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兵荒马乱,密谍司、解烦卫、五城兵马司你来我往,将京城掀了个底朝天。

    陈迹直奔梅花渡。

    此时袍哥正在亭子里踱来踱去,见他风尘仆仆而来,当即拿着一碗水迎上去:“先喝口水。”

    陈迹仰...

    夜露凝于檐角,滴落时碎在青石板上,像一句未说完的话。陈迹站在磨坊后门的暗影里,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线,手中那本密档已被火漆封好,交由袍哥亲手送往梦鸡指定的接头人手中。他知道,这一封信一旦递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第四期《青山报》已在印刷坊悄然开印。这一次,没有夸张标题,没有捕风捉影的配图,只有一篇署名“**一个不愿沉睡的京城百姓**”的长文,全文五千余字,从江陵水患说起,历数三年来朝廷赈灾银两流失、边军调动异常、景朝细作渗透六部之事,最后直指王砚之与北衙提督的姻亲关系,并附上军情司内部联络记录的摹本??虽无原件,但笔迹、印章、时间线环环相扣,足以令人心生疑窦。

    更致命的是,文中提及:“**今有旧宦之后,在太液池画舫‘碧波居’中亲耳听见王编修向蒙面客言:‘待春闱放榜,东宫侍讲换血,便可动手。’**”

    这句话,是陈迹亲自加上的。

    他知道,这是刀尖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也清楚,唯有如此,才能逼“影龙”现身。

    ***

    三日后,京城风云突变。

    皇太孙突然称病,闭门谢客,连早朝都未能出席。御医进出频繁,却无人透露病因。与此同时,兵部职方司主事李崇安被监察御史弹劾“私调羽林卫夜巡外城”,虽暂未定罪,但已停职待查;户科都给事中裴文远则因家中搜出半箱来历不明的南洋香料(内藏金箔),被刑部带走问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翰林院编修王砚之。

    他没有逃,也没有辩解,反而主动上书自陈“清白”,请求皇帝下旨彻查其府邸,并愿当众焚毁所谓《景朝律例注疏》,以证忠心。

    圣旨准了。

    当夜,大理寺官员携火盆入王宅,全城百姓围聚街头,围观这场“自证清白”的仪式。王砚之白衣立于庭中,神情肃穆,亲手将那本书投入火中。火焰腾起时,有人看见他指尖微微颤抖。

    然而就在火光映照之下,一名老仆忽然扑上前,哭喊道:“大人!那是夫人临终前留下的唯一遗物啊!怎能烧了!”

    全场哗然。

    王砚之怒斥仆人“胡言乱语”,命人拖走。但那一声哭喊,已如种子落地,在人心深处悄然生根。

    次日清晨,第三份匿名小册子出现在各大茶馆门口,封面写着:

    > **《王砚之焚书灭迹实录:那本书里,藏着什么?》**

    里面详细描写了当晚火盆中的异状??书页燃烧时,竟有暗纹浮现,形似一条盘绕的龙,且火焰呈诡异幽蓝色,持续良久不熄。更有目击者称,曾见王砚之在火光中低声念诵一段咒语般的短句:“**月照千江,影归于龙。**”

    流言如野火燎原。

    而就在这混乱之际,青山报社门前来了一个人。

    不是黑衣杀手,也不是官差捕快,而是一位身穿青衫的年轻女子,眉目清秀,手中抱着一卷画轴。她将画轴放在门槛上,转身便走。

    袍哥追出去时,人已不见踪影。

    陈迹打开画轴,瞳孔骤缩。

    那是一幅工笔人物像,画中男子端坐书房,手持书卷,正是王砚之。但在他身后屏风的阴影处,赫然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戴着青铜面具,身披玄袍,腰悬双刀,左袖绣着一条扭曲的黑龙。

    画像右下角,题着四个小字:

    > **“影龙现世”**

    背面,则用朱砂写着一行地址:

    > **西郊,慈恩寺后山,寒鸦洞。三更天,不见不散。**

    “陷阱。”七刀低声道,“他肯定知道我们会去。”

    “可我们非去不可。”陈迹收起画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这是唯一能见到‘影龙’真面目的机会。”

    凭姨沉默片刻,忽而出声:“我不信一个女子会送这种东西。她是饵,背后另有其人。”

    “我知道。”陈迹轻声道,“但她愿意冒死送来,说明连他们内部也开始分裂了。”

    梦鸡说得对??这盘棋太大,牵扯太深,没人能一直稳住阵脚。

    恐惧一旦滋生,就会蔓延。

    ***

    当夜三更,乌云蔽月。

    西郊慈恩寺笼罩在浓雾之中,钟声早已停摆多年,唯有枯枝在风中摩擦,发出如鬼爪挠墙的声响。陈迹一行四人潜行至后山,沿着陡峭石阶下行,终见一处隐蔽山洞,洞口堆积着腐叶与鸟骨,洞内漆黑如墨。

    七刀点燃火折,微光映出洞壁刻痕??竟是整套军情司密语符码,与当年文昌书局雕版上的如出一辙。

    “这里是个据点。”袍哥压低声音,“而且用了很久。”

    正说着,洞底忽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石子滚动。

    陈迹抬手示意噤声,缓步向前。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洞穴深处竟有一间石室,中央设案,案上摆着一方铜镜、一盏油灯、一本摊开的簿册。

    簿册第一页,写着三个名字:

    > **王砚之、裴文远、李崇安。**

    > 旁注:**可用。待命。**

    而在下方,另有一行血书小字:

    > **“影龙已醒,择主而噬。”**

    陈迹正欲翻阅,忽觉颈后寒意骤起!

    他猛然侧身,一道黑影擦肩掠过,带起的劲风割破了他的脸颊。七刀怒吼挥钳,却被一股巨力震退数步,火折落地熄灭。

    黑暗重临。

    “你们不该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仿佛自地底传来,“你们本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

    “你是谁?”陈迹厉声问。

    那人未答,只是缓缓落下。

    借着远处微弱星光,众人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身形瘦削,面容枯槁,双眼深陷如窟,唇色发紫,脖颈处缠绕着一圈铁链般的旧伤疤。他穿着一件褪色的紫袍,胸前无补子,腰间却悬着两把形制古怪的短刀,刀柄皆雕成龙首。

    最令人惊骇的是,他左袖空荡荡垂下,而右手中,竟握着一枚与齐昭宁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通行令铜牌。

    “你……”陈迹心头剧震,“你是**前任司礼监掌印**?!”

    那人嘴角抽动,似笑非笑:“二十年前,我被林朝青亲手打入天牢,罪名是‘勾结景朝’。可真正通敌的人,却成了今日的权臣。”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如霜:“我不是叛徒。我是被牺牲的那个。”

    陈迹脑中电光石火??当年先帝驾崩前后,确有一位司礼监掌印莫名暴毙,名为齐昭仪,乃齐昭宁胞兄。对外宣称病亡,实则秘葬乱坟岗,尸骨无存。

    “你是齐昭仪。”他终于明白,“你没死。”

    “我没死。”齐昭仪缓缓抬起右手,铜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我活了下来,躲在地底十年,等一个能掀桌子的人出现。我以为是你,可你现在做的事,和当年林朝青对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我不一样。”陈迹盯着他,“我没有冤枉你。我只想找出真相。”

    “真相?”齐昭仪冷笑,“你以为王砚之是棋子?裴文远是走狗?李崇安是爪牙?错了。他们都是**弃子**。真正的‘影龙’,从来就不在京中。”

    陈迹一怔。

    “我在景朝北衙卧底三年,才换来这个位置。”齐昭仪声音低沉,“我知道他们的计划??不是策反皇太孙,而是**让大胤陷入内乱,然后以护送公主为名,大军压境,一举吞并江南**。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一个‘正当理由’。”

    “所以你们制造叛乱假象?”陈迹喃喃道。

    “不错。”齐昭仪点头,“你们现在抓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准备好的替罪羊。等风波平息,真正的主谋早已脱身回国,留下你们互相残杀,国将不国。”

    洞中寂静无声。

    良久,陈迹开口:“那你为何要帮我们?”

    “因为我恨。”齐昭仪眼中闪过一丝猩红,“我恨林朝青当初不信我,我恨齐昭宁背叛家族,我更恨那些高坐庙堂之上,视百姓如草芥的畜生!我可以是奸臣,可以是逆贼,但我不能容忍外敌染指我土!”

    他说完,将铜牌轻轻放在案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络凭证。明日午时,景朝使者将乘舟入京,停靠在通惠河码头。他们会与‘影龙’做最后交接??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所有潜伏在大胤的细作身份,以及下一步行动计划。”

    “你知道是谁?”陈迹问。

    齐昭仪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人一定会去。”

    “为什么?”

    “因为那份名单上,也有他的名字。”齐昭仪冷冷道,“没有人愿意被人掌控一生。当他发现,自己也只是棋子时,他会忍不住现身。”

    陈迹明白了。

    这不是抓捕,而是一场**围猎**。

    ***

    次日午时,通惠河码头。

    春风拂面,柳絮纷飞。一艘挂着“商旅”旗号的乌篷船缓缓靠岸。船头站着一名灰袍僧人,面容隐在斗笠之下,手中托着一只檀木匣。

    岸上,已有数人等候。

    有穿粗布衣裳的老渔夫,有挑担卖菜的农妇,还有一个背着药箱的游方郎中。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茶棚里,陈迹静静坐着,手中捧着一碗凉茶,目光却始终锁定那艘船。

    他身边,七刀扮作脚夫,袍哥化作货商,凭姨则一身素衣,如同寻常妇人。而梦鸡,据说已潜入河道水下,随时准备截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灰袍僧人踏上码头,刚迈出一步,忽听得“铛”的一声??

    城楼上的午时钟响了。

    刹那间,天地仿佛静止。

    老渔夫放下扁担,从竹筐底部抽出一把短剑;农妇掀开篮中萝卜,露出一支淬毒吹管;游方郎中打开药箱,取出一张折叠的强弩。

    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但他们目标并非僧人。

    而是彼此。

    一场混战瞬间爆发。

    剑光闪,毒针飞,弩箭破空。三人互相攻杀,招招致命,竟无一人试图接近那灰袍僧人。显然,他们都在等??等那个真正的“影龙”现身接手檀木匣。

    可僧人只是静静站着,任由厮杀在眼前上演。

    直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苍白、修长、戴着玉扳指的手。

    来人穿着翰林院常服,面容温润,眼神却冷得像冰。

    是王砚之。

    “辛苦诸位。”他微笑道,“东西,我来取吧。”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疾掠而至!

    凭姨掌风如雷,直取其面门。王砚之仓促格挡,却被震得连退三步,口中溢血。

    “你……你怎么可能……”他瞪大眼睛,“你不是已经被……”

    “被关进诏狱?”凭姨冷笑,“我只是假装认罪,好让你放松警惕。”

    此时,七刀与袍哥已联手制住两名伪装者,只剩那灰袍僧人仍立原地,不动如山。

    陈迹缓缓起身,走向王砚之:“你输了。”

    “我没输。”王砚之抹去嘴角血迹,忽然笑了,“我只是……选错了时机。”

    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疤痕??正是心脏位置,却被一块金属护心镜覆盖。

    “我不是‘影龙’。”他说,“我只是另一个齐昭宁。”

    陈迹心头一凛。

    下一瞬,灰袍僧人动了。

    他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老却威严的脸??眉如卧蚕,目若寒星,颌下三缕长须飘动,竟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皇太孙授业恩师**??**沈观澜**!

    “原来是你……”陈迹声音发颤。

    “不错。”沈观澜开口,声如洪钟,“二十年前,是我建议先帝重用林朝青;十年前,是我力保齐昭宁入司礼监;三年前,是我促成离阳公主和亲景朝。每一步,我都走得极慢,极稳。”

    他看向陈迹,眼中竟有一丝惋惜:“你很像年轻时的我。可惜,你不懂什么叫‘大局’。”

    “大局?”陈迹怒极反笑,“出卖国家,残害忠良,这就是你的大局?”

    “若能换来三十年太平,哪怕背负千古骂名,我也认了。”沈观澜淡淡道,“景朝势强,我朝积弱,战必亡。唯有忍辱负重,徐图再起。你以为我在助敌?不,我在**养敌**。”

    “荒谬!”凭姨怒喝,“你这是投降!”

    “有时候,投降才是最强的反抗。”沈观澜伸手接过檀木匣,“这份名单,我会交给皇帝。我会说自己受胁迫,被迫协助传递情报。然后,我会辞官归隐,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你是在自保!”陈迹吼道。

    “也是在止损。”沈观澜平静地说,“若我不出现,你们会继续追查,牵连百官,动摇国本。而现在,一切终结于我一人之身。”

    他转身欲走。

    “站住!”陈迹拔出短刃,指向他后背,“你走不了。”

    沈观澜停下脚步,却不回头:“你可以杀我。但杀了我,谁来稳定朝局?谁来教导皇太孙?谁来阻止那些真正想趁乱夺权的野心家?”

    陈迹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个人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可他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因为“有用”就被原谅。

    “你不配谈忠诚。”他一字一句道,“真正忠臣,宁死不屈。而你,选择了跪着活。”

    沈观澜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或许吧。”

    就在此时,水面炸裂!

    梦鸡破水而出,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直射沈观澜咽喉!

    然而,沈观澜头也不回,袖中滑出一柄折扇,轻轻一拨??

    银针偏移寸许,刺入其左肩。

    鲜血渗出。

    “师父……”沈观澜低头看着伤口,语气竟带几分悲凉,“您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梦鸡落在岸边,冷冷道:“我教你的最后一课,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忘了。”

    “我没忘。”沈观澜缓缓合上折扇,“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举起檀木匣,高声道:“此物关乎社稷安危,我将亲自呈交陛下!任何人阻拦,皆为逆贼!”

    说罢,纵身跃上马车,在官兵护卫下绝尘而去。

    陈迹欲追,被梦鸡拦下。

    “让他去。”梦鸡声音沙哑,“有些账,不是你能算的。”

    “可他就这样走了?”陈迹不甘。

    “他走不了。”梦鸡望向皇宫方向,“皇帝不会杀他,但也不会再信他。他会活着,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一切崩塌,这才是最狠的惩罚。”

    风起,吹散满地残叶。

    陈迹站在码头边缘,望着河水滚滚东去,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他们赢了吗?

    也许赢了。

    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赢。

    ***

    七日后,朝廷下诏:

    沈观澜辞去太傅之职,闭门思过,终身不得参政;王砚之贬为庶民,流放岭南;裴文远、李崇安抄家问斩,家属充军;军情司彻底裁撤,改设“镇抚司”,由梦鸡遥领监察之权。

    《青山报》第四期终于刊发,全文登载事件始末,末尾写道:

    >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因为我们从未停止寻找它。”**

    署名:**青山**。

    报馆门前,徐斌再次挂出新匾:“青山常在,文章不朽。”

    这一次,字体更苍劲,笔锋更锐利。

    陈迹没有留在庆功宴上。

    他独自来到白鲤郡主墓前,放下一束野梅。

    “我做到了。”他轻声说,“虽然过程不像你想的那样干净,但至少,他们都付出了代价。”

    风吹过山岗,梅花簌簌落下。

    他转身离去,身影渐融入晨雾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景朝边境,一座荒村客栈内,一名独眼老乞丐正在烤火。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鱼形印记,轻轻摩挲。

    门外,雪落无声。

    他知道,那个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因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江湖未尽,恩怨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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