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出南京南站时，天还未亮。赵山河靠在窗边，看着城市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像被无形的手逐一掐灭的烛火。他手中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年轻时站在工地前的留影，蓝衬衫洗得发白，胸前别着“技术员”证牌。那是他仅有的两件遗物之一，另一件是那本写满批注的工作笔记。
车厢摇晃，思绪如沙漏倒流。
他想起昨日在武威打来的电话：学校已为他腾出宿舍，课表排定，初三年级数学由他接手。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西北汉子，声音粗粝却热忱：“赵老师，您能来，是孩子们的福气。这儿缺老师，更缺肯扎根的人。”
他没说自己曾执掌一家跨国企业，也没提发布会那天全球直播的盛况。他只说：“我教书，不图别的，就想让孩子们学会算清楚账，看明白人。”
列车穿过长江隧道，黑暗吞没了整节车厢。他在心中默念：爸，我换了个战场。
七小时后，抵达徐州中转。他拖着行李走出站台，在便利店买了瓶水、两个包子。手机震动，昆仑发来消息：【林若影已在雷克雅未克安顿，租住海边小屋，每日散步、看书，情绪稳定。她托我转告你一句：“桥下的流水，我也听见了。”】
赵山河盯着那句话良久，嘴角微微扬起。他知道，那是他们之间才懂的暗语。秦淮河畔的桥，不只是地理坐标，更是心灵契约??一个关于沉默与诉说、断裂与修复的约定。
他回了一句：【替我告诉她，青松长得很好。】
继续西行，地貌渐变。平原退去，丘陵起伏，再往后是戈壁荒原，黄土高原的褶皱如大地伤疤，横亘眼前。窗外的世界越来越贫瘠，也越来越真实。没有玻璃幕墙反射的虚假光辉，没有资本堆砌的幻梦楼宇，只有风沙打磨过的山脊，和倔强生长的骆驼刺。
抵达武威已是深夜。小城安静得如同沉入水底，街灯昏黄，行人寥寥。接他的是一位姓马的副校长，骑着旧摩托，头盔上贴着褪色的党徽。
“赵老师，路不好走，您坐稳。”老马递过一个棉帽。
赵山河戴上，风便不再割脸。
宿舍是学校后院一间砖房，十五平米，一张床、一张桌、一盏白炽灯。墙上裂缝用胶布贴着，窗框油漆剥落。他放下行李，打开背包，取出两样东西：一本《高等数学讲义》手抄稿（是他连夜整理的），以及父亲那张照片。他将照片轻轻压在台灯底下，正对着床头。
“爸，这儿比仓库干净。”他低声说。
次日清晨六点，鸡鸣破晓。他起床洗漱，用冷水拍脸，镜中人眼角已有细纹，眼神却比从前平静。七点半，第一次走进教室。三十多个孩子齐刷刷抬头，目光里有好奇、有试探、也有藏不住的怯意。
他站在讲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我叫赵山河。从今天起，教你们数学。”
一个男孩举手：“老师，‘山河’是不是取自‘锦绣山河’？”
他摇头：“是我爸取的。他说，希望我活得像条河，哪怕被石头挡住，也能绕过去，继续往前流。”
教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第一节课讲的是方程应用题。他没用课本，而是画了一幅拆迁示意图：一栋老楼，旁边写着“补偿款80万”，三户人家，每户诉求不同。他问：“如果政府只给80万，怎么分才公平？”
孩子们愣住，显然没想到数学还能这样讲。
一个女孩小声说：“按人口？”
“按房屋面积？”另一个补充。
赵山河点头：“都对。但现实中，有人会偷偷改合同，虚报面积，把别人那份拿走。这时候，数学就不只是算术，它是证据，是武器。”
全班寂静。
他知道，这些孩子或许听不懂“江岸新城”，但他们一定见过亲戚因征地吵架，听过老人叹息“官官相护”。而他要做的，不是灌输仇恨，而是教会他们??**数字不说谎，只要有人敢去查**。
课间，学生们围上来问东问西。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教书，有人猜他是退休干部来体验生活。他只笑：“因为我觉得，真正的改变，不在会议室，而在课堂里。”
放学后，他独自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窗外夕阳洒进，照在那本破旧的《中学代数》封面上，上面贴着一行标签：**西部控股图书馆赠**。这是谢知言派人送来的，整整一车教辅资料，还有一台投影仪、五台二手电脑。
他翻到作业本最后一页，一个学生写道：“老师，你说公平可以‘更公平一点’，那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停下笔，凝视窗外渐暗的天空，许久，提笔回答：
> “当我发现所有人都跪着说话时，我就决定，哪怕爬，也要站起来。”
夜深人静，他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最后一次登录西部控股内网。系统提示：【触发链运行正常，所有备份完整，最近一次心跳检测成功。】
他又点开“江岸记忆库”，看到陈小梅的笔记本已被数字化归档，附录一段语音留言??是她儿子录制的：
> “妈，今天有个穿蓝衬衫的男人来找我。他说你不用道歉。他还说……历史不会惩罚胆小的人，只会记住那些不肯忘记的人。”
赵山河关闭页面，删除本地缓存，拔掉硬盘。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真相就像种子，埋下去，总会破土。
第三日，他带学生去镇上参观农业合作社。途中经过一片废弃工地，钢筋裸露，水泥龟裂，野草从缝隙中钻出。一个孩子指着说：“老师，这儿本来要盖养老院，动工两年就烂尾了，老板跑路。”
赵山河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砖，上面印着模糊的编号：**JS-2009-0617**。
他心头一震。
这个编号格式，与“江岸新城”项目建材批次完全一致。而日期??正是父亲写下批注的那一天。
他悄悄拍下照片，当晚通过加密通道传给昆仑：【查一下，这家烂尾工程是否与金陵建设集团有关联公司参与？】
回复很快到来：【关联企业“苏源基建”曾中标该项目，法人代表为周云锦远亲，资金链断裂于2011年。备注：该公司同期承接三个市政项目，均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其中一座桥梁坍塌致两人死亡，事故报告被列为“内部处理”。】
赵山河盯着屏幕，呼吸沉重。
原来如此。
周云锦的罪，不止于一桩贪腐，而是无数个“江岸新城”的叠加。每一个烂尾楼、每一座危桥、每一份被篡改的验收单背后，都有人在哭，在痛，在无声湮灭。
而她用“苏婉清”的名字建起帝国的同时，也亲手埋下了更多人的坟墓。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远处戈壁无垠，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未远离战场，只是换了阵地。
在这里，他不再是复仇者赵山河，而是教师老赵。但他依然在战斗??用公式拆解谎言，用逻辑对抗愚昧，用一道道习题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可以被计算，也可以被改变。
一周后，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寄自南京。
信纸很旧，字迹颤抖：
> 赵先生：
>
> 我是李承业的护工。他走前最后一夜，神志清醒了几分钟。他说：“告诉那个年轻人，我不是为了活命才开口的。我只是不想死的时候，良心还在喊疼。”
>
> 他还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
> ??是一枚钥匙，锈迹斑斑，编号“松涛居B-312”。
>
> 他说，那里有个保险柜，密码是你父亲生辰倒序。
>
> 他说，有些东西，不该跟着人一起埋进土里。
>
> 我不敢留着，也不敢扔。现在，交给您。
>
> 愿光明常在。
赵山河握着钥匙，久久不动。
他知道，自己本可以置之不理。他已经放下了，何必再掀波澜？
可父亲教会他的，从来不是逃避。
第二天，他请假回南京。
依旧是那座藏于紫金山雾中的松涛居。如今已被查封，铁门加锁，警戒线飘荡。他翻墙而入，避开巡逻保安，潜入B栋三层。B-312室门未焊死，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家具皆空，唯余角落立着一只小型保险柜。
他输入密码：**19650714**（赵振国生于1965年7月14日）。
咔嗒一声，门开了。
里面没有钱，没有文件，只有一盘老式录音带，标签上写着：** 终审会议实录**。
他颤抖着手取出，带回上海，请昆仑修复。
播放那一刻，整个地下机房鸦雀无声。
背景音是会议室桌椅挪动声，接着是一个浑厚男声宣布开会：
> “今天召集各位，是针对‘江岸新城’项目做最终审议。前期技术复核组提出异议，认为程序违法、安置不明，建议暂缓推进。下面请相关单位表态。”
脚步声响起，宋南望的声音传来，沉稳而强势：
> “我不同意暂缓。这个项目是市重点工程，牵涉千亿投资、十万就业。不能因为个别技术人员的‘个人怀疑’，就动摇大局。我们要相信执行团队的专业性。”
另一人接话：“赵工的意见虽出于职责，但缺乏实证支持。我们已重新审计，确认流程合规。”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压抑的愤怒：
> “我没有‘个人怀疑’，我有证据。原始招标书中明确标注‘评审得分第一’的是金陵建设集团，可最终中标的是‘宁江置业’，评分相差十二分，却凭空逆转。这不是专业问题，是舞弊！”
>
> “我还查到，拆迁补偿款中有三千二百万元流向三家空壳公司，再经离岸账户回流至某私人信托。这笔钱，原本该用于安置孤寡老人！”
>
> “如果这就是你们说的‘合规’，那我宁愿永远不合你们的规！”
全场哗然。
宋南望冷笑：“赵振国同志，你这是在质疑组织决策？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的言行，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父亲怒吼：“我只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强拆的人，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短暂沉默后，主席宣布休会。
录音结束。
赵山河摘下耳机，泪水早已流干。
他终于看到了那一幕??父亲孤身一人，站在十几双皮鞋面前，像一头困兽，却昂着头，不肯跪下。
这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不是写在纸上，不是录在U盘里，而是在那个雨夜的会议室里，用血肉之躯撞向铁壁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他下令昆仑：【将这段录音公开，作为“江岸记忆库”核心展品。标题就写：《一个人的法庭》。】
又补充一句：【同时通知媒体，李承业遗留线索已核实，其护工愿出庭作证。要求重启对松涛居非法拘禁案的调查。】
风暴再起。
三日后，央视《新闻调查》播出专题片《沉默的证人》，全国震动。公众才知晓，那位卧病多年的“功勋企业家”李承业，竟是被迫噤声的吹哨者。舆论压力下，国安系统被迫承认“归零行动”存在程序瑕疵，承诺将依法审查。
与此同时，最高法指令江苏高院组成合议庭，对“江岸新城”系列衍生案件启动再审程序，涉及九起强拆致伤案、两起自杀案、一起工程事故案。
赵山河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
他回到武威那天，下起了雪。黄土高原披上银装，天地素白，宛如新生。
他在教室黑板上写下一句话：
> “数学的本质，是求真。而人生的本质，是选择如何面对真相。”
课后，班长交来一份作业本，扉页夹着一封信：
> 老师：
>
> 我爸去年被人骗走了五万块养老金，派出所不立案，说“金额太小”。我一直觉得，穷人的委屈没人听。
>
> 可今天您讲完那个会议录音，我突然懂了??不是没人听，是还没等到像您这样愿意说话的人。
>
> 将来我想考警校。我要当一个不怕说真话的警察。
>
> 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
> 学生：王建国
赵山河读完，眼眶发热。
他提笔在信后写道：
> “我不需要你发誓。因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和我父亲一样的选择。”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山路、屋顶、操场。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夜里，他再次梦见父亲。
还是那件蓝衬衫，还是那片秦淮河。父亲站在桥中央，手里拿着那份招标书，轻轻放进河心。纸页随水流漂远，却没有沉没，反而化作点点星光，照亮整条河道。
他醒来，推开窗，寒风扑面。
他轻声说：“爸，我学会站着了。现在，轮到我去点亮别人的光了。”
翌日清晨，他带领学生扫雪。孩子们嬉笑着堆起一个雪人，戴着他遗落的旧眼镜，脖子上围着红领巾。
一个孩子问：“老师，这雪人像谁啊？”
赵山河望着它，微笑：“像一位老朋友。”
阳光升起，雪人渐渐融化，水痕蜿蜒如泪。
他知道，有些东西终将消逝，比如仇恨、权力、姓名。
但也有些东西永不消失，比如良知、记忆、以及一个普通人，在漫漫长夜中，执意点亮的那一盏灯。
车厢摇晃，思绪如沙漏倒流。
他想起昨日在武威打来的电话：学校已为他腾出宿舍，课表排定，初三年级数学由他接手。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西北汉子，声音粗粝却热忱：“赵老师，您能来，是孩子们的福气。这儿缺老师，更缺肯扎根的人。”
他没说自己曾执掌一家跨国企业，也没提发布会那天全球直播的盛况。他只说：“我教书，不图别的，就想让孩子们学会算清楚账，看明白人。”
列车穿过长江隧道，黑暗吞没了整节车厢。他在心中默念：爸，我换了个战场。
七小时后，抵达徐州中转。他拖着行李走出站台，在便利店买了瓶水、两个包子。手机震动，昆仑发来消息：【林若影已在雷克雅未克安顿，租住海边小屋，每日散步、看书，情绪稳定。她托我转告你一句：“桥下的流水，我也听见了。”】
赵山河盯着那句话良久，嘴角微微扬起。他知道，那是他们之间才懂的暗语。秦淮河畔的桥，不只是地理坐标，更是心灵契约??一个关于沉默与诉说、断裂与修复的约定。
他回了一句：【替我告诉她，青松长得很好。】
继续西行，地貌渐变。平原退去，丘陵起伏，再往后是戈壁荒原，黄土高原的褶皱如大地伤疤，横亘眼前。窗外的世界越来越贫瘠，也越来越真实。没有玻璃幕墙反射的虚假光辉，没有资本堆砌的幻梦楼宇，只有风沙打磨过的山脊，和倔强生长的骆驼刺。
抵达武威已是深夜。小城安静得如同沉入水底，街灯昏黄，行人寥寥。接他的是一位姓马的副校长，骑着旧摩托，头盔上贴着褪色的党徽。
“赵老师，路不好走，您坐稳。”老马递过一个棉帽。
赵山河戴上，风便不再割脸。
宿舍是学校后院一间砖房，十五平米，一张床、一张桌、一盏白炽灯。墙上裂缝用胶布贴着，窗框油漆剥落。他放下行李，打开背包，取出两样东西：一本《高等数学讲义》手抄稿（是他连夜整理的），以及父亲那张照片。他将照片轻轻压在台灯底下，正对着床头。
“爸，这儿比仓库干净。”他低声说。
次日清晨六点，鸡鸣破晓。他起床洗漱，用冷水拍脸，镜中人眼角已有细纹，眼神却比从前平静。七点半，第一次走进教室。三十多个孩子齐刷刷抬头，目光里有好奇、有试探、也有藏不住的怯意。
他站在讲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我叫赵山河。从今天起，教你们数学。”
一个男孩举手：“老师，‘山河’是不是取自‘锦绣山河’？”
他摇头：“是我爸取的。他说，希望我活得像条河，哪怕被石头挡住，也能绕过去，继续往前流。”
教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第一节课讲的是方程应用题。他没用课本，而是画了一幅拆迁示意图：一栋老楼，旁边写着“补偿款80万”，三户人家，每户诉求不同。他问：“如果政府只给80万，怎么分才公平？”
孩子们愣住，显然没想到数学还能这样讲。
一个女孩小声说：“按人口？”
“按房屋面积？”另一个补充。
赵山河点头：“都对。但现实中，有人会偷偷改合同，虚报面积，把别人那份拿走。这时候，数学就不只是算术，它是证据，是武器。”
全班寂静。
他知道，这些孩子或许听不懂“江岸新城”，但他们一定见过亲戚因征地吵架，听过老人叹息“官官相护”。而他要做的，不是灌输仇恨，而是教会他们??**数字不说谎，只要有人敢去查**。
课间，学生们围上来问东问西。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教书，有人猜他是退休干部来体验生活。他只笑：“因为我觉得，真正的改变，不在会议室，而在课堂里。”
放学后，他独自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窗外夕阳洒进，照在那本破旧的《中学代数》封面上，上面贴着一行标签：**西部控股图书馆赠**。这是谢知言派人送来的，整整一车教辅资料，还有一台投影仪、五台二手电脑。
他翻到作业本最后一页，一个学生写道：“老师，你说公平可以‘更公平一点’，那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停下笔，凝视窗外渐暗的天空，许久，提笔回答：
> “当我发现所有人都跪着说话时，我就决定，哪怕爬，也要站起来。”
夜深人静，他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最后一次登录西部控股内网。系统提示：【触发链运行正常，所有备份完整，最近一次心跳检测成功。】
他又点开“江岸记忆库”，看到陈小梅的笔记本已被数字化归档，附录一段语音留言??是她儿子录制的：
> “妈，今天有个穿蓝衬衫的男人来找我。他说你不用道歉。他还说……历史不会惩罚胆小的人，只会记住那些不肯忘记的人。”
赵山河关闭页面，删除本地缓存，拔掉硬盘。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真相就像种子，埋下去，总会破土。
第三日，他带学生去镇上参观农业合作社。途中经过一片废弃工地，钢筋裸露，水泥龟裂，野草从缝隙中钻出。一个孩子指着说：“老师，这儿本来要盖养老院，动工两年就烂尾了，老板跑路。”
赵山河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砖，上面印着模糊的编号：**JS-2009-0617**。
他心头一震。
这个编号格式，与“江岸新城”项目建材批次完全一致。而日期??正是父亲写下批注的那一天。
他悄悄拍下照片，当晚通过加密通道传给昆仑：【查一下，这家烂尾工程是否与金陵建设集团有关联公司参与？】
回复很快到来：【关联企业“苏源基建”曾中标该项目，法人代表为周云锦远亲，资金链断裂于2011年。备注：该公司同期承接三个市政项目，均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其中一座桥梁坍塌致两人死亡，事故报告被列为“内部处理”。】
赵山河盯着屏幕，呼吸沉重。
原来如此。
周云锦的罪，不止于一桩贪腐，而是无数个“江岸新城”的叠加。每一个烂尾楼、每一座危桥、每一份被篡改的验收单背后，都有人在哭，在痛，在无声湮灭。
而她用“苏婉清”的名字建起帝国的同时，也亲手埋下了更多人的坟墓。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远处戈壁无垠，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未远离战场，只是换了阵地。
在这里，他不再是复仇者赵山河，而是教师老赵。但他依然在战斗??用公式拆解谎言，用逻辑对抗愚昧，用一道道习题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可以被计算，也可以被改变。
一周后，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寄自南京。
信纸很旧，字迹颤抖：
> 赵先生：
>
> 我是李承业的护工。他走前最后一夜，神志清醒了几分钟。他说：“告诉那个年轻人，我不是为了活命才开口的。我只是不想死的时候，良心还在喊疼。”
>
> 他还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
> ??是一枚钥匙，锈迹斑斑，编号“松涛居B-312”。
>
> 他说，那里有个保险柜，密码是你父亲生辰倒序。
>
> 他说，有些东西，不该跟着人一起埋进土里。
>
> 我不敢留着，也不敢扔。现在，交给您。
>
> 愿光明常在。
赵山河握着钥匙，久久不动。
他知道，自己本可以置之不理。他已经放下了，何必再掀波澜？
可父亲教会他的，从来不是逃避。
第二天，他请假回南京。
依旧是那座藏于紫金山雾中的松涛居。如今已被查封，铁门加锁，警戒线飘荡。他翻墙而入，避开巡逻保安，潜入B栋三层。B-312室门未焊死，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家具皆空，唯余角落立着一只小型保险柜。
他输入密码：**19650714**（赵振国生于1965年7月14日）。
咔嗒一声，门开了。
里面没有钱，没有文件，只有一盘老式录音带，标签上写着：** 终审会议实录**。
他颤抖着手取出，带回上海，请昆仑修复。
播放那一刻，整个地下机房鸦雀无声。
背景音是会议室桌椅挪动声，接着是一个浑厚男声宣布开会：
> “今天召集各位，是针对‘江岸新城’项目做最终审议。前期技术复核组提出异议，认为程序违法、安置不明，建议暂缓推进。下面请相关单位表态。”
脚步声响起，宋南望的声音传来，沉稳而强势：
> “我不同意暂缓。这个项目是市重点工程，牵涉千亿投资、十万就业。不能因为个别技术人员的‘个人怀疑’，就动摇大局。我们要相信执行团队的专业性。”
另一人接话：“赵工的意见虽出于职责，但缺乏实证支持。我们已重新审计，确认流程合规。”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压抑的愤怒：
> “我没有‘个人怀疑’，我有证据。原始招标书中明确标注‘评审得分第一’的是金陵建设集团，可最终中标的是‘宁江置业’，评分相差十二分，却凭空逆转。这不是专业问题，是舞弊！”
>
> “我还查到，拆迁补偿款中有三千二百万元流向三家空壳公司，再经离岸账户回流至某私人信托。这笔钱，原本该用于安置孤寡老人！”
>
> “如果这就是你们说的‘合规’，那我宁愿永远不合你们的规！”
全场哗然。
宋南望冷笑：“赵振国同志，你这是在质疑组织决策？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的言行，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父亲怒吼：“我只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强拆的人，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短暂沉默后，主席宣布休会。
录音结束。
赵山河摘下耳机，泪水早已流干。
他终于看到了那一幕??父亲孤身一人，站在十几双皮鞋面前，像一头困兽，却昂着头，不肯跪下。
这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不是写在纸上，不是录在U盘里，而是在那个雨夜的会议室里，用血肉之躯撞向铁壁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他下令昆仑：【将这段录音公开，作为“江岸记忆库”核心展品。标题就写：《一个人的法庭》。】
又补充一句：【同时通知媒体，李承业遗留线索已核实，其护工愿出庭作证。要求重启对松涛居非法拘禁案的调查。】
风暴再起。
三日后，央视《新闻调查》播出专题片《沉默的证人》，全国震动。公众才知晓，那位卧病多年的“功勋企业家”李承业，竟是被迫噤声的吹哨者。舆论压力下，国安系统被迫承认“归零行动”存在程序瑕疵，承诺将依法审查。
与此同时，最高法指令江苏高院组成合议庭，对“江岸新城”系列衍生案件启动再审程序，涉及九起强拆致伤案、两起自杀案、一起工程事故案。
赵山河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
他回到武威那天，下起了雪。黄土高原披上银装，天地素白，宛如新生。
他在教室黑板上写下一句话：
> “数学的本质，是求真。而人生的本质，是选择如何面对真相。”
课后，班长交来一份作业本，扉页夹着一封信：
> 老师：
>
> 我爸去年被人骗走了五万块养老金，派出所不立案，说“金额太小”。我一直觉得，穷人的委屈没人听。
>
> 可今天您讲完那个会议录音，我突然懂了??不是没人听，是还没等到像您这样愿意说话的人。
>
> 将来我想考警校。我要当一个不怕说真话的警察。
>
> 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
> 学生：王建国
赵山河读完，眼眶发热。
他提笔在信后写道：
> “我不需要你发誓。因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和我父亲一样的选择。”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山路、屋顶、操场。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夜里，他再次梦见父亲。
还是那件蓝衬衫，还是那片秦淮河。父亲站在桥中央，手里拿着那份招标书，轻轻放进河心。纸页随水流漂远，却没有沉没，反而化作点点星光，照亮整条河道。
他醒来，推开窗，寒风扑面。
他轻声说：“爸，我学会站着了。现在，轮到我去点亮别人的光了。”
翌日清晨，他带领学生扫雪。孩子们嬉笑着堆起一个雪人，戴着他遗落的旧眼镜，脖子上围着红领巾。
一个孩子问：“老师，这雪人像谁啊？”
赵山河望着它，微笑：“像一位老朋友。”
阳光升起，雪人渐渐融化，水痕蜿蜒如泪。
他知道，有些东西终将消逝，比如仇恨、权力、姓名。
但也有些东西永不消失，比如良知、记忆、以及一个普通人，在漫漫长夜中，执意点亮的那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