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安东?

    晁荃如觉得不太对劲,如果说宋伦义提前准备了船票未免有些未卜先知了,若说是保释了人之后才去买的,此处离港口虽不远,可也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往返。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低头问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伦义。

    “你帮他们买船票了?”

    见宋伦义不吱声,气得男人用力踹了他的脚心,呵斥:“说话!”

    宋伦义哪还有力气说呢,只能囫囵个得摇晃了几下脑袋,表示否认。宋家男子见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气骂道:“要不是二叔家就你那么一根独苗,今天我就恨不得替宋家人剐了你,清理门户!诶!”

    张八两见晁荃如面色凝重,凑过来问:“你是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晁荃如瞟了一眼两个宋家人,将他往旁边拖了一下,低声说:“那帮人没有宋伦义的帮助应是买不到船票的,因此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故意在此二人面前留下讯息,为得就是声东击西?”

    “搞这么复杂?”张八两疑惑,“不说是逃命时惜时如金吗?还有空动这种脑筋?”

    “别小看他们的狡猾程度。”晁荃如自己是吃过亏的,也长了记性。

    “他们会不会有旁的法子搞到船票?毕竟他们就擅长搞这些坑蒙拐骗之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两年战乱饥荒肆虐,太多人想要乘船北上关东,而汽船载人有限,经常客满为患,因此反倒比以往督查更为严格了。倘若是一个人,或许可以想想办法趁乱混上去,但他们有三人,不管是分头行动还是集体抱团,想要安然上船都费时费力且有风险。如果我是他们,我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这上面。”

    有道理。张八两点点头。“照这么说,他们不是选了旁的线路就是找个地儿猫起来了?”

    晁荃如面对他的推测,偏头悄悄瞄了一眼宋伦义,问他:“如果你要躲上一阵子,你会放过宋伦义吗?”

    张八两起初以为晁荃如的意思是指杀人灭口,觉得未免危言耸听了,但后来细琢磨,才明白对方指得是绑架。

    “宋伦义是个极好控制且容易被洗脑的猎物,绑架他榨取来的利益远比洗劫这幢什么都没有的别墅多得多。”

    可这里也有矛盾之处,倘若王巧婵一伙人真的另外有妥当藏身之处,那其中必定也藏有其它便于他们伪装的身份证明,自然可以更容易地混上船去。

    这三种可能皆有概率成功,那就赌概率最高的。晁荃如掏出怀表确认了紧迫的时间,上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烧人脑门儿,他对张八两道出自己的直觉。“我想沿着铁路找。”

    张八两不出所料露出意外的表情。“铁路不是因为撞车事故封了吗?”

    “只是四方车站段被封,况且事故已过半月,现场该清理善后的也已近结尾,沿铁路警备极少。只要走到沧口站自然能寻到远离胶澳商埠的火车。”

    “他们快我们半个时辰,可双腿赶不上车,如果我们现在过去,也是有希望追上人的。”

    他们此时所在位置确实离火车站更近,可张八两听了并没急着点头,而是望了眼窗外见晚的天色,他说:“你是要放手一搏了?若是现在往铁路追,可赶不上盘查今晚去丹东的船。”

    晁荃如也知其中风险,只能说:“港口那边我会另外知会大港派出所。”只是他们亲自决定放走犯人,定不会积极配合追查,估计免不了需要他利用晁家的势力做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了。

    他从怀中掏出手札写了些什么,撕下来折好交给其中一位巡警,嘱咐说:“辛苦了,麻烦你们将此二人带回警局立案,然后把这个纸条交给上头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警员敬礼,上前扶起宋家两个颇受惊吓的受害人,准备离去。

    张八两顿觉不对,抓住晁荃如的手腕,问他:“等等,他们走了可就剩我们俩了?”

    晁荃如理所应当地回说:“是。”

    “只有我们俩去追人?”

    晁荃如明白了他的顾虑,嗤笑一声,反问:“怎么,怕了?”

    张八两是吃不得激将法的,必然要犟嘴回来。“谁怕了?开玩笑,爷爷我一个就能收拾了他们三个。”而后小声嘟嘟囔囔,“我这不是希望人手越多效率越高嘛。”

    “再往北就超出早雾派出所的辖区了,铁路那边借调人手既繁琐又耗时间,不如我们两个更快。”他又看了看怀表,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

    入冬日落变得越来越早,而日落后的铁道与白天有天壤之别。笔直伸向远方,象征带给人们以希望和新生的铁轨,在四周暗淡无光时变成了冰冷的鬼影,不知是从哪个地方长出来的,自幽暗最深之处直直滑到你的脚下,好似随时能把你拖走。

    张八两踩在石子儿上湿滑,走两步歪一步。今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雨,雨停后也不见头顶阴霾散去,月亮拼了命也无法从云中挤出点亮来,更寻不得什么星星。

    晁荃如从站台借个电筒,告诉他人要站在电筒后面,这样对方看不清他们身影,会将他们当做是铁道巡视员。

    晁荃如还让他多多注意泥泞中踏过的脚印。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要不是电筒的光特意往上面照,张八两连泥泞在哪儿都瞧不着。

    他怀里有个火折子,晁荃如也不叫点,说容易照到脸,打草惊蛇。

    张八两依着晁荃如的指示,跟在后头举步维艰。晁荃如又转过身来跟他说要分开行动,连两侧草丛也不能放过,这样才搜查得仔细。

    张八两心里是抗拒的。虽说眼下还没出胶澳商埠的地界,不像灾荒肆虐之地那般严重,但也难免会在草丛里见到尸体。都是饥荒害的,老天爷头一年闹洪水,后一年就不给下雨,靠地吃饭的都活不成了,偏偏人还不消停,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仗,活着的老百姓就逃,逃不了就是个死。铁路两边荒地经常见着无力掩埋的尸体,有时甚至是整整齐齐一家人,身上别说布条,连个破席子都没有,就赤条条横在草里任由野狗撕咬。现在如此,等天彻底冷下来就更多了,毕竟寒冬腊月总是难捱。

    张八两虽然没坐在火车上沿途看过,但光听声响就知道,这地方不比乱坟岗子安静多少。

    他倒不是怕见死人。他这辈子见得可不少,做的就是捞阴门的生意,自打跟着晁荃如查案子之后见得就更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他就是看不进眼,瞧着就心头堵得慌,觉得老天不留人。

    所以晁荃如现在让他往草里走,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

    许是脸上藏不住事儿,让晁荃如发现了,他把手里电筒塞过来,改口说:“你继续往前走,别放过脚印,我去两边看。”

    张八两顿时赧然,觉得自己一大男人还让人给照顾了,可晁荃如也不是会借此施加嘲笑的人,便承了他的情,叮嘱他小心,而后继续用电筒的光捅着黑暗往前走。

    晁荃如摸着草边走边往里瞧。这片荒地还不至于茂盛到能猫上两三个人都发觉不了的程度,看隐隐透出绿光的野猫野狗眼睛就知道了,草密的时候你是瞧不见的。

    离开电筒范围后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他个子又高,往远处眺望费不得多少功夫。

    两人保持着一个差不多的距离以差不多的速度同时往前走,张八两偶尔停下来看看脚下泥坑,他则仔细分辨草里响动是人还是牲畜,花得时间差不多,因此两人也算是一直齐头并进着。

    不知走出去多远,距离下一个沧口站约莫是不远了,隐约能从电筒微光中看到远处铁轨上是停了些车厢的。张八两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甚至不便高声呼唤他,只用电筒的光往他所站之处稍前一些的草丛里摇晃。晁荃如立马领会意思,对方是在提醒他那边有脚印指向这个方向。

    晁荃如放轻脚步往那边靠,正想去一探究竟。

    忽然之间沿着铁轨方向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也不知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在寂静的轨道旁噼里啪啦地乱跑,极响亮。张八两手中灯光赶紧探过去,余光扫到了一个瘦弱跑远的身影。

    是王巧婵!

    “站住!”张八两大叫一声追了上去。

    晁荃如刚拔开长腿往那赶,方才张八两指着的草丛里就猛地也蹦出个人来!晁荃如急刹住脚步调转方向朝那边扑,但对方身手敏捷,躲了过去,奔直往前跑,和王巧婵是一个方向却隔了很远的距离。

    晁荃如站稳身子紧追其后,从那魁梧的背影一眼就能分辨,他追的人正是黄平州。

    心道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厮再逃脱了!

    晁荃如咬着牙往前赶,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黄平州忽然故意慢了下来,最后索性完全站住了脚,转身等着晁荃如。

    晁荃如想到那日在福禄寿影院后面冲突时他也是这么做的,这是要向他发起进攻的信号。

    果不其然,待晁荃如离自己近了,黄平州忽然发力朝他扑身而来。嘴里连声闷哼都没有,只有拳头裹着风的响动。

    若论拳脚功夫,晁荃如自诩没有对方力气大,但拼起来绝不会落于人后。他是试过黄平州身手的,两次,第一次是有意让他,第二次是轻松取胜。晁荃如对于自己能制服对方信心满满。

    这一拳过来在他眼中无疑是自投罗网。晁荃如探手粘臂,顺着对方来的力道一掌就拍在了胸口上,对方挥拳力气越大,这一掌吃得就越深,对付黄平州这种浑身蛮力的人用此招再合适不过。

    黄平州向后一个踉跄,还没被击倒在地就说明脚下扎过根,是有些底子的。

    晁荃如心想着要速战速决,便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的空档抡起腿来照着太阳穴就劈过去。不料黄平州连躲也不想着躲,直接抬手用结实的臂肘扛下了这一腿,强强相撞,震得晁荃如半边身子都发麻。

    对方也没想着给他喘息的机会,拔出刀来接连向他发起攻击。两人在黑暗中你来我往,晁荃如竟没能在三招之内将对方降服。

    手握剔骨刀的黄平州确实比赤手空拳时更难应付,况且没有光的环境里,剔骨刀的路数就不甚清晰,无法判断他下一步是要划是要挑。

    可晁荃如知他不急,一招一式冷静应对,他心里慌得是旁事。

    从黄平州的行动来看多少有些诡异,这男人应是知道自己斗不过他晁荃如的,此战必败,可还是停下来主动攻击。

    另外一边王巧婵虽离张八两距离很远,但终归是跑不过张八两的速度,被追上是早晚的事。黄平州不急着去救援,反倒与他周旋相持,似是逻辑不通。

    晁荃如愈发觉得对方是在拖延时间,可拖延时间干什么呢?对逃跑时机最为急迫的明明是黄平州,为何他反其道而行之呢?

    晁荃如思绪乱,身手可不乱。黄平州即便是握着趁手的家伙式儿也没扛下晁荃如的套路,没消一会儿功夫,剔骨刀便被晁荃如卸掉,一脚踢飞,自己也被倒弯了关节,伏于晁荃如身下,无力再挣扎。

    晁荃如终于喘平一口气,规劝:“别做无谓的反抗了。”好在他来时在身上备了根绳索,就是专门用来绑人的。

    黄平州并未表现出意料中的激愤和不甘,反倒语气平淡。“这么卖力?阔少爷的警察游戏需要扮得这么认真?”

    “宋伦义告诉你的?”晁荃如也不气,猜测道。

    “你觉得我为什么放了他?”

    黄平州似乎很心平气和想与他聊天,这不免让晁荃如警觉。“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们一条更大的鱼。”

    话音刚落,旁边草丛突然高叫着蹦出个人来,晁荃如一直与黄平州周旋,竟完全没察觉那里还伏着人。久不见人的杨顺子终于现身,手里高举着不知是什么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朝晁荃如砸来!

    幸好晁荃如已有警惕之心,回身堪堪闪过那一击。

    杨顺子是没有功夫底子的,这半吊子的埋伏几乎没给他造成任何打击,可他没料到杨顺子其实并非埋伏而是诱饵。

    黄平州用力一震便抖开了晁荃如尚未来得及系紧的绳索,趁他正面应付杨顺子时,像只伏击的猛虎,忽然出手!

    晁荃如感到背后杀意时早已避之不及,黄平州两根铁骨树干一样的手臂抄耳而过,死死钳住了他的脖颈。晁荃如瞬时下击反抗,可还未得手,杨顺子手中的棍棒比他更快,用了拼命的力气狠狠砸在他的肋间!

    晁荃如吃痛一下,再想喘气时,眼前却已经开始发黑,血要从他眼眶爆出来一样,教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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