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春风和煦,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停尸房里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蚀骨。

    沈竹声进来前特意在白大褂里头套了件薄棉袄子。其实羊绒线衣更轻便暖和,但绒衣昂贵,她不愿在工作的场所特别彰显自己富贵的身家,恐招来更多非议,故而在穿着用品上都精心挑选过。

    这个男人则不一样,他只喜穿自己讲究的,从不在意旁人目光。

    今日也是西装笔挺地站在一具血肉模糊的遗体前,沉思端详。

    “都叫你不要自己溜进来了。”沈竹声每每都要提醒他,也说得倦了,没了以前的严厉。

    晁荃如见她,摊手表示无辜。“这次不一样,方才我规矩等在门口,是有人叫我先进来的。”

    沈竹声听了,懂了,怪不得刚刚通知她来做尸检的罗医士笑容那般微妙。

    年轻医士叹口气,也渐渐习惯了。她戴上手套和围裙,走过去拿起死者的名册档案详看。

    “茅大昌?”这个名字令她惊讶,昨日才从晁荃如跟张八两的谈话中听见,怎么今日就躺在了这里?

    她眼神疑惑,循着视线无声地问晁荃如。

    男人接受了信号,无奈回说:“昨天潍县街出事儿了,在押送时他遭了袭击,叫人唆使失控的马匹给踩死了。”

    把人活活踩死可真够残忍的。沈竹声忍不住蹙起眉头来。看那可怖的伤处,也不难想象现场的凄惨模样。沈竹声毕竟是沈家女儿,倒先想到了复杂的政治问题,问说:“那日本人没刁难你们?”

    “怎么没有?今天一早就去‘问罪’了。只是我没在那儿,怕是刘巡长现在还在跟他们叫板呢。”晁荃如冷笑一声,又说,“所以尸检得快些,万一那边顶不住,日本人要把遗体转运到中华病院去,后续可就不好说了。”

    沈竹声也觉荒谬,明明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却非要借由此事挑起矛盾来。

    既然责任重大,那时间宝贵。“行,那我们赶紧开始吧。”女医士手脚更为麻利起来,不仅要做得快,还要漂亮,让日本人挑不出一丝错。

    死者伤口开放明显,状态也符合现场供述。身上多见几处铁蹄伤痕,皮下骨骼均有断裂,胸前更是伤及重要内脏器官。虽说最致命的伤在头部,但即便头上安然无恙,单看这些骨折,也足以令他丧命了。看来当时失控的马匹十分强健,可不似羸弱的老瘦之身。

    “那匹马呢?”

    “当场就乱枪打死了,你要检查尸体?”

    “那倒不必,只是想看看样子。”

    病院中的尸检只准验人,实在可惜。倘若可以,晁荃如还真想让沈竹声也帮着检查化验一下那疯马到底是否被下了药。

    他想着,从怀里掏出手札,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张八两昨日描绘的现场细节,十分逼真,省了他们大麻烦。

    沈竹声端着细看,果然如她所想,那马比寻常所见更为高大健壮。

    “这马的出处查到了?”

    “正要查。”

    “你们可以查查各保安大队骑兵队和军需处的记录。”

    沈竹声的话让晁荃如讶异。“你也觉得是军马?”

    听这意思,看来是已经决定了调查方向,沈竹声便放心了些,细说:“我在入院前曾被拉去军队当实习军医你还记得吗?在俾斯麦军营,那里现在不是正要改建学校吗?实习时我常见骑兵操练,看这身形应该不错。”

    晁荃如被这么一提倒是想起来了。那时胶澳商埠主权未归,还是日本人说了算。沈竹声还曾跟他埋怨过在军营里受到了骚扰,过得并不顺利。原来身边最会看马的人竟是沈竹声。

    年轻医士说着说着又提出疑点来。“不过军马的蹄铁都是标了编号的,看这图上并没有,”她知道张八两有一画一的仔细,肯定绝非是遗漏了,“蹄铁这么新,十有八九是行凶之人还特意给马换了普通钉掌吧。”

    这倒是个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晁荃如又把手札拿回来细看,的确如此。此前,他还只当是凶手为了马蹄踢踏更有力而换的掌,如此一看,是军马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男人将这点记在纸页上,而后一边看着她例行检验,一边问说:“我们还曾推测是跑马场的赛马,你的意见如何?”

    “赛马?”沈竹声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分神去想这推断的可能性,“赛马比起军马,更重速度,一般不讲究耐力,故而马的种类和体型都会有些微差别。我还是觉得更像军马一些。不过倘若仅凭外表体态去找马的源头,难免会有疏漏。毕竟寻常百姓家偶尔也有不错的马匹,或是用来配种繁育的血统马,用心照料,长成这样的体型也不是难事。如果可以,还是建议你们搜查的范围放宽些。”

    “明白了。”晁荃如乖乖听了建议,又在手札上记下一笔。

    “对了,”沈竹声倒是想起什么来,难得抬起头来看了男人一眼,“今早蓉贵儿姑娘来取药了,我开了些营养剂假装是处方药给她。”

    她略露羞赧,说:“你也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跟她编话,也不晓得叫她看穿了没。”

    “无妨,目的达到就行了。”晁荃如笑着宽慰她。

    沈竹声点点头,又埋首工作起来。她犹疑了片刻,说:“昨个分开后,拙丫头给我解释了一番,我回去又自己琢磨了琢磨,觉得幸亏你们反应机敏,还真是救了那姑娘一命。”

    她开腔剖腹的手没有一丝不稳,是与年龄有些并不相称的稳重熟练,嘴上还说着旁事。“我才知道,当时那鸨娘的态度八成是要把她丢进黑窑子去。听说这人一旦进了那里,就与死了没区别了,听拙丫头形容,许是还不如死了呢。”

    沈竹声端庄的脸上沾染了些许厌弃,似是对这个世界多了忿恨。

    “我们只有让那个鸨娘知道蓉贵儿很快就能好起来,才能保住她的安全……相对安全吧。”她话说一半,约莫是记起妓寮本来也不是什么安身之所,故而又改了口。

    晁荃如的笑意装了太多无可奈何后凉薄了许多。他能做的也只有安慰眼前的女人。“也不只是为了救她。倘若她也确信那药是真的,对她的心病也是大有益处的。”

    沈竹声想了想,点点头。“是这样。”

    “那你们打算把这人的死讯告诉她吗?”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被自己开膛破肚的遗体。

    晁荃如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还是先瞒着,看她的治愈情况吧。即便是死讯,在她面前提起这人名字,也不见得是好事。”

    沈竹声思忖片刻,觉得有道理。她将破败的内脏勉强取出,一一称重。

    打开才知道,茅大昌的身体已是一塌糊涂。即便他罪有应得,这种死法也未免太过惨烈。他埋了太多秘密在脑中,而此时,那些秘密也随着他稀烂的大脑,流淌了一地,难以再寻。

    人死了,即便个个心里都揣着明白,但日本人还是会把“加穗里”的失踪安在他的头上。

    如此一来,“加穗里”的真实身份便会隐入尘烟,永远以一个普通艺伎的身份被人记住。日本人也有了借口,怕是在协商撤兵撤警的事情上又要与督办公署撕扯一阵子了。

    国内北边亦不太平,自己人跟自己人较劲得厉害。到时胶澳商埠这块“肥肉”,怕是要被人虎视眈眈盯上的,强迫站队。

    晁荃如隐隐有了预感,风又要刮得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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