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融化的焦糖漫过海岸线时,橙红的夕阳正坠在海天交界处。

    像一枚被战火灼红的子弹头,随着任声晚的枪声,一并沉入浪涛。

    日落而月未升的间隙,海洋褪成深墨色的巨幅幕布,吞没了海上所有刀光剑影的痕迹。

    唯有血雾散去后的海面,平静中还残留着一丝诡异。

    城区的枪炮声渐次消减,一些电路未遭到损毁的区域,已经亮起了零星灯光。

    沿海的防御工事,墙体早已斑驳不堪,爪痕、刀痕、弹痕交织成疮疤,数之不尽。

    像是沿着海岸蜿蜒沉睡的、伤痕累累的巨龙。

    暗红血肉黏在那些墙体凹痕处,连海浪都拍打不干净。

    另一边的夜明央很纳闷儿,那与自己缠斗的六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对打了起来。

    像是库尔的人先说什么,奈川往自己家丢导弹,指责奈川的人耍阴招。

    表面与库尔联手,背地里是想一箭双雕什么的。

    夜明央听的是一头雾水,“咋还内讧了呢?”

    然而,未等他搞明白,几人突然神色一凝,落难似的匆匆逃了去。

    穷寇莫追,且那几人身上都带着伤,即便是逃了,回去也得休养个把月。

    相比之下,夜明央更关心日星那群崽子。

    当他来到主战场时,恰好看到日星八人,整齐地肃立在城门高台之上,暮色将他们的的剪影勾勒得棱角分明。

    海风卷着咸涩的气息,掠过他们汗湿的发梢时,还混着战场上浓烈的血腥气。

    此时,他们身前是鲜血淋漓的战场,身后是万家灯火。

    脚下,是一条生死界线。

    夜明央看到这一幕时,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愣了愣神。

    随后,确认大家相安无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经此一战,必定会有一些东西在他们心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少年的成长,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

    夜明央有预感,今日这场战事,只是个开始。

    他以前觉得单清风对日星太过纵容,连他们去闹翻了集训营都不管,反而还大把大把的替他们赔钱。

    要说这钱应该日星自己赔,反正他们又不是赔不起,可单清风只字未提。

    完事儿说着不准他们再踏入集训营半步,却也只是口头说说,并未做过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此刻,夜明央对此倒是明白了几分。

    想来,圣辉帝国独霸蓝星的心思昭然若揭,单清风是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的。

    换句话说,单清风的破晓计划,等的便是这一天。

    这天来临时,少年们会亲眼见证血染山河。

    半阙残词惊断鸿,从此,江湖音书绝,鲜衣换素秋。

    单清风的纵容,大概是在尽可能的保留他们的赤子心。

    又或许,他想把对夜明央的蹉跎,回馈在日星身上。

    毕竟,他对夜明央总觉亏欠,却又始终无可奈何。

    任声晚是在情急之下,强行恢复的。

    战时不觉有异,此时放松下来,反倒有些累了。

    场面安静后,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体内偶尔传来的异响,仿佛陈年玻璃在时光里慢慢龟裂。

    他抓过莫爻的手,从莫爻的戒指中取出了一把躺椅,坐了下去。

    莫爻便顺势坐在地上,将头靠在他大腿上。

    任声晚伸手进他发间,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问:“累吗?”

    莫爻在他大腿上蹭了蹭脑袋,然后点头,“嗯。”

    他们虽胜,但这大小也算一场颇具规模的战争了。

    战争向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胜利从来都不轻松。

    防御工事墙体上的那些血肉,不只有实验体的,还有异控局同僚的。

    城区的街道上,还躺着不少尸体,普通人的,联防军的,觉醒者的,实验体的......

    而那些实验体,原本也是人。

    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都成了冰冷的统计数字。

    众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第一颗星子悄然爬上了夜空,月亮也逐渐显露真容。

    今夜这月似镰刀,像被啃了一口。

    月光在墨色的海面撒下几点细碎的光斑,忽明忽暗。

    月色下,隐约可见海面漂浮着墨绿色的浮沫,像是海洋生了脓疮。

    吴思思忽然指着某个方向惊呼:“快看!有人在挂灯笼!”

    众人望去,见身后临近的几户人家,门口升起几盏红纸灯笼。

    火光在风里明明灭灭,却固执地摇曳着。

    夜茴解释道:“这是东大区的习俗,每逢灾厄,百姓便会挂灯笼。

    据说是因为,在灾厄中枉死的人,灵魂会迷路。

    所以百姓点灯,为亡魂引路。”

    随着夜茴的话音落下,城区的灯笼次第亮起,越来越多。

    此情此景,乔森以前还觉得都是教科书里的虚词,此刻却看见每一盏灯下都有具体的人生。

    可他又突然问道:“为什么不用白的呢?”

    “咱平常见得丧葬以黑白为主色调来表哀思与缅怀,亲人亡故,悲的是活着的人。”

    夜茴向远处望去,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红色跳跃,“但这灯是为亡人引路的,大概是希望他们能超脱吧......”

    洛晨看着那些灯笼,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似乎也挂过一次灯笼。

    只是那时他年龄尚小,并不知道家中为何点灯。

    看着大红灯笼,还以为是有什么喜事,可那时又非年非节的。

    小洛晨并未想那么多,只当看个亮。

    后来,家里就再也没有点过灯笼。

    再后来,他就被卖到了何家,陪夜茴进了深山老林。

    萧寻看着那些红纸灯笼,灯笼里的烛火伴随着白晃晃的街灯闪烁着。

    他忽然说道:“其实,当初我家假胡子老头子为了让我加入异控局,私下给我看过当年诡兽入城的视频。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

    萧寻思考着应该怎么形容,沉吟片刻后才说道:“......看一场科幻电影。”

    沈沛向着萧寻歪过头,“现在呢?”

    萧寻望着海面上月影的残缺光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呢?”

    沈沛也摇头,却说:“不过论月色,还是我们海月岛的月色最美。”

    沈沛在这一战中,承载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那一环若是失败,此刻的城内必然哀鸿遍野,浮尸满地。

    鉴于对沈沛平时总是对自己殷勤卖笑的印象,萧寻有点想象不出,那个时刻的沈沛,是顶着怎样的心理压力。

    “想家了?”萧寻问。

    沈沛点头。“嗯。”

    “想回去?”

    沈沛摇头。

    怕了,但他没有想过逃回避风港。

    萧寻用眼角余光,偷偷注视着沈沛。

    沈沛原本蓬松的玫瑰粉金色头发,不知是被咸湿的海风打湿的,还是被汗水打湿的,此刻已经贴在了头皮上。

    头发是在C01的时候染的。

    那天他不知发了什么疯,一早起来就说自己最近水逆,要改改运势。

    萧总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看什么星座啊,况且他也不信那些。

    他只觉得大男人搞个粉毛干什么?娘们儿唧唧的。

    那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形成一片柔和的光影。

    萧寻不经意间,瞥见沈沛站在镜子前,正专心地捯饬着自己的头发。

    沈沛的手指轻轻抚过发丝,阳光映照下,连他手指都透着粉。

    萧寻斜倚着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沛,勾着嘴角调侃,“粉色,甜到忧伤。”

    沈沛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他,眉头微皱,显然对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感到困惑。

    “你最近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旧纪年的QQ空间语录集?”

    萧寻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沈沛小声抱怨,“有那时间,还不如多陪陪我......”

    他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嗔怪,也不知道萧寻有没有听见。

    不过,萧寻倒也没否认沈沛这个形象是好看的。

    尤其是配上他那双独特的眼睛,像个从电视里跑出来的爱豆,非常吸人眼球。

    尽管此刻的“爱豆”有些许落魄,头发略显凌乱,衣服也有些皱巴巴的,但那双蓝金异瞳依然璀璨。

    萧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这个人。

    再回想起沈沛操控傀戏丝,精准穿透实验体心脏时的场景。

    萧寻不得不道一句,“头发越粉,杀人越狠。”

    莫爻举着手中的刀,红月泛着阵阵红光,看着倒与城内的红纸灯笼遥相呼应。

    见莫爻沉默无声,任声晚用自己冰凉的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西大区。今日这些都是人造的实验体......”

    他话未说尽,但说到西大区的话,大家就明白他意之所指。

    一群实验体便造成了这般光景,那西大区的诡兽呢?南大区的海兽呢?

    “我突然明白为何C28的城墙那么高,那么厚了。”

    C28的城墙,是曾经让莫爻恨之入骨的存在。

    因为,它不单单是一座墙,更是下民翻不过去的崇山峻岭。

    如今,虽然仍怨时代不公、阶级不平,但他理解了那座城墙矗立在那里的必要性。

    莫爻将红月归鞘,靠在任声晚大腿上,问道:

    “任声晚,你说,如果某天荒野深处的诡兽突然出来了,我们还拦得住吗?”

    任声晚不假思索,语气淡然,“人类意志,战无不胜。”

    吴思思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她眨巴着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任声晚,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声晚哥哥,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这不应该是我中二少女吴田心说的吗?

    最好是说这话的时候,还要配上一束光,再加上一个响亮的BGm。

    任声晚轻笑,“本来就不是我说的。”

    “ 啊?那是哪位的名人名言啊?”吴思思叉腰,“竟然抢我台词,岂有此理!”

    任声晚笑着揉了揉那在自己腿上蹭来蹭去的毛绒脑袋,语气有些故弄玄虚。

    “历史上的一位......小将军。”

    “古人啊?那算了,不与先辈争锋。”吴思思放下腰上的手,遂双手抱拳,对天拜了个礼。

    只不过,她看着莫爻靠在任声晚腿上那模样,忍不住对自家哥哥翻了个白眼儿,“瞧你这样儿~”

    莫爻向后仰头看她,“怎样?”

    吴思思突然蹲下身,凑近莫爻耳边,一只手遮住嘴,做贼似的轻声问,“哥,你是下面的?”

    其他人没听见吴思思说了什么,只看见吴思思凑近莫爻耳边,神秘兮兮的说了句什么之后,莫爻骤然起身,追着吴思思打。

    众人看着兄妹二人追逐的背影,夜茴好奇问任声晚,“小妹说啥了?”

    任声晚长睫扇动,嘴角抿着一抹化不开的笑意,似有似无的,难以捕捉。

    却说:“没听见。”

    乔森突然凑过来问任声晚,“你刚说那小将军,谁啊?”

    乔教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历史上的将军,还有他不知道的?

    任声晚笑不作答。

    他望着城区蔓延的灯火,紫眸里映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深邃。

    他不像其他人,他已经在银月的记忆里,经历了无数战火纷乱与王朝兴衰。

    相比今日的“能量对波”,昔年那些以肉相搏的时代,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他看着其他人脸上的神情,忽然想起谕灵让银月入世时曾言,“人间纷杂,欲窥其真相,需得入世观之,遂观而行之,方可解其一二。”

    大概就是如今这般吧。

    他又想到了当年的周瑾澜。

    小周将军曾挥鞭纵马,踏碎漫天云霞。

    后来眼底燃尽烽火,自此眉目藏尽千帆劫。

    山河夜雨冷,虽为少年,却不再少年。

    记忆中,大昭军齐诵安魂谣的场景,与今日这满城红纸灯笼如出一辙。

    没曾想,重来一遭,莫爻还是要经历这些。

    思绪飘离间,城墙下忽地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请问,几位是日星成员吗?”

    乔森低头向墙下看去,见来人是一位老者,他回应道,“是。”

    “我是夜府管家,异控局现下忙于收拾残局,想必无暇顾及其他。家主让我来带几位回夜府,几位若是小憩好了,可随我同去。”

    众人齐齐看向夜茴,那眼神似在问,“你家?”

    夜茴:“我家姓何,谢谢。”

    沈沛:“那还有哪个夜家?”

    “夜明央的夜。”说着,夜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本来还说让你们跟我回家的,但我家确实风气不太好,你们可能不适应,我就不请你们了。你们跟管家去吧,我回家看看。”

    洛晨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

    夜茴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也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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