者,我不再送京问罪,就地正法,头悬城门三日。”

    皇帝脸色微变。

    群臣哗然。

    “你这是要造反!”一名御史怒喝。

    皇帝抬手制止,沉吟良久,终是点头:“准。但需立下文书,昭告天下,以示公正。”

    “可以。”厉宁转身,从柳聒蝉手中接过一份早已拟好的《东境自治约法》,递上前,“这是我拟定的十二条政纲,涵盖军政、律法、民生、教育。若陛下肯加盖玉玺,从此东境百姓,便是依此而活。”

    皇帝接过,逐条细看。

    第一条:凡东境子民,无论男女,皆可入学堂,识字者免役一年。

    第四条:土地重丈量,豪强占田逾百亩者,须缴重税,多余部分分予无地农户。

    第七条:设立“民议堂”,每村推选二人,参与县政决策,监督官吏。

    第十一条:凡战死者家属,赐田二十亩,子女由官府抚养至成年。

    一条条读罢,皇帝嘴角竟浮现出笑意。

    “你这不是治边,是在建一个新天下。”

    “旧天下已经烂透了。”厉宁淡淡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在废墟上种出点干净的东西。”

    皇帝仰头望天,忽而大笑:“好!朕便陪你疯这一回!”他取出随身玉玺,亲手盖在《自治约法》之上,交还厉宁,“从今日起,东境为试点,若成效显著,五年后可推行全国!”

    厉宁终于躬身一礼:“臣,领旨。”

    百姓欢呼如雷。

    山野沸腾。

    张乐儿热泪盈眶,紧紧抱住母亲。李雨望着那道身影立于天地之间的男人,低声哽咽:“张郎,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女儿,将来能读书、能带兵、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仪式结束后,皇帝邀厉宁同行入谷,欲详谈新政细节。

    途中,二人并肩而行,侍从远远落后。

    “你知道我为何敢来吗?”皇帝忽然问。

    “因为你不怕死。”厉宁答。

    “不。”皇帝摇头,“因为我相信,真正无敌的人,从不用剑指着百姓,而是用剑护着他们。你当年能斩亲王而不篡位,今日也绝不会因权势而背弃初心。”

    厉宁脚步一顿。

    他久久未语,最终只说了一句:“陛下若始终如此明悟,大周或有中兴之望。”

    皇帝笑了:“那你就好好活着,看着它实现。”

    当夜,山谷设宴。

    没有珍馐美酒,只有粗饭野菜。皇帝与将士同席,亲自为老兵敬酒,听他们讲述边关血战。他听得动容,几度落泪。宴至中途,忽有快马疾驰而来,送来一封加急密报。

    厉宁拆信一看,脸色骤变。

    “怎么?”皇帝察觉异样。

    “北疆急报。”厉宁沉声道,“东魏大军突然集结于雁门关外,号称三十万,前锋已破两座哨堡。拓跋烈亲率铁骑压境,扬言要‘迎回失地’。”

    众人哗然。

    皇帝猛地站起:“这是趁你我在此,意图吞并东境!”

    厉宁却缓缓坐下,眼中寒光闪动:“不,这不是进攻,是试探。”

    “试探?”

    “对。”厉宁冷笑,“拓跋烈老谋深算,明知我在此,怎会轻易开战?他这是在逼我表态??若我仓促迎战,便会破坏今日盟约,让朝廷有借口撤回授权;若我不战,则损威望,民心动摇。他想让我陷入两难。”

    皇帝皱眉:“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厉宁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一点:“此处,黑水原,是雁门关外唯一可藏大军之地。他若真要攻城,必先屯兵于此。传令下去??金牛率红缨卫连夜出发,沿途散布谣言,就说东境空虚,主力尽在山谷护驾;厉七带五百精兵埋伏于赤松岭,等敌军深入,焚其粮道;再命所有烽火台同时点燃狼烟,做出全面开战之势。”

    柳仲梧恍然:“你是要诈败诱敌?”

    “不。”厉宁嘴角扬起一丝冷意,“我要让他们自己退兵。”

    三日后,战报传来。

    东魏前锋果然中计,以为有机可乘,贸然深入。谁知刚抵赤松岭,后方粮草营突遭火袭,联络中断。与此同时,数十面战鼓自山间响起,隐约可见“厉”字大旗飘扬,疑兵无数。拓跋烈闻讯大惊,恐遭围歼,连夜下令全军后撤三十里,暂作观望。

    东境安然无恙。

    消息传回山谷,举城欢庆。

    皇帝看着那份战报,久久不语,终是叹道:“你连一兵未出,便退敌三十万……这才是真正的‘无敌’。”

    厉宁只是淡淡一笑:“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这些年隐居,并非荒废光阴,而是学会了??有时候,最锋利的剑,是看不见的。”

    数日后,皇帝启程返京。

    临行前,他对厉宁说:“我会推动朝议,正式确立《东境自治约法》为国策试点。若有阻挠,朕亲自压下。”

    厉宁拱手:“愿陛下不忘初心。”

    皇帝转身登车,忽又回头:“对了,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

    厉宁一怔。

    “十二年前,我在御花园迷路,差点跌入荷花池。是一个蒙面人把我拉了上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我记得他腰间有道疤,是剑伤,形状像一道弯月。”

    厉宁沉默片刻,缓缓卷起左臂衣袖??一道陈年旧疤,赫然在目,形如残月。

    皇帝笑了:“原来是你。难怪我一直觉得,你会回来。”

    车轮滚动,龙辇渐行渐远。

    厉宁独立崖边,目送皇驾离去,直至消失于地平线。

    春风拂面,带来远处孩童朗朗读书声。新建的学堂中,张乐儿正带领一群少年诵读《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厉宁闭上眼,仿佛看见三十年前那个血染征袍的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对着苍天怒吼:“天下若无公道,我便做那执剑之人!”

    如今,他不再挥剑。

    但他知道,那柄剑,从未离手。

    而在北方边境的某座高山上,一人独立风雪之中,望着南方方向,轻声道:“父亲,我们低估他了。”

    正是拓跋曜。

    他手中握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若欲真和,须舍私欲,去骄妄,以百姓之心为心。否则,纵有百万雄兵,亦不过土崩瓦解之始。”

    落款仅二字:**厉宁**。

    风雪漫天,天地苍茫。

    一场风暴已然过去,另一场,正在悄然孕育。

    厉宁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但他也明白,只要还有人在等待光明,他就不能放下手中的火把。

    夜复一夜,星河依旧照彻人间。

    而他的传说,才刚刚写下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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