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如沸,云坪之上热浪蒸腾,却压不住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周迟立于石台中央,青衫未染尘灰,袖口微扬,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可那双眸子却沉得像山底寒潭,映着天光,也映着千百道注视。

    他没有说话。

    只是站在这里,便已足够。

    新雨楼的年轻剑修低声问身旁师兄:“这就是那位一剑斩黄龙洞主的掌律?看上去……太年轻了。”

    “不是看上去。”师兄冷声道,“是真年轻。但你若在庆州府听过那一夜的剑鸣,就不会这么说了。”

    话音落下,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鹤唳。

    众人抬头,只见天边一道白影掠过,羽翼展开足有三丈,驮着一名白衣女子自云端降下。她落地无声,裙裾轻摆,手中握着一支玉笛,眉心一点朱砂,正是三仙宗当代圣女柳含烟。

    “三仙宗竟连圣女都来了。”南山宗一位长老低语,“看来这一届内门大会,不只是观礼那么简单。”

    柳含烟缓步走向观礼席,路过白溪时脚步微微一顿,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但空气里似有细弦绷紧又松开。

    周迟终于动了。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轻轻一抛。

    铜符升空,迎风而涨,化作一面古朴法镜悬于云坪上空。镜面流转,显出一幅幅画面??那是历届内门大比的影像残片:有人断臂仍战,有人泪洒擂台,也有少年一剑破万法,惊起满山雷动。

    “重云山立派七百余年,规矩不变。”周迟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比试三轮,抽签定敌,生死不论,败者退场。”

    他说完这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我希望,没人死。”

    这句话引得不少修士轻笑,觉得这位新掌律太过仁善。可在座几位老辈人物却神色微凝??能在登临掌律之位后还说出“希望没人死”的人,要么天真,要么……已有绝对掌控之力。

    姜渭躲在廊柱后偷看,心跳如鼓。她知道周迟从来不是软弱之人,那一剑斩向黄龙洞主时,连天地都在颤抖。可他对同辈弟子,总留三分余地。

    第一轮比试开始。

    抽签由乾元真人主持,以灵力催动九宫阵盘,弟子们依次上前取签。玄意峰顾意抽中“丙六”,对手是南山宗一名归真初期的剑修。那人面色微变??他知道顾意刚与白溪交手过,虽败犹荣,实力不容小觑。

    比试台上,两人相对而立。

    钟声响起刹那,顾意拔剑。

    剑名“秋露”,通体泛着淡青色寒光,出鞘不过三寸,已有霜气蔓延台面。南山宗弟子不敢怠慢,手中长枪舞出一朵枪花,直刺咽喉。

    可下一瞬,顾意的身影消失了。

    不是速度太快,而是她的剑意已经先行一步锁死了对方所有退路。那杆长枪在半空中僵住,如同陷入冰窟,连灵力运转都变得滞涩。

    “好快的剑意压制!”白池脱口而出。

    白木真人眯眼道:“这不是单纯的快,是她把‘悲’之一字炼进了剑中。每一剑都带着失意与不甘,越是压抑,越能伤人。”

    话音未落,台上已分胜负。

    顾意一剑横削,枪刃断裂,剑锋停在那人颈侧,未破皮,却让全场寂静。

    她收剑回鞘,行礼退场,全程未曾抬头看任何人一眼。

    第二轮抽签,白溪对阵新雨楼天才少女苏砚。苏砚擅水系术法,曾在一场宗门斗法中以一式“潮生九叠”困杀两名归真中期修士。

    比试开始,苏砚率先出手,指尖凝水成刃,瞬间化作漫天雨幕笼罩整个擂台。白溪站在原地不动,刀未出鞘,只轻轻一笑。

    “你想赢我?”她轻声说,“可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苏砚一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白溪动了。

    刀出鞘不过半尺,一道雪亮刀光已撕裂雨幕,直逼苏砚面门。后者仓促结印,水面暴涨欲成巨浪相迎,可那刀光竟穿透水幕,精准斩断她腰间法囊??里面装着她本命法宝“寒渊珠”。

    珠落,术散。

    刀锋停在苏砚喉前半寸。

    “我不杀你。”白溪收刀,“但你也别再打他的主意了。”

    全场哗然。

    唯有周迟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第三轮尚未开始,已有十数场比试结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朝云峰一名外门弟子连胜三场,竟以通幽巅峰之境击败两名归真初期对手。此人名叫陆昭,据说是三年前被白池从山下捡回来的孤儿,修行极苦,每日凌晨便起身练剑,风雨无阻。

    “这孩子……有点意思。”周迟望着擂台上的身影,低声说道。

    白池站在他身后,笑道:“你当年也是这样,一人一剑,默默无闻,直到那一日登台,一剑破三关。”

    周迟没接话,只是看着陆昭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和。

    此时,柳含烟起身,缓步走到石台前,对着四位峰主行礼:“三仙宗柳含烟,有一事相求。”

    白池问道:“何事?”

    “我想挑战掌律大人。”她声音清冽,如山泉击石,“非为私怨,只为印证一道??情之一字,是否真能凌驾于道之上。”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挑战掌律?这在重云山历史上从未有过先例!

    就连四位峰主也都面面相觑。御雪冷声道:“柳圣女,此举不合规矩。”

    柳含烟摇头:“规矩是人定的。今日若无人敢问,明日便无人敢想。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为了救爱人不惜逆天而行的人,他的剑,究竟有多重?”

    她说这话时,目光直视周迟。

    周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可以试试。”他说。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白溪猛地站起身,却被白木真人按住肩膀。“别冲动。”师父低声道,“这是她的道,也是她的劫。”

    周迟跃下石台,落在比试场上。

    没有兵器,也没有结界开启。

    他就那样站着,风吹动他的衣角,像一棵孤松立于悬崖。

    柳含烟取出玉笛,横于唇边。

    第一声笛音响起时,天地骤然变色。

    乌云汇聚,雷声隐隐,一道道水汽自四面八方涌来,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小的水滴,每一滴都映出周迟的身影。这是三仙宗秘传绝学??《万象心渊录》中的“千江映月”。

    第二声笛音,水滴开始旋转,化作万千利刃,从四面八方向周迟刺去。

    第三声尚未响起,周迟动了。

    他依旧没有拔剑。

    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漫天水刃轻轻一握。

    刹那间,所有水滴凝滞空中,继而崩碎,化作雾气消散。

    柳含烟瞳孔一缩,强行吹响第三声。

    这一次,笛音中夹杂了一缕血丝??她以精血催动禁术,召唤出一尊高达九丈的水之法相,手持长矛,怒目而视。

    法相一拳轰下,地面龟裂,气浪掀翻数十丈外的观礼席。

    周迟终于拔剑。

    剑不出鞘三寸,仅凭剑意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弧线看似轻柔,却如天地初开的第一道裂痕,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水之法相自额头开始崩解,直至彻底湮灭。

    笛声戛然而止。

    柳含烟跪倒在地,玉笛断裂,嘴角溢血。

    周迟收剑,走过去扶起她。

    “你错了。”他轻声道,“我不是因为情才强,而是因为我够强,才能护住所爱之人。情不是弱点,也不是力量的来源,它只是让我记得??为何要变强。”

    柳含烟怔怔望着他,忽然笑了,泪水滑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全场寂静无声。

    良久,白溪走上擂台,站在周迟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这一刻,没有人再质疑什么。

    ……

    夜幕降临,各宗宾客陆续入住重云山客院。

    唯有小憩山山主何坚迟迟未归。直到子时,他才独自一人回到客房,脸色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块黑色令牌。

    那令牌上刻着两个字:**暗司**。

    他坐在灯下,颤抖着点燃一张符纸,火焰升起的瞬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中传出:“如何?”

    “见到了。”何坚低声回答,“他在云坪上那一握剑的姿态……和当年一模一样。”

    “确定是他?”

    “不会错。左手指节有一道旧伤,是他十五岁那年替人挡刀留下的。而且……他用的是‘断念诀’的起手势,那是我们宝祠宗早已失传的秘技。”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果然……他还活着。”

    “可是宗主,他现在是重云山掌律,地位崇高,门下弟子无数,若是揭发……”

    “不必揭发。”声音冰冷,“等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动手。你现在要做的,是继续接近他,取得信任,然后??在他最信任你的时候,亲手杀了他。”

    何坚浑身一颤:“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声音冷笑,“别忘了你妹妹还在我们手里。你若违命,她明日就会成为祭坛上的血牲。”

    烛火摇曳,映照着何坚痛苦的脸。

    最终,他低下头,轻声道:“……遵命。”

    ……

    与此同时,帝京方向,狂风骤起。

    一道黑影自西苑朝天观疾驰而出,直扑太子府。

    重云宗主早已等候多时。

    他负手立于庭院中央,面对那道袭来的杀机,只是淡淡道:“来了?”

    黑影现出身形,是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中握着一把漆黑如墨的短匕。

    “暗司奉命取尔性命。”黑袍人声音嘶哑,“交出太子,可留全尸。”

    重云宗主笑了。

    “你们以为,凭着区区一名登天初期,就能动我?”

    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出。

    天地骤然失声。

    风停,叶静,连星光都仿佛凝固。

    黑袍人瞪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自中间裂开,鲜血未及喷溅,便被一股无形之力封锁在体内,化作一团黑雾缓缓消散。

    重云宗主收回手掌,看向南方。

    “孩子们的故事才刚开始,你们这些躲在阴影里的老东西……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他转身走入屋内,轻轻关上门。

    窗外,第一滴雨落下。

    紧接着,倾盆大雨如约而至,洗刷着这座古老山门的一切恩怨与秘密。

    而在重云山最高的望雪崖上,周迟独自伫立,仰望星空。

    白溪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一个人。”他说,“一个很多年前,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人。他教会我用剑,教我做人,后来却突然消失了。我找了很多年,一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白溪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也许他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在看着你。”

    周迟笑了笑,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清楚??有些真相,终将浮出水面。

    而那一天,或许不远了。

    雨越下越大。

    整座重云山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仿佛天地初开时的那一片混沌。

    可就在最深的黑暗里,一道剑光悄然亮起,划破长空,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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