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州的脸依然凝固着,坐在那个地方像个偶人。任凭晁荃如说什么,怎么说,他除了偶尔眨一下眼皮和呼吸以外,全然看不出还是个活的。

    可晁荃如也神奇,根本不管黄平州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都兴致勃勃地继续絮叨着。这一絮叨就过了半个多时辰。全程都只有他自己在说,说得张八两直犯困。

    张八两到底也没弄明白晁荃如让他进来干什么,他若是再不找点儿事做,恐怕要真个睡过去了。两个眼皮子直打架,撑着脸犯迷瞪。

    晁荃如这时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忽然回头往张八两面前伸手,吓他一个激灵醒了。定睛看自己面前桌上躺着一张写了字的纸,原来刚才晁荃如是给他递了张纸条,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无奈张八两是半个文盲,也不是所有的字都认得,只能把字条识一半猜一半。

    晁荃如的意思好像是让他画黄平州,画他身上的细节,有什么画什么,越细致越好。为了不产生误解,他悄悄往里挪了个位置,附在巡警耳边让他帮忙确认了纸条上的内容,确实如他所想。

    张八两这才挪回来,一边疑惑一边摸出纸来。

    怀里永远备着一沓纸是他的习惯,只是没有笔,于是从旁顺了一根。巡警手里握着的笔突然被抽走了,他无奈地瞧着厚颜自然的张八两,又瞅了瞅跟雕像一样的黄平州,心道罢了,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可记录的,便由着张八两抢了自己的笔去了。

    张八两观察了一阵低头画起来。先是黄平州垂首不语的脸,而后是他自然放在腿上还带着锁铐的手,接着是他的衣袖、他的鞋子、他裤脚上的补丁,但凡是曾经从晁荃如口中听到过的与案件相关的细节,有的没的,他都画了。

    张八两画画速度极快,没消一会儿功夫,面前的画纸就攒了不少。

    他停下来转了转手腕,点点晁荃如的后背,给了他一个完工的信号。晁荃如便伸手接过画纸,一张一张看起来,嘴上当然也没闲着,仍旧跟眼前这个僵死的男人东拉西扯唠家常。

    “我这位朋友是个厉害角色,凡过他手的东西都栩栩如生。你看,”晁荃如随便拎出一张黄平州的肖像,推到他的视线前方,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把焦点聚集在画纸上,他自顾自地说,“是不是跟照镜子似的一模一样?拜他所赐,我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晁荃如看着一张画了补丁的图,回头扫了一眼张八两,确认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个细节。

    他缓缓说:“你袄子是新的,裤子却旧,上面的补丁缝法很特别,有的疏有的密,我倒是在别处也见过这样的补丁。你换下来的旧棉袄上应是有一样的补丁吧?”

    “九月廿二,六次小票车与四次专列相撞那日,你人在哪里?”晁荃如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犀利,好似能一瞬间冻结整个屋里的空气。

    黄平州的眼球震动了一下,这是他打进来后唯一的一下反应。

    在他看来,自己是因为劫囚和拒捕被抓起来的,认不认罪都只是一个形式。他只需要保持沉默,乖乖等着判罚,再伺机越狱,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不交代更多信息出来,王巧婵便只有那一桩被抓住的案子,杨顺子也只有参与劫囚,即便要判也不会罚得过重。只要保持沉默。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平地惊雷般问及一个他始料不及的问题。

    警察为什么会知道?警察因为什么锁定到他们身上?警察都发现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涌现在他刚刚还空寂无一物的脑海中,本来被对方那些无甚内容的闲扯放空了思绪,突然之间塞得满满当当,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一时难以适应,慌乱间便崩掉了那根紧绷的弦,流出了一抹动摇来。

    即便那动作极细微,还是捕捉进了晁荃如的视线。

    晁荃如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能动?那就好办了。

    他走过去将那张裤脚细节的图画塞进黄平州手中,不管他是不是想看。

    “我们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多,劝你还是开口给自己辩解一下,否则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

    黄平州是个沉得住气的,他虽然心中紧张,但看手上的图画也知道,这算不得什么铁证,这帮人单凭这点东西治不了他的罪。在他看来,“黑狗皮”们狡诈得很,多半什么也没有就会空口套话,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大概率就是一顿毒打招呼。他经历得多了,也有了经验,只要熬过那个阶段,死咬不放,多半这些人是不会拿他有什么办法的。倘若真要往他头顶上硬扣罪名,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了,纯属背运,那就更没有松口的必要了。

    他咬着牙关,始终不肯吐出半个字。

    面对对手的顽固,晁荃如的表情看起来气定神闲,也摸不清他是真的胜券在握还是把焦急伪装得很好。张八两是没耐性的,他心里头堵得慌,即便自己是坐在审讯桌的这边,也忍受不了这种憋屈的气氛。这闷棍打在软包上,半点力气使不上。他戳了下晁荃如,跟他示意自己要出去透透气。

    或许是他的作用已经结束了,虽不知晁荃如要他画那些图画到底有什么用,但他做完了,应该就可以抽身了。

    对方点头应允了。

    张八两觉得自己解脱了,站起来往外走。与犯人擦身而过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撇开为非作歹不谈,单论这人的硬骨头程度,还真能排进他生平所遇的前三去,可惜了了不知道走人间正道,不然应当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但就是那瞟过的一眼,他隐约在对方薄袄领口下看见根线绳一样的东西。放他坐在远处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走得极近了才初见端倪。

    脖子上挂了东西?

    小票车上的无名男尸不是被人拽走了坠子吗?是孙乘喜的那块随身玉佩?

    他的手好像都没问过大脑,就直接朝那线绳探了过去。

    黄平州机警,反应敏捷,只可惜被锁铐限制了速度,即便抬手去护也没能拦下张八两出其不意的动作。

    “叮铃”一声,一只银锁从他怀中被扯出,暴露在空气之中。

    张八两顿感失望,怎么不是个玉的?

    晁荃如也没料到张八两突如其来的举动,可他更没料到的是黄平州对此的反应。

    男人向后猛地一抻脖子,靠那力量将银锁从张八两手中夺了回来。银锁又重新回到他的胸前。

    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八两,几乎是要把对方用牙撕碎的力气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这还是他自打被抓,头一回开口。

    男人的声音像野兽攻击前的低吼,令张八两倍感震慑。

    而这间屋里此刻最兴奋的人当属晁荃如,万万没想到他一直寻求的突破口竟然让张八两无意间给撞上了,真是老天助他。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的扬起,开口道:“看来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那只银锁于晁荃如而言,简直是把眼前这男人的半个人生都袒露在了他的面前。

    这长命锁明显是给孩子戴的,而且还是年龄不大的娃娃,挂在男人脖子上小得出奇,格外别扭。银锁易了主人,说明原本的主人多半是已经没了。结合男人的外表年纪,这银锁原本的主人不是他幼年丧生的弟妹就是他的孩子。

    可观这银锁的磨损,还不到戴过二十年的样子,那大概率就是属于他孩子的。

    依男人强烈的过度反应看,这个孩子必定是他的软肋。

    晁荃如朝张八两勾勾手指头,示意他回来。

    张八两犹豫了一下,想着事情既然有变化,不然就再观望一下。于是乖乖走回了本来的位置上,擦肩而过时,被晁荃如扯住,附耳说了一句话。

    张八两不明就里,可还是在入座后按照他的指示做了。

    晁荃如让他按照男人的模样,拟画一个孩子,五岁上下,模糊掉性别。

    这个命题可就宽泛了。他是想要模拟犯人孩子的长相吗?可一个娃娃与父母的容貌差异是可大可小的,差距从一模一样到判若两人。这远超出了张八两的能力。

    他擅长的是观察模仿复制还原,可不是无边无尽的想象力。这个晁荃如是不是把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了一点儿?

    但既然是对破案有利,那他硬着头皮也得给他变出来。

    索性一口气照着对面那男人的五官相似程度,画了好几张出来,让晁荃如自己挑去吧。

    晁荃如回身看了张八两摆在桌上的一排娃娃肖像,随手拣出张中间程度的,在男人面前展示了一下。

    他又回到了唠家常模式。“我说过我这朋友是个厉害角色,你且看看,这孩子他画得可像?”

    似乎是“孩子”两个字诱使了黄平州抬头。从他第一次做出反应开始,动作便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画上的孩子是笑的。

    虽然并非一模一样,可眉眼间的感觉是极像的。雀巧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会挤出一条向上拐弯的线,生机勃勃的。

    黄平州想看又不忍再看第二眼,迅速挪开了视线。虽然依旧是沉默起来,可表情已变得生动了许多。就连张八两都能从他脸上读出此刻的哀愁。

    “他还画了许多。”晁荃如将所有的画像都揽过来,一齐放在男人手里,“归你了。”

    这个举动好似是在无条件讨好对方。但张八两约莫是明白了晁荃如的用意,男人确实不像之前那般僵硬了,冰封的外壳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娃娃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男人的眼睛不自觉地往画纸上落。即便仍旧没有开口,可眼神柔和了。可能是再铜墙铁壁的人也会对自己在乎的人露出软处。

    晁荃如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门,如何将门破开,则需要耐心与谋略。从犯人的变化来看,这个适当拉近距离的方法是有效的。即便他这边的进度被隔壁超过,也不碍事,他原本就没指望这男人能乖乖低头认罪。尽可能多地探查线索信息才是他真正要做的。认罪,只是最后锦上添花的一笔罢了。

    “你若是能更详细的跟我朋友描述孩子的容貌,他会画得更像,甚至一模一样。这点我可以保证。”晁荃如像是把话题往案件完全无关的方向转移着。

    这个建议对于黄平州而言可太有诱惑力了。

    他从来没有过雀巧的照片,那种昂贵的东西他是承担不起的。而他也不止一次地为之后悔过。

    他真的动摇了。在心中挣扎斗争了很久,很久,最终没能熬过思念。

    “……眼睛很灵,像会说话。”黄平州开口了。

    这让屋里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张八两都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巡警恭恭敬敬地把笔呈给他,而他铺纸时手也忍不住抖了两下。

    男人描述时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声音沉稳,像是大梦初醒复述自己的梦境一般,将澎湃隐藏在理智之下。

    终于,男人说完了,张八两也画完了。他心情舒畅,看着那画忽然从心中升起一种能称之为成就感的微妙情绪来。

    他把画递给晁荃如,晁荃如再转到男人手上。

    男人没做任何评价,可所有的评价又都呈现在他眼神中了。那是一个父亲的眼神。第一次,张八两把这个人从罪大恶极的歹徒标签上剥离了下来。

    他觉得晁荃如能赢了。

    就在此时,审讯室的门被叩响了。

    刘省三的眉眼从小窗透了进来,给他们打了信号。

    晁荃如觉得这个时间点未免有些可惜,但既然刘省三出来了,自然说明他已经突破了对手的防线,有所收获了。

    他给身侧的巡警示意了一下,便与张八两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从男人身旁走过时,他的目光仍然定格在最后那张肖像上。

    厚重的门刚关好,晁荃如便迫不及待地问他:“如何?”

    刘省三嗤笑一声,说不准脸上是喜悦还是别的情绪。他说:“还真让你揪出东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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