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家大宅的早晨是从寅时开始的。即便现在人们都推行也习惯了洋人办公的作息时间,但一枝一叶都没伸进恪守旧制的晁家。

    晁家老爷子晁以巽是正经同治十三年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一辈子保持着读书人的习惯,日出前便已晨醒勤读,舞刀锻体。

    这屋檐底下住的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自然也要遵从礼制,同起同息。

    晁赐阅此时就不停打着哈欠,倒不说他打懂事开始便一直遵守的作息有什么难处,只因昨夜贪读几页小说睡得迟了,早上佣人叫时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难得今日学校休息,课业不忙,钟表才刚指在七点半,他就乏困得很。可惜他有睡回笼觉的心,没有睡回笼觉的胆。若是被太公抓住了,可是要重重罚的。他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些个让人头疼脑裂的四书五经,倘若太公又教他重新温习,那还不如直接横他一刀,取了他的命去吧。

    晁赐阅手里拿着成堆的信笺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些信件来自形形色色抱持着攀上晁家大树之心的人们,不是要“前来拜会”,就是要“诚邀前往”,字里行间写着“欲望”两个字。

    晁以巽一辈子官海沉浮早已厌倦,退野隐居后更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儿孙又远在上海经商,不在家里话事,故而将这分拣工作就交到了十几岁的曾孙晁赐阅手上,美其名曰让他学些识人辨世的本事。晁赐阅每日早饭后便要坐在这八角客厅沙发中一封一封地拆检,挑出哪些有用,哪些无用。

    本就睡眠不足,这无聊的事做得他更困了,几近要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来。

    就在他马上要庄公晓梦之时,忽闻一阵清脆单车铃声,让他腾得蹦了起来,扬了信笺跑到窗边探求,生怕自己听错了。

    晁家大宅是栋两层半的德式洋楼,客厅把头,八边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户,通明敞亮,能将院里院外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到了大门外,院公喜气洋洋将人迎进,自有该值的从屋里出来欢迎伺候。

    晁赐阅高兴了,可算是遇上件让他提神的事儿来。他都来不及穿门廊走大门,直接推开客厅通院落的侧门便奔了出去,十六级石阶他只迈了两步就跨下来了。

    “小叔叔!”

    男人将脚踏车交给院公停靠,自己回身循声,便见飞过来一人,赶紧伸手招呼,将人揽进怀里。

    “你到夏天也十六了 ,怎么还跟小时候那般毛毛躁躁的?”晁荃如似是在嗔怪,但脸上是笑模样,毫无严厉之相。

    少年嘿嘿一乐。“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

    “给老爷子送书稿。”晁以巽隐居后专心着书,晁荃如就挤时间帮着校对翻译,再忙也不能忘了这份重任。晁以巽交给他一部分,他便整理一部分,不得怠慢,这是他当初与伯公达成的协议,以换取他那张“特别协作员”的证件。

    他把一个档案袋夹在腋下,褪下微汗的皮手套,往楼里窗户打了一眼,问道:“人都在?”

    “在呢。”晁赐阅撇撇嘴,“太公雷打不动在书房撰书,太婆雷打不动在房里念佛抄经,娘的话,这个点儿应该是伺候太公用药呢。我倒还希望他们都能出门溜达溜达,大好春光就闷在家里头。”

    男人刮他鼻子,嗤笑道:“是你想出去溜达吧?”

    晁赐阅听了揽了他手臂,一边牵他往里走,一边撒娇:“小叔叔,我都快憋疯了,你就让我去你小洋楼住几天吧?好不好?好不好?”

    “通学怎么办?”晁荃如故意问他。

    晁赐阅翻了个白眼,回他:“让司机来接呗,不然我自己搭人力车去都行,再不然让我跑着去都行。”

    “算了吧,”晁荃如取笑他,“你太公可舍不得让你遭罪,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护着他老人家睡觉都不踏实。晁家族谱到你这里就你这一个名字,可真要出个闪失,我担待不起。”

    晁赐阅听闻捶了他一拳,忿忿不平。“好啊你小叔叔,你自己搬出去小洋楼逍遥,在这儿给我说风凉话。那不然你至少今晚住一宿吧,陪我解解闷也行啊。”

    “还有事儿要忙,改日吧。”晁荃如笑说。

    少年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忙问:“查案呢?”

    “嗯。”

    听到小叔叔应了一声,晁赐阅立马就变了脸,猴急样地苦苦哀求:“那你可更得留下来了,求你了,给我讲讲吧,我保证不缠着你添乱了,就光听听,总行吧?求你了!”

    晁荃如见他急切的模样,大有要翻倒在地撒泼打滚的趋势,生怕这小祖宗又作起妖,便软了语气。“行,行,我看看时间,若是伯公那里结束得早,我就给你讲完‘故事’再走。”

    少年郎闻言夸张地振臂高呼万岁,两人就嬉闹着进到屋里。门口仆人低头问好,个个都是笑模样。毕竟晁荃如回来了,家里小祖宗才有精神,这大宅也跟着多了几分活气儿。

    “我先去给伯公伯婆请安,你乖乖待着。”晁荃如进门后望着楼梯方向,嘱咐自己的堂侄。

    少年朝他使劲挥手,催促回说:“知道知道,你快些去快些回吧。”

    因为对方的没大没小,晁荃如弹了个脑瓜崩以示惩罚后转身踏上了楼梯。有下人要从旁引路伺候,让他拒绝了,毕竟是回自己家,虽然不常回来,但他也不想搞得像个客人。

    手持装了书稿翻译稿的档案袋,拾级而上,来到了晁以巽的书房前,正与出门来的晁家孙媳妇、晁赐阅的母亲房孟夏碰到了一起,看那盘中空碗,应是刚刚伺候晁以巽喝下汤药。

    晁荃如往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点头问候:“堂嫂。”

    女人比上回见时似是又瘦了一点儿,纤弱到险些因为这碰面而歪倒了盘碗。她奋力掩饰讶异与赧然,匆匆点头回了个礼后,脸也不抬,便快步走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

    晁荃如看她背影,叹了口气。

    他这堂嫂也是个可怜人。十八岁嫁入晁家以来规规矩矩相夫教子,可惜丈夫却远在上海经商之时又结新欢娶了二房姨太,并且生有一女。虽说当家的晁老爷子也不承认那孩子,至今族谱之上第十四代还只有晁赐阅一人名讳,可事实总归是事实,更敌不过他的堂兄作为负心的丈夫从那以后再甚少回胶澳商埠来了。房孟夏年纪轻轻便守了活寡,还要恪守礼制继续伺候长辈抚养孩子,困在这大宅中独坐愁城,任凭谁人心中也会生出幽怨来。

    愁怨堆积得久了总会爆发。晁荃如留洋归来那年的除夕,房孟夏就因借口生意忙碌未归的丈夫而破天荒地饮醉了酒,对他说了胡话做了疯事。若非晁荃如知礼懂礼,及时退拒,怕是要酿下祸事的。酒醒后房孟夏自然后悔,但晁荃如也无意刁难,并未声张。为避免尴尬嫌隙,天气一回暖晁荃如便找了个由头搬出了晁家大宅。当然,这原因至今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烂在肚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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