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蜘蛛,一月一,

    还早哩。

    蜘蛛,蜘蛛,二月二,

    贪食儿呐。

    蜘蛛,蜘蛛,三月三,

    上西天。

    ……

    磅石村山坡上穿着林子传来童谣,初冬雾气笼罩,倒给这童谣衬得像是天外仙音。

    一群半大小子嘻嘻哈哈手环着树,树连着手,圈成一个大圜,玩龙捕蜘蛛的游戏。

    爹娘是训诫过的,说这山上有匪,最近不太平,让他们不要进山。可村里老人又说,这磅石村背靠仙石保佑,头顶道观护法,实打实的风水宝地,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群娃娃其实谁也不听,玩得兴起了是什么也顾不上的。一个简简单单跑体力的游戏他们也能变着花搞得跟神仙斗法一样精彩绝伦,套着薄棉袄子的天气也跑出汗来。

    香宁儿决计今天要给那树狗一个好看。

    树狗不过也就比他大个一岁不到,偏生得高长得壮,村里男娃都愿意听他的。树狗爬高,大家就跟着爬高;树狗用弹弓进山打鸟,大家就跟着扎弹弓捡石子儿;树狗嘲笑他起了女娃名,大家就跟着笑话他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女娃。

    香宁儿觉得自己可硬气了,村里除了树狗,没有他打不赢的人。但偏偏气人的是,打不赢树狗就没有意义,其他孩子还是会追在他屁股后头编些个笑话人的顺口溜。他不服,毕竟树狗这名字也不好听,又黑得像煤球,还有石蛋儿、瓜丫子、虫哥儿,哪个不比他招人笑?为啥偏就欺负他?

    今天这龙捕蜘蛛,他也被迫给推出来当龙抓人来了。龙最累,围着大圜外头只有跑的份儿,还要被圜里面的蜘蛛连唬带逗,遛腿子玩。这种又累又没意思的活儿从来都是他的,玩藏迷糊他永远负责找人,玩挑兵他永远当不上队长。他也想当回蜘蛛,当那个被伙伴环着护着,还能戏耍对头的人。

    可这位置雷打不动肯定是树狗的。

    香宁儿咬着牙,脚底下又快了几分,心道,今天我非要抓住你,打不过你还跑不过吗?比腿脚他绝不会输,今天就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跑赢了树狗,让他服软,出出心里这口恶气。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喊着童谣。“蜘蛛,蜘蛛,四月四!”

    众人就接道:“龙择刺!”

    “蜘蛛,蜘蛛,五月五!”

    “龙斗虎!”

    树狗在圜里头回头冲他扮鬼脸,舌头略略略地挑衅他。香宁儿就在孩子们用手臂和树干围成的圈外头拼命跑,保持两人平行的距离,在心里诅咒对方一不小心撞上树,头上肿个大鼓包。

    按游戏的规则,当龙的是进不去这个大圜的,不慎踏进去了就叫“吃龙肉”,龙就输了。只能等蜘蛛出来“打食儿”,趁这个空档才能将蜘蛛抓住,“吃蜘蛛肉”,才算龙赢。可树狗贼得很,每次出来都只探个头,眼见着要被抓就赶紧缩回去,仗着身高腿长,来来回回遛着龙玩儿,还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

    “黑树狗你有本事出来!”

    树狗轻轻松松小跑着,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就是不出大圜。“你有本事进来。”他咧着一口白牙,晃着牙花子笑话他。

    “继续唱继续唱。”不知是瓜丫子还是谁的催促道。

    香宁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吆喝:“蜘蛛,蜘蛛,六月六。”

    众人接道:“看谷秀!”

    “蜘蛛,蜘蛛,七月七。”

    “牛郎牵牛会织女!”织女两个字还没唱完,树狗突然从圜里冲出来,撒丫子地绕着大圜跑,这就是“打食儿”了。香宁儿哪还顾得上下一句,拔腿就追。两人绕着大圜跑了四五圈,中途香宁儿还左右绕着树拦堵,可惜都没能伸手掏住那家伙的衣领,眼睁睁让他又钻回大圜里去了。

    看树狗离胜利不远,孩子们都高声吆喝起来,吵着输了的人要被所有人踹屁股。

    香宁儿急得脸发红,可除了继续唱歌谣等树狗再出来“打食儿”以外,他也没有旁的能赢的办法了。

    “蜘蛛,蜘蛛,八月八!”他喊得嗓门高了半截。

    树狗也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回话。“吃西瓜!”

    “蜘蛛,蜘蛛,九月九!”

    这是香宁儿的最后一句歌谣,也是整个游戏的高潮。他停下脚步,聚精会神地盯着树狗脚底下的动作,揣测他要往哪个方向逃跑。

    只等着众人高喊一声“大开口”,所有的手都会松开,高举过头顶,大圜就算是散了,蜘蛛必须往外跑,龙就去追,两人一较高下。倘若跑到累了龙都没抓住蜘蛛,那便是彻底败了。

    可相反,龙要是抓住了蜘蛛,那香宁儿便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他几乎都能看见自己捞着树狗的后脖领,把他拽回众人面前,自己被伙伴们围着拍手喝彩的景象了。

    他要把黑树狗彻底打成落水狗。

    这么想着,歌谣就唱完了。当蜘蛛的树狗撒丫子地从“大开口”里冲出来,头也不回地奔山上跑。香宁儿拔腿就追,已不相上下的速度往上赶。

    “谁跑得慢谁就是小狗!”树狗还不忘往后面扔来一句嘲讽,“小矬子加油跑!”

    “你给我等着!黑树狗我今天饶不了你!”香宁儿决心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跟对方一决高下。

    村里的娃娃们都在下面拍手叫好,此起彼伏地高声吆喝着给两人加油鼓劲儿,欢乐声一时响彻了整片山坡。

    山间雾气又重了些,很快将两个蹦蹦跳跳、东追西跑的身影隐没,只留下那些高高矮矮的助威声,追着两人的步伐窜进林子里,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挤成一堆开始打赌到底是龙赢还是蜘蛛赢。赌蜘蛛赢的自然是多数,毕竟树狗是孩子王,他们的头头,村里最高最壮的男孩。大人们都说树狗这体格也就是念及他年龄小,不然跟着他爹上山开石都不成问题了。这就足以让村里男孩们羡慕不已了,在他们眼中,抡着大锤开山石是天底下最厉害最霸气的营生,非体格健壮的人是干不了的。像香宁儿,瘦瘦弱弱的跟随风倒似的,这辈子估计都提不动开山锤。

    娃娃们叽叽喳喳地连讨论带起哄,嚷嚷了好一阵子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怎么还不见回来?”

    “跑得远呗,树狗多厉害啊,还不得一口气跑山顶上去?香宁儿估计都能跟丢了。”

    “那他可别迷路了啊。”

    “不能吧?这路沿着九水跑是太和观,哪能走丢,树狗顺着下山路回头时不就又能撞上他了?”

    “香宁儿肯定不甘心。”

    “他就没消停过,总想着要赢过树狗一头,可两人的力气都不一样大。他光能打赢我们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树狗三两下就摁在地上喊娘。”

    娃娃们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且等着吧,肯定是树狗领着他下山。”

    “我觉得不一定,香宁儿腿脚得还是挺快的,这山路估计他能比树狗爬得快。”

    “我不信,不然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听说太和观里镇着妖怪,别是被妖怪给抓去吃了,啊呜!”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儿好?牛鼻子道士多厉害,还能让妖怪跑了?”

    “都别吵吵,再等等吧。”

    众人围着眼巴巴看着两人上山的方向,左等右等,等到都累了,一个一个盘腿靠着树坐下了,可仍是不见两人回来的身影。时间一刻一刻就这么过去了。

    山上雾气像活的一样在动,互相拉扯着聚团又飘散,飘散又聚团,始终让人眼前看不真切。

    当所有人都不说话后,周围的空气都渐渐冷了下来。许是薄棉袄子下头的那层汗被寒气沾染了,直让人发抖。直到太阳已经穿不透迷雾,众人才觉出了事情不对劲。

    “……他们,不会是真个撞上邪祟,被吃了吧?”

    也不知是谁突然出声喃喃着说了这么一句。娃娃们陡然害怕起来。这林子看起来好似也跟从前不一样了,雾蒙蒙的里头连传出的兽啸鸮啼都透着股子阴冷气,听起来刮耳朵。仿佛方才的笑声都是假的,跟做梦一样。笑的时候他们在这里,静下来之后,他们又到了别的世界。

    那龙捕蜘蛛的童谣好似从他们的脑子里钻了出来,就飘在这密林深处不停回荡——

    蜘蛛,蜘蛛,一月一,

    还早哩。

    蜘蛛,蜘蛛,二月二,

    贪食儿呐。

    蜘蛛,蜘蛛,三月三,

    上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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