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到第七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规矩渐渐成了习惯:卯时起床,洗漱吃饭;辰时上工,听讲实操;午时吃饭休息;未时继续,直到酉时下工。日子像被那蒸汽机的节奏框住了,单调,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

    这天下工后,苗翠花又练到天黑。回宿舍时,刘春燕已经睡着了,张秀云在灯下补衣裳,孙二娘端了盆热水在泡脚。

    苗翠花轻手轻脚爬上炕,躺下。炕烧得温热,驱散了冬夜的寒气。她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食堂的饭菜很香,顿顿有油水。宿舍暖和,被子厚实。一天二十文工钱,她攒着,已经有一百四十文了。吴教习今天说,再练三天,就要考核。考过了,就是正式工,一个月三两银子。

    三两。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老家漏雨的茅草屋,娘佝偻的背,弟弟冻裂的脚。

    她攥紧了薄被的边缘,手指用力到发白。

    娘,弟弟。

    我一定要留下来。

    几日后,真正踏进蒸汽纺织工坊主厂房的那一刻,苗翠花还是被震住了。

    她站在门口,手扶着包铁的木门框,耳边是那种几乎要碾碎骨头的轰鸣。

    不是一台机器,是几十台。

    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低沉的“轰隆”声像地底传来的闷雷,尖锐的“吱嘎”是齿轮摩擦,连绵的“咔嗒咔嗒”是连杆往复,还有蒸汽喷涌的“嗤嗤”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永不停歇的噪音海啸。

    空气是浑浊的。尽管高高的屋顶上开着几排气窗,冬日淡白的天光斜斜射入,却穿不透那弥漫的、微泛灰色的烟尘。

    那是煤灰、棉絮和机器运转扬起的微尘,混在一起,被厂房里蒸腾的热气托着,缓缓浮动。空气里有股浓重的气味:煤烟的铁锈味、机油的腻味、棉纤维的土腥味,还有一股热烘烘的、属于金属和蒸汽的、陌生的工业气息。

    吴教习站在队伍前头,扯着嗓子喊,不喊根本听不见。

    “按培训时的分组!找自己的机位!看机台上的编号!两班倒,今天白班的先上!口罩都戴好!”

    女工们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统一发的粗布口罩,捂住口鼻。口罩只有一层布,挡不住多少烟尘,但聊胜于无。

    苗翠花也戴上了,带子勒在耳后,有些不习惯,呼吸也变得闷闷的。

    她找到了自己的机位,丙区第七列第五台。

    机器比她练习用的教学机大了整整一圈,通体黑沉,此刻正静静停在那儿,飞轮上还凝着些夜班的湿气。旁边墙上贴着张纸,写着简单的操作守则和当班注意事项。机台前有个小木凳,凳面已经被磨得光滑。

    苗翠花在木凳上坐下,手放在冰凉的控制杆上。掌心微微出汗。她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来自整个厂房无数台机器叠加的、永不停歇的轻微震动。这震动顺着凳子传上来,麻酥酥的。

    “启动!”远处传来工头模糊的吼声。

    几乎是同时,厂房里响起一片阀门扳动的“咔哒”声,接着是蒸汽骤然涌入气缸的“嗤——”的长音。

    苗翠花面前的机器猛地一颤,飞轮开始转动,由慢到快,齿轮咬合的声音迅速加入轰鸣的大合唱。连杆带着那排纺锤舞动起来,八个纺锤旋转成模糊的光影。

    她深吸一口满是尘灰的空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看气压表指针在安全范围。看纱锭空管,需要引纱上线。

    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棉纱筒,按培训的步骤,穿过导纱钩,绕过加捻轮,引到空纱管上,打结,拉紧。动作比在练习室时慢了些,手也有些抖,但没出错。然后,她扳动进料杆,棉纱开始被吸入,机器正式工作起来。

    接下来就是重复。

    棉絮在空气中飞舞,有些沾在口罩上,有些落在头发上、肩头。机器轰鸣着,震动着,热量从气缸和锅炉的方向一阵阵扑来,哪怕是在寒冬,不多时额角也沁出了细汗。

    噪音太大了。

    她想集中,但那声音无孔不入,像钝锤一下下敲在耳膜上,敲得脑仁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汽笛声响起,那是午休的信号。

    机器一台台停下,轰鸣声逐渐减弱,但耳中那嗡嗡的余响还在。

    女工们像脱力般站起来,揉着僵硬的脖子和腰,摘下口罩,露出被勒出红痕、沾满尘灰的脸。许多人开始咳嗽,清着喉咙里吸进去的棉絮和灰尘。

    食堂在另一栋平房。

    走过去的路上,冬日的冷风一吹,苗翠花才发觉里衣已经被汗微微濡湿,贴在背上冰凉。

    食堂里人声嘈杂,比厂房里那种机械轰鸣多了生气,但也闹哄哄的。打了饭,依旧是糙米饭、炖菜,今天菜里多了几块猪油渣。

    女工们围坐在一起,话匣子打开了。

    “我的天,吵得我头都要裂了……”

    说话的是同组的李三娘,揉着太阳穴,“一下午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何止吵,那灰!你看我这脖子。”旁边的赵姑娘扯开衣领,露出一截皮肤,上面蒙着一层灰黑色,“洗都洗不干净!”

    “呼吸也不得劲,口罩憋气,摘了又吃灰。”

    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叹气,“我这老嗓子,咳了半天了。”

    “而且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都木了,比在地里干活还板人。”

    抱怨声此起彼伏。

    苗翠花埋头吃饭,不说话。

    累吗?吵吗?脏吗?当然。

    可当她停下机器,看着竹筐里那些均匀饱满的纱管时,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那是她做出来的东西,用这轰鸣的铁家伙,用她学会的手艺。而且,这里管饱,有工钱,没人打骂。

    这感觉,和在周府洗衣扫地不一样。那里做再好,主子也只觉得是本分;这里,做得好不好,纱管和机器会告诉她。

    接下来几天,像被拉长的、灰蒙蒙的胶片。每日重复着同样的轨迹: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醒来,上工,与机器共舞,午休时听着抱怨,下工后疲惫地洗漱,在机油和棉絮的淡淡气味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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