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天,像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工夫,乌云就跟赶集似的从四面八方凑拢过来,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也压在人心上。

    圣泉城的凯旋庆典,办得那叫一个风光。

    满城的百姓算是彻底扬眉吐气了,一个个把胸脯挺得老高,仿佛打跑密陀罗、烧死“血蝎子”的是他们自己。

    长街之上,人头攒动,欢呼声浪几乎要把城楼子上的瓦片给掀飞。

    鲜花、彩带、还有姑娘们含羞带怯抛过来的香囊手帕,跟不要钱似的往我们这些“功臣”身上招呼。

    我穿着那身浆洗得笔挺、却依旧觉得浑身不得劲的新袍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最前头。

    左边是绷着张黑脸、努力想挤出点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的苏和,右边是咧着大嘴、挥舞着金锏跟耍猴似的牛大宝。

    高怀德依旧像个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抱着他那柄青芒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仿佛随时会有刺客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

    温妮女王一身盛装,站在王宫最高的露台上,阳光洒在她金色的王冠和满头乌发上,熠熠生辉。

    她微笑着向她的子民挥手,仪态万方,从容不迫。

    只有我,在偶尔目光交汇的刹那,能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微光——有关切,有骄傲,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绿珠没有出现在这喧闹的场合。她提前跟我说了,要留在住处帮我清点行装,检查携带的药材。

    我知道,这丫头是怕这场面,怕看到温妮,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庆典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天。

    到了晚上,王宫大摆宴席,歌舞不休,酒肉管够。

    那些阿卡拉的老臣们,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轮番上来敬酒,马屁拍得山响,说什么“刘将军真乃天神下凡,阿卡拉永世不忘”云云。

    我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付着各色人等,心里却跟长了草似的,恨不得这宴席立马结束。

    杯里的葡萄美酒喝着甜丝丝的,却远不如草原的烧刀子来得痛快、解渴。

    看着底下牛大宝跟人拼酒拼得面红耳赤,朱三炮偷偷摸摸往怀里揣水果点心,高怀德依旧滴酒不沾抱着剑当门神……我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些熟悉的面孔,这场用鲜血换来的胜利,这看似稳固的草原…老子终究是要离开了。

    酒入愁肠,化作思乡泪。这话文绉绉的,不符合老子的人设,但那份抓心挠肝的惦记,是真的。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场,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回了住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推门进去,绿珠正就着油灯的光芒,细细地缝补我一件穿旧了的布袍。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回来了?喝了不少酒吧?灶上温着醒酒汤。”

    灯光下的她,侧脸柔和,神情专注,像极了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媳妇。

    这一刻,白日里的所有喧嚣、浮躁,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我心里那团乱麻,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

    “没喝多少,光应付那些老家伙了。”我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抓起她的手捏了捏,“还是你这儿清净。”

    绿珠放下针线,起身给我盛了一碗温热的汤,看着我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轻声问道:“都准备好了?苏和将军那边…”

    “嗯,粮草军械,向导地图,都备齐了。半个月,就半个月。”我放下碗,用力抹了把嘴,“弟兄们憋着一股劲,养精蓄锐,磨快了刀,咱们就回家!”

    “回家…”绿珠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眼神有些飘忽,“我们的家…在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从小就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如今她口中的“家”,恐怕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我心头一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沉声道:“有老子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等回了中原,报了仇,稳定下来,老子给你盖一间大房子,比这王宫还宽敞!咱们生一堆小土匪,你教他们读书识字,老子教他们耍刀弄枪…”

    绿珠被我逗得“噗嗤”一笑,脸颊微红,轻轻捶了我一下:“没个正经!谁要跟你生小土匪…”

    笑闹过后,她又安静下来,靠在我怀里,低声道:“我只是…有点怕。”

    “怕啥?有老子在,天塌不下来!”

    “不是怕那个。”绿珠摇摇头,“是怕…中原如今不知乱成什么样子。秦将军那样的人物都…我怕你…”

    我明白她的担忧。秦大哥的死,像一根刺,扎在我们每个人心里。

    中原的局面,肯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复杂。

    “怕没用。”我收紧了手臂,声音低沉却坚定,“秦大哥的仇,必须报。红巾军的旗,绝对不能倒。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老子也得去闯一闯。何况…”

    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老子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蛮干的小土匪了。草原这几场仗,没白打。”

    成长这玩意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知不觉。等你回过味来,发现自己已经能一边算计着军粮够吃几天,一边琢磨着怎么敲碎仇家的脑壳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风雷军大营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伤兵在军医和绿珠的悉心照料下快速恢复,损坏的兵甲被修复打磨得锃亮,战马被喂得膘肥体壮。

    苏和果然没掉链子,承诺的粮草军械一车车运进大营,堆得像小山一样。

    牛大宝带着一群精力过剩的老兵,把校场折腾得尘土飞扬,吼声震天。

    高怀德则不见踪影,估计是带着他的特战营,又去搞什么秘密侦查或者特殊训练了。

    朱三炮最忙活,围着那几架宝贝“火龙出水”和剩下的火油火药打转,恨不得把每个螺丝都拧下来擦一遍。

    我每天在各营之间巡视,检查准备情况,处理各种琐事,还得抽空应付温妮派来的使者——送来的不是滋补的药材,就是御寒的皮裘,关怀备至,弄得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这天下午,我正跟苏和在校场上查看新送来的弓弩,一个亲兵快步跑来,低声禀报:“将军,萨日愣求见。”

    萨日愣?这独臂门神主动来找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挑了挑眉,对苏和道:“你先忙着,我去看看。”

    走到营门口,果然看见萨日愣像根标枪似的杵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独臂空悬,仅存的手按在弯刀刀柄上。

    周围的风雷军士兵都离他远远的,眼神里带着警惕。

    “找我啥事?”我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

    萨日愣抬起眼皮,那双冰碴子似的眼睛扫过我,用他那沙哑的嗓音,生硬地说道:“陛下让我跟你去中原。”

    我愣住了。温妮把这尊神派给我?这是帮忙还是添堵?

    “你的任务是保护女王陛下。”我皱眉道。

    “陛下说,帮你,就是帮她。”萨日愣语气毫无波澜,“我熟悉边境,能打,能探路。”

    我看着他,心里快速盘算。这家伙虽然轴了点,但身手确实没得说,忠心更是不用怀疑(当然是对温妮)。

    有他当向导和尖兵,确实能省不少事。只是这沟通起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便下了决断。

    “不用。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的身边高手如云,不乏能人异士,精兵强将。而你们女王陛下的身边,却没有几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回去转告温妮,就说我这里完全用不着你,当面谢绝了,但对她的这份好意,内心充满感激。

    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继续留在你们女王陛下的身边,时刻保持警惕,精心护她周全。

    等我把中原那一堆破事儿处理干净,哪天心情愉悦,悠哉悠哉地重返这里时,倘若温妮少了一根头发,我都会拿你试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目露凶光。

    萨日愣沉默地愣了好久,微微颔首:“我以前除了女王陛下,谁的话都不听,这次听你的。我们尊贵的女王陛下,应该是没看错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语言这种东西,就是一种工具,熟能生巧。

    绿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一点儿都没有。

    幸亏萨日愣话少,我们之间还能简单沟通交流。

    因为沉浸在这样的语境中日子久了,不知不觉间,我能听懂不少,但会说的真没有几句,尤其熟练的是骂人的粗话。谁让小爷我打小就聪明过人呢?

    打发了萨日愣,我刚想喘口气,又一个亲兵跑来,这次脸色却有些古怪,带着几分莫名的欣喜:“将军,圣泉城的城门口,此刻热闹非凡。第一批被派出去的商队回来了,崔将军也随之一同归来了。”

    我心里猛然一动,崔二狗那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这下中原那边的情况,完全用不着我们瞎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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