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春雷裹挟着湿冷的风,滚滚而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将整座宫城笼罩得愈发沉郁。

    太子赵珩在甘露宫上完香,便冒雨来到后宫的静养宫。

    自永安宫遭林川设计炸毁,父皇便被安置在这偏僻清净的宫殿休养。

    如今父皇虽已苏醒多日,神智却再不复往日清明,成了痴痴傻傻的模样,连进食都需人照料,一碗稀粥往往要喂半个时辰,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糊了满襟。

    掌印太监陈福正半跪在床边,手里端着瓷碗,用银匙舀起温热的粥,小心翼翼吹凉后,才缓缓送向皇帝嘴边。

    见赵珩进来,他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又继续轻声哄着:

    “陛下,再喝一口。”

    赵珩走到床边,在铺着软垫的圆凳上坐下。

    他望着父皇浑浊无神的眼睛。

    那双曾锐利如鹰、决断天下的眸子,如今只剩呆滞茫然。

    连亲生儿子都认不出。

    喉头微微发紧,他恭恭敬敬地开口:“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皇帝毫无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张了张嘴。

    粥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寝衣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陈福连忙放下碗,拿起锦帕,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和衣襟。

    赵珩目光落在那片水渍上,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自顾自地往下说:

    “如今国库空虚,战事频仍,江淮一带流民四起,民不聊生。儿臣总想起小时候,您在御书房教我看舆图,说天下局势如人之一身,有喜怒哀乐,有轻重缓急,更有心腹之患与表体之疾。”

    “如今这天下的腹心之患,便是皇叔吴越王谋反。儿臣至今想不明白,您待他素来亲厚,赐予的封地、权势皆是朝中顶配,他为何非要兴兵作乱,让黎民百姓陷入战火?”

    “儿臣不能让他得逞。”

    “若是父皇您身子康健,定然也容不得他如此祸乱朝纲,定会亲手平定这叛乱。”

    “自从您病倒,儿臣先是监国,如今又晋了摄政王,才真正知晓,治理一个国家竟如此之难。”他的声音里很疲惫。

    也只有在这里,对着这唯一无法回应的人,他才能倾诉,

    “朝堂上看着风平浪静,可儿臣知道,有不少老臣心底也在打着算盘。眼下军中粮草短缺,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却总有人拖后腿。”

    “可要筹粮,筹饷,总得有人迈出那一步,总得有人死……”

    “儿臣夜夜难眠,生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辜负了您的托付,也对不起天下百姓。”

    他说了许久。

    从江南的战事说到城中的流民,从朝堂的纷争说到军中的困境,全然不顾父皇是否能听明白。

    皇帝只是呆呆地坐着,偶尔发出一声咿呀,嘴角的粥水又开始往下淌。

    陈福再次拿起锦帕,一边擦拭,一边抬眼看向赵珩,眼神里满是不忍,轻声唤道:“殿下……”

    外面的春雷又响了一声,震得窗棂发颤。

    赵珩这才回过神。

    他看着父皇依旧茫然的脸,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对牛弹琴。

    他苦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恢复了往日的沉稳:“陈大伴,辛苦你照料父皇。往后依旧按方子来,莫要懈怠。”

    “老奴遵旨。”陈福躬身应道。

    赵珩看了一眼父皇,转身走出静养宫。

    “哗啦啦??”

    雨越下越密。

    密集的雨丝斜斜划过宫墙,将青灰色的砖瓦冲刷得发亮。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这阴沉的天色。

    风雨过后,天就该晴了。

    兵部刚刚发来急报??

    豫章军驻淮阳的一部,于数日前突然东进,以雷霆之势接连攻克郸城、鹿邑两县。

    守两县的吴越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残余部众狼狈逃窜。

    豫章军攻势未停,直逼吴越军在淮北的重要据点:亳州。

    这支豫章军的领兵主将,不是别人。

    正是年初林川力谏、以太子名义破格封赏的淮阳守军憨将,王奎。

    豫章王割据黄河南岸,手握重兵。

    自父皇病倒、东平军南下以来,便一直闭门不出,沉寂了整整半年。

    朝堂上数次遣使招抚,他都含糊其辞。

    没想到此刻竟会突然发力。

    这是天下藩王中,第一个公开支持自己的。

    赵珩望着雨幕笼罩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豫章军兵逼亳州,等于在吴越军西北侧翼撕开一道口子。

    吴越军原本希望北上快速击退东平军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

    再加上如今镇江一带被西陇卫拿下……

    吴越军已经陷入了三面受敌的困境。

    想必吴越王此刻也万万没料到局势会逆转。

    当初他接连拿下当涂、句容,以数万大军围困盛州,恐怕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

    此时此刻,豫章王归心,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孤……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他心里这般想着。

    回到东宫,雨势渐小。

    刚踏入殿门,李若谷便急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殿下!镇北王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到!”

    “什么?”

    赵珩心里猛地一沉。

    “折子上写的什么?”

    “信封标着‘摄政王亲启’,老臣未敢拆阅。”

    李若谷躬身答道。

    赵珩的心提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最忧心的,便是那位手握北疆十万大军,坐镇西北,态度暧昧的镇北王。

    朝廷的封赏流水般地送去,发往各地的邸报上,更是将他与林川的拥立之功吹上了天,只为将他与吴越王彻底切割开。

    可这番操作,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换来镇北王一个明确的表态。

    如今这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是刀,还是药?

    他深吸一口气,拆开信封。

    折子上,字迹苍劲,寥寥数语:

    “摄政王亲启,吴越王谋反,祸乱朝纲,老臣决议调北疆精锐三万南下勤王。唯求摄政王赦免东平王过往罪责,其虽与二皇子交往甚密,然并无实据谋逆,望令其全力配合平叛,共护皇室基业。”

    “东平王?”

    赵珩猛地攥紧信纸。

    与二皇子暗通款曲,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南下,与吴越军打了数月。

    虽说现在客观上牵制了吴越军,可名义上,他与吴越王一样,都是叛军!

    如今镇北王竟以南下勤王为筹码,为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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