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观海客栈。

    端木家经营的最大客栈。

    从初春到冬末,从来不缺客人。

    此刻已是傍晚。

    角落里,陆天明盯着桌上那壶男儿泪静静等着。

    男儿泪,怡观海客栈最便宜的酒。

    但最便宜的酒,往往最烈。

    他从端木斋口里听到了十一年前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将是唤醒曲白的关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曲白。

    或许是那份坚持,让陆天明想到了小时候练剑的自己。

    又或许是那份坚持,本身就毫无意义到让人动容。

    陆天明就是觉得,一个能为感情徒步九年的人,如果用这份勇气和决心干点别的,肯定会很精彩。

    可现在的曲白,光是站在那里,就会让旁人无比难受。

    哒哒——!

    桌边响起了脚步声。

    陆天明没有抬头。

    他盯着那双流脓的双脚看了片刻。

    抬手说了个“坐”。

    曲白静静坐下,一句字都没说。

    陆天明自己倒了杯酒,轻轻摇着。

    “十一年前...”

    ......

    “爹,今年大旱,咱自己都快吃不饱饭了,你为什么还不收乡亲们的钱?”

    昏黄的油灯下,卉儿嘟着嘴,抱怨道。

    柳彬揉着卉儿的头,慈爱道:“就是因为大旱,我才让乡亲们欠着啊,这时候找他们要钱,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卉儿气呼呼拿开柳彬的手:“可是买药材也要钱,这样下去,咱家很快就撑不住的。”

    “怎么会撑不住,爹和娘少吃点就是了。”柳彬笑道。

    卉儿抿着嘴,不想搭理他爹。

    柳彬身子往卉儿那边靠了靠:“卉儿,爹现在不给他们开药,他们就会死,人如果死完了,谁还来看病?到时候,咱不也得跟着活活饿死?

    而且乡亲们平时可没少帮咱家,对门的牛婶,你三岁那年掉井里,就是她把你捞上来的。

    村头的王叔,你七岁时候上树捅马蜂窝,要不是他看见,你得被马蜂活活蜇死。”

    柳彬细数着邻里的好。

    希望女儿能理解自己的做法。

    火苗的影子在柳彬的脸上跳动。

    卉儿从最开始的气愤,渐渐平静下来。

    到最后,她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听他爹绘声绘色说那些她听过或没听过的故事。

    后来。

    祸不单行。

    瘟疫来了。

    医者不仅医不好别人,还不能自医。

    柳彬也躺下了。

    卉儿当然会医术。

    而且她的医术不比她爹的差。

    可是,家里面没药。

    没药怎么救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刚死了几个人。

    村里就来了一对父子。

    父亲接近四十,剑眉凤目,气质不凡。

    儿子十四岁上下,脸上有个痦子。

    这对父子二话不说。

    直接开始在村里摆摊。

    父亲张罗,儿子治病。

    不停的有马车从外面进来,送来一批又一批的药材。

    卉儿做为村里的医生,理所应当要去帮忙。

    接触中,卉儿了解到,这对父子是端木家的人。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端木二字意味着什么。

    只觉得这对父子医者仁心。

    没多久,隔壁村的好闺蜜风二娘来找卉儿,说是隔壁村也染了瘟疫。

    于是,脸上有痦子的儿子就去了隔壁村。

    父亲便两边送药两边跑。

    大部分人都治好了。

    可有的人,命中注定挺不过去。

    柳彬正是如此。

    弥留之际,柳彬把卉儿叫到身边。

    他让卉儿给那对父子鞠躬,感谢恩人的救命之恩。

    然后,便当着大家的面,让卉儿在父子里面挑一个。

    屋中五人。

    卉儿一家和那对父子。

    除了卉儿和脸上有痦子的儿子,其他人并不意外。

    显然,长辈们早就商量过这件事。

    儿子摔门而出,父亲不闻不问。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等待卉儿的答复。

    卉儿想到白哥儿,便开始哭。

    哭得撕心裂肺,她的母亲也跟着哭。

    唯有柳彬,鼓着眼不为所动。

    这时,姓端木的父亲开口说了一句令卉儿动容的话。

    “我会留下一笔钱,帮村民渡过大旱,同时,端木城女主人的位置,在我有生之年,都将会为你留着。”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便出去了。

    接着,柳彬也说了一句话。

    “卉儿,父亲就要走了,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情都依你,唯独这一件,你要考虑父亲的意见,两个女人要想在当今世道活下去,不容易的。”

    眼见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此刻眼里满是不舍和期待。

    卉儿默默点头。

    不久后,柳彬走了。

    卉儿便带着母亲,上了端木家的马车。

    临走前,她在曲家的屋檐下挂了一枚香囊。

    这是她送给白哥儿的离别礼。

    只不过,一枚香囊,根本等不起一年多的时光。

    ......

    故事中的故事,陆天明润色过。

    但故事中的人是真的,人做的事也是真的。

    无论柳卉是不是身不由己,光是端木家的这份诚意以及恩情,想来当时的她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应对和偿还。

    一嫁,救了家人,也救了乡亲。

    陆天明静静看着对面捂头痛哭的曲白。

    男儿泪一口饮下。

    很烈,像火一样烧到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柱香,也可能是一盏茶。

    曲白从嚎啕大哭变成了小声抽泣。

    陆天明倒了一杯酒递过去,缓缓开口。

    “我有个朋友跟我说,人这一生,要面对三样东西,第一个是天地,第二个是他人,第三个便是自己。

    我刚出生的时候,地没了,五岁的时候,天塌了。于是,我开始面对他人,所幸运气不错,没受过太多白眼,但终归是吃了不少苦。

    我想过很多事情,但没有一件是放弃生命,因为我知道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我便无法面对我自己。

    人要一直朝前看,过去可以缅怀,但不能沉沦,在岁月长河里刻舟求剑,人就变成了那把迷失的剑。

    迷失在水里的剑,即便被人捞上来,也成了锈剑,一把锈剑,连自己都杀不死,还怎么杀人?”

    当啷——!

    曲白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半截锈剑掉了出来。

    几天前,他曾想用这把锈剑,刺杀端木萧。

    陆天明伸手把锈剑拿过来,转手让小二把它扔掉。

    “曲大哥,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自己,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怕面对自己?”

    曲白抬起头,愣愣看着小二把剑拿走。

    小二走出客栈时,他的眼里,有了光。

    于是,他擦干净眼泪,喝下了桌上的男儿泪。

    一杯。

    两杯。

    三杯。

    第三杯喝完,陆天明伸手拦住。

    “酒喝三分就够,洒脱三分就好。”陆天明给曲白盛了碗饭,“今晚,只宜小酌。”

    曲白接过碗,抿了抿嘴唇,开始狼吞虎咽。

    吃完后,曲白放下碗筷,嘴角已有了一抹笑意:“陆小哥,你这个朋友,是谁?”

    陆天明呵呵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朋友。”

    曲白诧异,但随后大笑起来:“陆小哥,你真是个奇人。”

    客栈门口。

    陆天明把事先准备好的药交给曲白。

    药是他买的,里面藏着三张银票。

    方子是柳卉给的。

    但陆天明没有提柳卉的名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三分慷慨,三分情谊,希望曲大哥以后,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曲白郑重接过陆天明手里的药:“陆小哥,我曲白,以后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自己,一个就是你,有机会你来找我,定不负今夜的酒。”

    陆天明开怀大笑:“你已经想好要去的地方了?”

    曲白抬头看一眼怡观海的牌匾,微笑道:“去看海。”

    多年之后。

    南海出了一位南海剑仙。

    剑名三分,剑法三问。

    三分一出,必有三问。

    一问自己。

    二问他人。

    三问,天地。

    每一问,都是同样的话。

    “这天下,何为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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