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吴蚍蜉站在废墟边缘,脚下是断裂的石板与焦黑的钢筋,头顶是一片没有星辰的天幕。风从远处吹来,带着腐朽与金属锈蚀的气息,像是某个巨大机械垂死前的喘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记忆??那一瞬间闪过的画面:火光冲天,婴儿啼哭,母亲的脸在烈焰中模糊成一片血红。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世的记忆了,一万两千年前?还是一万两千年后?时间在这片破碎的诸天之间早已失去了意义。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活着,像一根钉子,死死嵌在这永无尽头的噩梦里。

    “你又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沙哑而熟悉。

    吴蚍蜉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你一直在等我。”

    “不是我在等你,是你总会走到这里。”那人缓步走近,披着一件破旧的灰袍,脸上蒙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流动的银光,如同液态的月华。“每一次轮回重启,你都会回到这片废墟,站在这里,望着那扇门。”

    吴蚍蜉终于转身,目光落在那扇门上。它孤零零地立在断墙之间,通体漆黑,材质不明,既不像木也不像金属,表面刻满了不断蠕动的符文,像是活物在皮肤下游走。门扉紧闭,却隐隐传出低语,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诉说着绝望、哀求、诅咒与预言。

    “它在叫我。”吴蚍蜉低声说。

    “因为它认得你。”灰袍人轻声道,“它是‘界阈之门’,连接万千世界的缝隙之眼。而你是唯一一个穿过它七次仍能保持自我意识的人。”

    “第七次……”吴蚍蜉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第七次穿越时的景象:他在一片雪原上醒来,天地纯白,寂静无声。那里没有敌人,没有战斗,只有无尽的孤独和一种缓慢侵蚀灵魂的寒冷。他在那里待了三百年,直到某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前行。那一刻,他几乎放弃。但他还是推开了门,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不同。”灰袍人忽然说道,“规则变了。”

    “怎么变?”

    “命运之线开始崩解。”灰袍人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团扭曲的光影,其中缠绕着无数细若游丝的光链,此刻正一根根断裂,发出细微如玻璃碎裂的声响。“世界之间的界限正在瓦解,因果错乱,过去与未来交错重叠。有些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有些尚未出生的存在已经开始影响现实。”

    吴蚍蜉皱眉:“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永噩’不再只是重复,而是正在进化。”灰袍人声音低沉,“有人在幕后推动这一切,不是系统,也不是天道??是一个意志,一个清醒地操控着这场长夜的存在。”

    空气骤然凝滞。

    吴蚍蜉盯着对方:“你知道是谁。”

    灰袍人沉默片刻,面具下的银眸微微波动。“我说过,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逃。逃了十七个纪元,从最初的光明时代,到如今的残破诸天。我曾是制定规则者之一,但现在……我只是个见证者。”

    “所以你是神?”吴蚍蜉冷笑,“可你现在连脸都不敢露。”

    “神?”灰袍人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我们从来不是神。我们只是被选中的囚徒,负责维持这场游戏运转的管理员。但后来,我们发现这根本不是游戏。这是献祭??用亿万生灵的痛苦喂养那个沉睡在时间尽头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名字早已被抹去。但它有一个代号:**归零者**。”

    吴蚍蜉心头一震。这个词他听过,在第三次轮回中,他曾在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里,看到一座倒塌的神殿墙壁上刻着这两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当所有记忆归还,长夜将终。”

    “归零者……是要清除一切?”

    “不。”灰袍人摇头,“它是要回收。回收所有的经历、情感、记忆、灵魂的本质。它不是毁灭者,而是吞噬者。每一个陷入永噩的存在,他们的挣扎、痛苦、希望、爱恨,都是它的养分。而你,吴蚍蜉,你是唯一的例外。”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记得。”灰袍人直视着他,“别人在一次次轮回中逐渐模糊,失去自我,变成数据流中的残影。但你每一次都能带回完整的记忆。你不只是穿越者,你是‘锚点’??维系真实存在的支点。”

    吴蚍蜉怔住。

    他想起每一次重生后的清晰感,那种仿佛从未离开过的熟悉。别人说他是怪物,是BUG,是系统无法处理的异常,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天赋异禀。现在他才明白,这不是恩赐,而是使命。

    “所以你们利用我?”他声音冷了下来。

    “我们试图保护你。”灰袍人语气沉重,“前六次,我们都失败了。第七次,我们甚至不得不切断与你的联系,怕被归零者察觉。但现在……它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不是闪电,而是一条笔直的黑色裂痕,横贯天际,宛如宇宙被人用刀划破。从中涌出的不是光,而是一种诡异的静默??万物的声音都被吸走,连风都停了。

    门,动了。

    那扇黑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门后并非黑暗,而是一片虚无的白,纯净到令人恐惧。白光中,有一个人影缓缓走出。

    那人穿着白衣,面容平凡,眼神空洞,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又像是从未真正活过。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就化为粉尘,随风消散。

    “是他。”灰袍人猛地后退一步,“归零者的化身!”

    吴蚍蜉却站在原地,直视那白衣人。

    对方也看向他,嘴角微微扬起,说出第一句话:“你好啊,老朋友。”

    声音温和,毫无敌意,却让吴蚍蜉全身寒毛倒竖。

    “你不该存在的。”吴蚍蜉咬牙道,“你应该是我杀死的第四个自己。”

    “可你杀不死概念。”白衣人微笑,“我是‘无我’,是放弃执念后的你。当你在第七次轮回选择遗忘时,我就诞生了。而现在,你又要进去了吗?为了救那些注定会消失的人?”

    吴蚍蜉握紧拳头:“他们不是数据,不是代码,他们是活过的。”

    “可他们终将归零。”白衣人轻轻叹息,“唯有放下,才能解脱。加入我,结束这无谓的挣扎。你可以成为新的管理者,不必再承受痛苦。”

    “痛苦才是活着的证明。”吴蚍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连痛苦都要抹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白衣人摇头:“你还是不懂。你以为你在拯救?其实你是在延长他们的苦难。每一次重启,他们都重新经历一次死亡、离别、背叛。而你呢?你一次次看着他们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你的英雄梦?”

    吴蚍蜉沉默。

    他说得对。太对了。

    他曾亲眼看见林小雨在他怀里化作光点消散,也曾看着陈九刀为掩护他而被时空乱流撕碎,更记得苏明月在最后一战中笑着推开他,独自冲向黑洞……

    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停下。

    “我不求救赎。”吴蚍蜉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我只求问心无愧。哪怕全世界都归零,只要我还记得他们,他们就未曾真正死去。”

    白衣人叹了口气:“那就让我,替你解脱吧。”

    话音未落,空间骤然扭曲。

    整个世界开始崩塌,建筑化为流沙,大地裂开深渊,天空倒卷如布帛。灰袍人怒吼一声,双手结印,一道金色结界升起,勉强挡住那股毁灭之力。

    “快进去!”他对吴蚍蜉大喊,“趁门还没关!这是最后的机会!”

    “你呢?”

    “我拖住他。”灰袍人声音坚定,“记住,这一世的目标不再是生存,而是找到‘源核’??所有世界的起源之点。只有摧毁或掌控它,才能打破循环!”

    吴蚍蜉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向大门。

    身后传来剧烈的碰撞声,金光炸裂,灰袍人的身体被击飞出去,面具碎裂,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面孔??那是老年版的他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一旦犹豫,便是万劫不复。

    踏入白光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他感觉自己被拉长、压缩、撕裂又重组。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

    一个女孩在雨中递给他一把伞;

    一群少年在星空下发誓永不分离;

    一位老人临终前握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活下去”;

    还有那个总爱穿红裙子的女人,在爆炸前对他笑着说“记得来找我”。

    这些都不是这一世的记忆。

    是所有轮回中,他曾相遇、相知、相爱、相失的人们。

    他们在呼唤他。

    “吴蚍蜉??”

    “回来??”

    “别丢下我们??”

    他流泪了。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他还记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

    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是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飘过。鸟鸣清脆,溪水潺潺,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是一个和平的世界。

    没有战火,没有废墟,没有机械残骸。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腰间挂着一枚铜铃,铃上刻着三个字:**青河村**。

    “你醒了?”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

    他转头,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提着竹篮走来,篮子里装着野果和草药。她约莫十六七岁,眉眼清秀,笑容明媚。

    “你摔下山崖昏迷了好几天,幸好被我爹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吴蚍蜉看着她,忽然觉得心脏狠狠一缩。

    这张脸……他在第三轮回见过。那时她是抵抗军的情报员,代号“春芽”。为了传递情报,她被敌人活活烧死在广场上。临死前,她对着天空喊了一句:“告诉吴蚍蜉,春天快来了??”

    而现在,她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少女,眼中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纯真的关切。

    “我……没事。”他艰难开口,“谢谢你。”

    少女笑了笑:“没事就好。对了,我叫阿禾,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吴蚍蜉”。

    但最终,他说:“我叫……无名。”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他不能暴露身份。归零者的触角无处不在,哪怕一丝异常波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低调,必须潜行,必须找到源核。

    可当他跟着阿禾走进村庄时,却发现这里的村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不是敌意,而是一种近乎崇拜的敬畏。

    晚上,村长请他吃饭,席间欲言又止。

    最后,老人颤抖着声音问:“您……真的是那位预言中的‘持铃者’吗?”

    吴蚍蜉一愣:“什么持铃者?”

    “百年前,先祖留下遗训:当铜铃响起,无名之人将自天外降临,带来终结之火,亦或是新生之光。”村长指着他的腰间,“您身上的铃铛,正是我们世代守护的圣物之一。一共七枚,散落天下。据说,集齐七铃,便可开启‘源之庭’。”

    吴蚍蜉心头剧震。

    源之庭?难道就是源核所在之地?

    他强压激动,故作平静:“只是巧合罢了。这铃是我捡来的。”

    村长却不信,当晚便召集全村举行祭祀仪式。

    篝火熊熊燃烧,村民们载歌载舞,口中吟唱古老歌谣。而在仪式高潮时,阿禾捧出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一幅星图??与他曾在第二轮回中见过的星轨完全一致。

    那星图指向的位置,正是当前世界的极北之地:冰渊绝境。

    传说那里埋藏着“最初之门”。

    吴蚍蜉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他向阿禾辞行。

    “你要走?”阿禾眼眶泛红,“外面危险得很,听说北边有吃人的雪妖,西边有吞噬记忆的雾瘴……”

    “我必须去。”他轻声说,“有些人,等着我去救。”

    阿禾低下头,许久才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缓缓道:“如果我还记得春天,就会回来。”

    离开村庄后,他沿着古道北行。一路上,他陆续遇到其他持有铜铃之人:

    一个瞎眼的老琴师,铃在琴尾;

    一名流浪僧人,铃挂佛珠;

    一对双胞胎兄弟,各持半铃,合则成一;

    还有一个蒙面女子,铃藏于匕首柄中,眼神凌厉如刀。

    他们皆称自己为“寻铃人”,已在世间漂泊多年,只为等待第七人出现。

    当七人齐聚于冰渊边缘时,暴风雪骤起。

    狂风呼啸中,吴蚍蜉取出自己的铃铛,高举过头。

    其余六人也随之动作。

    七铃共鸣,声波穿透风雪,直抵大地深处。

    轰隆??!

    冰层崩裂,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形建筑破土而出,通体由未知晶体构成,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门,在最顶端。

    吴蚍蜉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间之上。

    身后,六位同伴默默注视着他。

    他知道,这一进去,或许再难归来。

    但他也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哥哥,你真的要去吗?”

    他猛地回头。

    一个小男孩站在雪地中,约莫七八岁,穿着单薄的衣服,手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偶熊。

    吴蚍蜉浑身僵硬。

    因为他认得那只熊。

    那是他在第一轮回中,亲手缝给妹妹的礼物。而妹妹,在五岁那年就被征召为“净化实验体”,从此杳无音信。

    “你……是谁?”

    小男孩抬头,眼中含泪:“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你说过,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了……”

    吴蚍蜉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他知道,这是幻象,是归零者制造的心灵陷阱。

    可他宁愿相信这一刻的真实。

    他伸出手,轻轻抱住孩子。

    “对不起……”他哽咽道,“这次,哥哥带你回家。”

    然后,他松开怀抱,站起身,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片无垠的虚空。

    中央悬浮着一颗跳动的光球??那是源核,亿万世界的起点与终点。

    而在光球之前,站着七个身影。

    每一个,都是不同模样的吴蚍蜉。

    有少年,有壮年,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浑身浴血的战士。

    他们齐声说道:“欢迎回来,最终的我们。”

    吴蚍蜉深吸一口气,迈出脚步。

    真正的决战,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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