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町的氛围不同寻常。这里五步一楼,十步一亭,处处都是游人艺伎欢歌笑语。如果说大马路的南端是德国的,那这整条中野町便让你置身日本。胶澳商埠回到国人手中,日侨大大减少,这里也多了许多中国味儿,可走在那路上,感受依旧是不同的。好似也学会了说话时的点头鞠躬,习惯了那木屐踩地的踢踏声。

    这两个小巡警碍于晁荃如的身份,也不好拒绝,硬着头皮跟着晁荃如和张八两往大东饭店奔,一路都在看二人眼色。

    张八两实是好奇,从晁荃如嘴里听来的这五岛满到底是何许人,竟能让两个巡警忌惮到如此地步。于是他悄悄撞了撞对方的胳膊,低声问:“地涌会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他们怕成这样?”

    晁荃如歪头看他略带诧异,心道这人当真避世,竟连地涌会都不知。“你以前没听说过五岛满这个名字?”

    张八两乖乖摇了摇头。

    “青洪帮和哥老会听说过吗?”

    张八两点头点得很犹豫,说:“大抵是知道一些的。”他也只是曾经像听故事一样,听师父提起过一两句。

    “地涌会就是日本人在国内成立的类似组织,当初跟着进驻到胶澳商埠来,挂了日本胶澳居留民团总部的名号,不过更霸道一些,他们只听总领事馆的招呼,帮他们处理些明面上不好处理的‘工作’,黑白通吃,算是丸元次郎的爪牙。”

    “五岛满是地涌会现任的话事人。”

    这么一解释,张八两就明白了。怪不得这两个巡警战战兢兢,且不说地涌会的势力,就单论这背后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明里暗里还有日本驻青总领馆和下设帝国警局帮衬着,他们确实不好插手,本来胶澳督办公署就与日本总领事馆在撤兵不撤警的问题上冲突已久,这稍有不慎可能就要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

    行至大门口,张八两仰望这三层高的平顶大楼,花岗砌底,墙上四个大字“大东饭店”,另竖尖顶灯箱,比周围所有建筑都显气派。灯箱招牌倘若是夜里亮起来,恐怕几里外都很扎眼。门口也立着正经穿制服的门童侍者遇人热情,与张八两想象中争强斗狠的帮派地盘很不一样。

    两个巡警终于忍不住了,其中一个性子急的开口道:“二位,二位,我们这样直接进去恐怕不合适的。”

    晁荃如看他,知他顾惮,可查案就是查案,为求一个真相,刀山火海也走得。

    “二位不必慌张,什么也不用做,跟着我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见晁荃如说得如此沉着冷静,许是有什么办法,若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他们两个穿着警服的像个怂包了,于是挺直了腰杆,壮着胆子点了头。

    晁荃如走过去跟一个门童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见对方疑色打量了众人,而后小跑着进了楼里去。过了片刻,一个穿着西装革履也紧着能看出健硕筋肉的人迈了出来,张八两一见那人耳鬓的刀疤,才有了自己踏进地涌会地盘的真实感。

    来者也不问候,只打量了他们一番后,向里伸手,字正腔圆说了个“请”字。

    大门打开,在他带领下,避开了来往客人,走了一条内部通道,直奔楼顶去了。张八两这算是见识了光鲜背后的暗处,一路上遇到的人皆向他们行了面无表情的注目礼,投来很是不客气的梭巡目光。两个小巡警更是觉得如芒在背,迈步都小心了许多。

    晁荃如走在四人的最前头,穿过长廊,快到一尽头房间时,他回头对众人说:“把武器都卸掉,一会儿有人会搜身。”

    这话着实惊着了后面的人。巡警的警备是按规定绝不能离身的,这要是丢了坏了走火了,可都是要惹大麻烦的。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建议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走到那房间门前,守备的人就更多了,果然将他们都拦了下来,用极生涩的国语指着巡警背上那两杆“万国造”说,“武器留下”。而后就站出来四个人,同时一对一地搜起身来。

    张八两还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虽说他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但普通老百姓可不会有这种待遇,怕不是总督总统也不过如此了吧?

    晁荃如早有准备,身上两把弹簧刀都卸下来,交到了对方手里,还掏出怀中手札钢笔怀表自证了一下,利利索索。

    两个巡警被迫让人扒了个干净,步枪警刀警棍一个不落,连帽子里头都检查了一遍。他们不服气但也不敢反抗,只能眼巴巴盼着出门时这些家伙式儿还能完好无损地回到自己手里。

    张八两身上本来也没什么利器,倒是被搜出一沓纸让对方很是不解,恐怕对方也从未见过会揣着纸到处走的人吧。张八两不会日本话,连比划带比划,跟对方表示拿着纸总可以吧,又将纸揣了回去。那人也像是在看个痴傻疯人一样打量他,倒是没阻止。

    直到所有人身上都搜过后,方才那刀疤鬓角的人才敲了门,里面立马有人将双开房门一左一右大敞,屋里或站或坐的人就都凑了过来,在地毯上给他们围出一条道来,逼厌得很。

    晁荃如倒是一身轻松,无视那些审度的目光昂首阔步往里走,剩下身后三人每挪一步都要喘口气,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张八两看这阵势都以为地毯那头会有把王座之类,上面端正坐一老头,威震八方的模样。哪知并非如此,对方不光热情得很,更不是什么老头,而立之年红光满面的,留了浓密的唇上须,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更是令他惊诧,若非那人穿着传统的日本服饰,他怕不是真个要将对方当成一国人来看待了。

    “晁六少爷,许久不见,倒真的要认不出来了。”

    “五岛理事倒是风采依旧。”晁荃如朝对方伸出手,对方也友好握住。一中一日两人用西式法子互相问候倒也无甚违和感。

    张八两才明白,怪不得刚刚晁荃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敢情两人是旧识。

    握手之际,感觉手上力气被钳制了,晁荃如也不客气地收紧力道握了回去。几秒钟内,两人就较量了一番。

    五岛满倒是不恼火,反而高兴道:“不错不错,有乔师父的几分风采了。”

    “承蒙谬赞,比起师父我还差着远呢。”

    五岛满对他的谦虚带了几分笑意,也不知是真的欣赏还是演技高超,拍了拍他的臂膀。不知何时方才围着的人竟都散开了,只留那个刀疤鬓角的魁梧男子随在五岛满身侧。五岛满引他们坐在屋内沙发上,自己端坐在最把头的位置。

    入座后,他不急不慢地问:“听说你与朋友今日来是要查案子?”

    “是,有人在早雾派出所报了失踪,有证据指向人最后出现在大东饭店,所以我们此行是想来找找目击证人与线索。”

    “早雾派出所?”男人扫了一眼规矩坐着的两个巡警。张八两方才就觉得这个五岛满的眼睛极有神,下三白显得锐利,像极了某种动物,此时见他审度众人,才觉出,这是双鹰目,盯着人的时候更像是在选择猎物。

    “那么说失踪的是个中国人?”

    “是,失踪的是平康二里同庆书寓的人,叫青香。”

    “一个妓子?”五岛满眉头一挑,顿时不满,仿佛是质疑他们为了一个妓女还需如此大费周章,专门跑到他的地盘上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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