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地下一层,从来不是赌场。

    当花痴开跟随“财神”穿过最后一道暗门时,眼前景象让他呼吸微滞。这里不像任何他见过的赌坛场所——没有喧嚣的人声,没有刺鼻的烟味,没有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圣殿般的肃穆。

    大厅呈圆形,直径约三十丈,穹顶高悬,绘着星象图。地面是黑白两色大理石拼成的太极图案,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赌桌。桌旁无椅,只有七个蒲团环绕。墙壁上镶嵌着数百面铜镜,镜面经过特殊打磨,将厅内本就昏暗的烛光折射成诡异的光网。

    “欢迎来到‘照心殿’。”财神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回响,“天局真正的核心,从不对俗客开放。”

    花痴开环视四周。铜镜里映出无数个自己——衣衫褴褛、神色疲惫、眼中有血丝的自己。这些镜像彼此对视,仿佛在无声诘问:你是谁?为何来此?

    “别盯着镜子太久。”一个温润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花痴开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他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眉眼间有书卷气,若非身处此地,更像一位私塾先生。

    “这位是‘判官’。”财神介绍,“天局三巨头之一,主掌规矩与审判。”

    判官微微颔首,目光在花痴开身上停留片刻:“果然有花千手的影子。只是……痴气太重。”

    “我父亲痴于赌道,我痴于复仇。”花痴开平静回应,“不知判官大人痴于什么?”

    判官笑了:“痴于‘公平’。你可能不信,但天局建立的初衷,确实是为了给赌坛一个公平的秩序——让胜负有据,让赌债有度,让恩怨有处裁决。”

    “然后你们用这个‘公平’,操控赌局、洗钱、杀人?”花痴开冷笑。

    “任何秩序都会滋生阴影。”判官并不动怒,“就像光越强,影越深。关键在于,影是否还在光的掌控之中。”

    财神打断对话:“人已带到,我的任务完成了。”

    “辛苦。”判官转向花痴开,“主上要见你。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先过我这关。”

    “赌什么?”

    “不赌钱,不赌命。”判官走向赌桌,从袖中取出一个黑檀木匣,“赌‘真实’。”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七面小巧的铜镜,每面镜子背面都刻着不同的卦象。

    “此镜名为‘七情鉴’,能照出人心最真实的情绪。”判官将七面镜子一字排开,“规则很简单:我会问你七个问题,你必须直视其中一面镜子回答。若镜面清澈,说明你答的是真话;若镜面浑浊,说明你在说谎或自欺。”

    花痴开盯着那些镜子:“说谎又如何?”

    “不如何。”判官微笑,“但如果你连自己都欺骗,就没有资格见主上。因为接下来的赌局,需要你对自己绝对诚实——包括承认自己的恐惧、软弱、以及……可能失败的觉悟。”

    大厅陷入寂静。铜镜阵列中,无数个花痴开都在等待。

    “开始吧。”他说。

    判官拿起第一面镜子,背面刻着“喜”卦。

    “第一个问题:你恨司马空和屠万仞吗?”

    花痴开直视镜面。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恨过。但当我亲手击败他们,看着他们从不可一世到崩溃求饶时,恨意就散了。现在想来,他们也只是棋子。”

    镜面清澈如水。

    判官点头,换第二面镜,刻着“怒”卦。

    “第二个问题:你对夜郎七是什么感情?”

    花痴开沉默片刻。镜中,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复杂。他养我教我,如师如父。但他瞒我太多,用我复仇,也如刀如棋。我敬他,也怨他。但更多是……怕辜负他。”

    镜面微澜,旋即恢复清澈。

    第三面镜,“哀”卦。

    “第三个问题:你母亲被囚十五年,你可曾怪过自己?”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进花痴开心底最柔软处。镜中,他的嘴唇轻颤:“每一天。我常想,如果父亲死时我也死了,母亲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些苦?她为我活下来,我被养在温室。这不公平。”

    镜面泛起雾气,但最终缓缓散去。

    判官看着他,眼神微动,换第四面镜,“惧”卦。

    “第四个问题:你怕死吗?”

    “怕。”花痴开答得毫不犹豫,“不是怕死本身,是怕死得没有价值——怕复仇未成先死,怕母亲白受十五年苦,怕夜郎七的心血付诸东流。”

    镜面清澈。

    第五面镜,“爱”卦。

    “第五个问题:你可有心上人?”

    花痴开愣住了。这个问题出乎意料。镜中,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眼前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是阿蛮在沙漠赌城为他挡刀时的眼神,是小七在海岛上彻夜陪他练赌时的侧脸,是某个不知名女子在赌场赠他伤药时的温度。

    “我……”他艰难开口,“我不知道。复仇路上,不敢有爱。但若说完全没有……”

    镜面泛起淡淡涟漪,既非清澈也非浑浊,像春日池水被风吹皱。

    判官若有所思,换第六面镜,“恶”卦。

    “第六个问题:复仇成功后,你想做什么?”

    花痴开这次答得很快:“整顿赌坛,建立新秩序,让赌不再害人家破人亡。”

    镜面突然浑浊!

    判官盯着浑浊的镜面,缓缓道:“你在说谎。或者说,你在说服自己这是答案。”

    花痴开握紧拳头。镜中,无数个自己都在握拳。

    “那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判官追问。

    花痴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有一丝茫然:“我……不知道。十五年来,我活着只为复仇。复仇之后的路,我没想过,也不敢想。刚才那个答案,是夜郎七期望的,是母亲期望的,是所有人期望的。但它不是我的。”

    镜面渐渐恢复清澈。

    判官拿起最后一面镜子,刻着“欲”卦。

    “最后一个问题:你真正想要什么?不是别人期望的,不是你应该要的,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大厅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铜镜阵列中,所有镜像都在等待。

    花痴开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有父亲的轮廓,有母亲的眉眼,有十五年复仇路刻下的风霜。他看见自己眼中的血丝,看见鬓角早生的白发,看见嘴角因常年咬牙形成的细纹。

    然后他看见了更深的东西——那个七岁时躲在衣柜里发抖的男孩,那个在夜郎府后山一遍遍练赌到呕吐的少年,那个在无数赌局中假装痴傻实则心如明镜的青年。

    “我想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陌生而真实,“……停下来。”

    镜面骤然放光!

    不是清澈,不是浑浊,而是一种温润的、玉石般的光泽,仿佛镜子本身被这句话触动。

    “我想要一场真正的睡眠,不必在梦里算计赌局。”花痴开继续说,话语如开闸之水,“我想要不必伪装痴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想和母亲过平凡日子,给她做饭,听她唠叨。我想……不再当复仇的刀,就当个普通人。”

    镜光越来越亮,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他竟不知自己何时流泪了。

    判官静静看着,良久,将镜子收回匣中。

    “七问七答,全部通过。”他说,“你比我想象的诚实。”

    花痴开抹去眼泪,自嘲一笑:“诚实有用吗?天局会因为我诚实就放过我?”

    “不会。”判官实话实说,“但诚实能让你看清自己手中的筹码——不是赌技,不是算计,而是你这个人本身。接下来的赌局,你需要用‘花痴开’这个存在去赌,而不仅仅是赌术。”

    他走向大厅深处,在一面最大的铜镜前停下。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

    “主上就在镜后。”判官说,“但进去之前,我送你一句话:破镜难圆,但破镜之时,光才能照进所有角落。”

    他伸手按在镜面上,镜面如水波纹荡漾,竟是一道暗门。

    花痴开深吸一口气,踏入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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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后是一条长廊,两侧墙壁全是玻璃,玻璃后是……人。

    活生生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各色服饰,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喝茶闲聊。他们似乎看不见玻璃这边的花痴开,各自过着平静的生活。

    长廊尽头是一间书房,一个白发老者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入口,正望着窗外——窗外是虚拟的星空图景,星辰缓缓流转。

    “你来了。”老者的声音嘶哑,带着久病的虚弱,“我等你很久了,花千手的儿子。”

    花痴开走到书房中央:“你就是天局首脑?”

    “首脑?算是吧。”老者缓缓转动轮椅,面向他。

    花痴开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被病痛侵蚀的面容,眼窝深陷,皮肤蜡黄,但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燃尽的炭火中最后的火星。

    “我叫易天行。”老者说,“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你父亲一定记得。”

    花痴开脑中飞速搜索。夜郎七给的情报里,没有这个名字。

    “三十五年前,我和你父亲并称‘赌坛双璧’。”易天行咳嗽几声,侍女连忙递上药茶,他摆手拒绝,“他痴于赌道之精,我痴于赌道之广。我们曾约定,要一起改变赌坛——让它不再只是倾家荡产的泥沼,而是一门真正的技艺,一种文化。”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过时间,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与花千手。

    “但我们很快发现,赌坛的腐朽根深蒂固。庄家出千,赌徒卖妻,帮派械斗,官府**……光靠两个理想主义的赌徒,什么都改变不了。”易天行的声音低沉下来,“于是我们分道扬镳。他选择‘破’——用绝世赌技挑战所有黑庄,想用实力砸碎旧秩序。我选择‘立’——建立天局,先掌控赌坛,再从上而下改革。”

    花痴开心中震动。这个版本的故事,与他所知完全不同。

    “你父亲骂我背叛理想,我说他天真幼稚。”易天行苦笑,“我们打了一场赌局,赌注是:谁的路是对的。我赢了,他退出赌坛,隐居成家。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他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了血丝。侍女要叫大夫,被他制止。

    “但我错了。”易天行擦去嘴角血迹,“我掌控了赌坛,却发现自己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为了维持天局的统治,我默许了司马空、屠万仞那些人的手段。洗钱、操控、暗杀……每一条我都知道,我都点头。”

    他的眼睛盯着花痴开:“直到十五年前,司马空来报,说花千手重出江湖,要挑战天局。我本可阻止,但我没有。我想看看,十五年后,是他的‘破’有用,还是我的‘立’有效。”

    “所以你任由他们杀了我父亲?”花痴开的声音在颤抖。

    “不。”易天行摇头,“我下令活捉。我想和他再赌一局,想告诉他,我们都错了,需要找第三条路。但司马空和屠万仞……他们怕了。怕花千手真的赢,怕天局倒台,怕自己失去一切。所以他们下了死手。”

    他转动轮椅,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信,递给花痴开。

    “这是你父亲临死前托人带出来的,给我的信。”

    花痴开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天行兄:见字如晤。十五年未见,兄已掌控赌坛,弟却家破人亡,实为讽刺。此番重出,非为复仇,实为求证一事——赌之一道,是否注定害人?若注定,弟愿以身证其罪;若非注定,兄可否与我共寻新路?然观司马、屠二人行事,恐难善了。若弟身死,望兄护我妻儿。另,小儿痴开,若他日寻仇至兄处,请告诉他:为父一生最悔之事,非赌,乃是以赌为刀,伤及所爱。愿他不必重蹈覆辙。弟千手绝笔。”

    信纸从花痴开手中滑落。

    他十五年的仇恨,十五年的执念,十五年的生存意义,在这一刻,被这封信轻轻推翻。

    “我收到信时,你父亲已死。”易天行低声说,“我囚禁你母亲,不是害她,是保护——司马空和屠万仞要斩草除根。我将她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用十五年时间,一点一点清理天局内部的腐肉。司马空、屠万仞,还有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在我的清除名单上。”

    他看着花痴开:“但我没想到,夜郎七会把你培养成这样一把锋利的刀。更没想到,你会成长得这么快,快到打乱了我所有计划。”

    花痴开跌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你明白了。”易天行说,“你的仇人,也是我的敌人。你的复仇,在客观上帮了我。但问题在于——接下来怎么办?”

    窗外虚拟的星空中,一颗流星划过。

    花痴开抬起头,眼中是破碎后的茫然:“你告诉我这些,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让你做什么。”易天行说,“是让你选择。你可以杀了我,为父亲报仇——毕竟是我建立的天局,是我纵容了司马空和屠万仞。你可以毁掉天局,完成你父亲的‘破’。你也可以……和我合作,完成我们当年没完成的理想——真正的改革。”

    他指向玻璃墙外那些安静生活的人:“这些人,都是赌坛的受害者。家破人亡的赌徒,被逼卖身的女子,失去一切的老人。我把他们安置在这里,给他们新生活。这是我十五年里,唯一能做的补偿。”

    花痴开看着玻璃后的人们。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画画,画的是全家福——父母牵着她,笑得很开心。

    “赌坛必须改变。”易天行说,“但改变需要力量。天局有力量,但它已经腐朽。你有破局的锐气,但缺乏根基。我们合作,才有可能真正做成这件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花痴开问。

    “凭你手中的信。”易天行说,“凭你刚才在照心殿的七问七答。凭你母亲现在还活着——如果我真是你想的那种恶魔,她早该死了。”

    沉默在书房中蔓延。虚拟星空缓缓旋转,星辰明灭。

    良久,花痴开开口:“我要见母亲。”

    “可以。”易天行点头,“但她不在总部。在确认你的选择之前,她需要保持安全。”

    “那我要先见她。”

    易天行沉吟片刻:“三日后,南海慈航岛。我会安排你们母子相见。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见夜郎七。”易天行的眼神变得锐利,“问问他,为什么要瞒你这么多年。问问他,培养你复仇,到底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

    花痴开心中一凛。

    “记住,”易天行最后说,“镜子破了,才能看见背面。但破镜之后,你是要拼回原样,还是用碎片拼出新图案,取决于你。”

    侍女推着轮椅离开书房。花痴开独自站在虚拟星空下,手中攥着父亲的信。

    铜镜阵列中,无数个自己都在看着他,眼神复杂。

    而真正的他,第一次感到,脚下的路比想象中更曲折,更深远。

    复仇的尽头,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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