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八两又回到了这个折磨了他整整五天的地脚。

    负责在外围守备的巡警见高级轿车里朝他招手的竟然是个熟面孔,赶紧迎上去。

    “张先生?你咋又回来了?”

    张八两把一个证件从车窗里递出来,拇指点了点司机座位。

    “有要事办,是自己人,辛苦把路挡挪一挪。”

    巡警接过来检阅,上面有“刑侦专门协作员”几个大字,还扣着胶澳督办公署的红泥印子。他微微探身往车里瞅了一眼,见开车的人衣着不凡,想起传闻中是有这么号人物,晁家六少爷晁荃如。今天算是见到活的了,可不敢怠慢。巡警立正朝车里敬了个礼,把证件递还,赶紧给同事使眼色。

    “快放行快放行。”两三人合力将笨重的路挡挪到一旁,清通道路,让到路边齐齐敬礼目送高级轿车缓缓开过。

    张八两扭头回看,直咂舌。“这帮家伙素日里除了喝酒划拳就是赌色玩牌,还第一次见他们如此正经。”

    晁荃如见惯不惯,只提醒道:“坐稳吧。”驶离大路,道变得崎岖不平起来。

    往里没走多远,车便不能进了,两人下来步行到事故现场。路上所遇守备警员无一不是同前面一样反应,对晁荃如的大驾光临讶异又洞洞属属。

    “遗体在哪?”

    “这边。”张八两头里带路,这地方他已经门儿清。

    两人路过一个足有一人半深的大坑时,张八两遥遥指着说:“看,后招都准备好了,报纸一登,三天一过,没人领的遗体就往这里头扔,一堆埋了。”

    晁荃如瞟了一眼,坑旁确实已经备好了石碑,不用细看,也知上面镌刻着类似“深切悼慰遇难同胞”的字样。

    这些遇难的人大都是走投无路被迫逃荒的穷苦人,活着时饭也吃不上一口,别说是石碑,就连木牌家里人恐怕也立不起,如今深受牵连无辜枉死,却得以供百十号人吃饱穿暖的上好花岗镌刻悼念,当真是讽刺至极。

    晁荃如深叹一口世事无常,继续前行。

    约几天便是立冬,气温自然凉爽,可即便如此,成堆的遗体残骸垒在一起依旧会散发出人们难以忍受的尸臭味,那气味甚至能钻进鼻管刺你的眼睛。

    两人纷纷掏出手绢系在脸上遮挡口鼻。张八两的那条格外眼熟,晁荃如细想想,对,是自己早前借给他的,就被收了,再也没还回来。

    事故现场被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遗体就陈列在下面。

    这里没人愿意守,可也得有负责巡逻管事的警员,巧了,晁荃如还就看见一个熟面孔。对方也认出了他。

    “您是,晁六少?啊,见过长官。”年纪轻轻的巡警慌慌张张朝他敬礼。

    “是你。”晁荃如知他的脸,却没想起名字,“你不是柴早林手下的,叫……”

    “报告长官,我叫年壮。”

    是了,之前衙门山那个案子,在现场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这个年轻人给他介绍了张八两。

    “你们认识?”张八两也好奇。从他亲昵拍着小巡警肩膀来看,两人关系不错,态度明显区别于之前那些警员。不难看出,张八两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有几分喜爱。

    “打过交道。”晁荃如简单回答,转而询问年壮,“你不是在旭町派出所任职?怎么到这儿来了?”

    旭町辖区内几乎都是富人的别墅区,即便是个小小巡警,那也算肥差了。跟眼前这个脏乱差又工作棘手的岗位相比,那是天壤之别。

    只见年壮耳朵尖开始泛红,面上窘然,语气却有些不服气:“我是好好听长官话当差来着,临时被调派到这里的,但他们都说我是被排挤了。”

    这么一说,晁荃如对于这个孩子的记忆又清晰了一些,当初在现场惹得柴早林不快,约莫那个耿直性子平日里也不会讨那油滑人精的喜欢,会被排异也在情理之中。

    晁荃如拍拍他的臂膀算是安慰,多了的话他也没有立场说,只能先奔主题。

    “去看看遗体吧。”

    三人顺着编号找到那具画像里的尸体,白布揭开,晁荃如就被那脖颈间深可入骨的刀痕吸引了全部注意。

    年壮隔着口罩捂着口鼻,看过几天仍旧无法习惯,可也没打算后退,就直挺挺站在那里,粗直的眉毛拧成麻花。

    晁荃如从地上寻了根短树枝,在掌心抹净碎屑,将树枝直接插进尸体的伤口里查看。腐肉翻开的声音和模样又让年壮忍不住闭了眼睛,恨不得把五感都扔到别的地方去。

    一截树杈沿着伤口游走,在左侧最深的地方停住了。还有一道细小红痕从颈后延伸向前逐渐不见,那模样很像是死者本来挂着什么项链之类又被人强行拽断留下的。

    晁荃如几乎伏在尸体身上,似是要把这尸体看活一样。

    这副令人不适的模样张八两倒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也忍不住替他觉得恶心。五天过去,血腥味却好像一直没有消散,就在他鼻子底下安营扎寨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晁荃如终于把树杈拔出来重新丢回地上,开始转而检查遗体其它的部分。

    因为有明文规定只有现场检查吏才能细致搜身初检尸体,也只有医士才能脱衣开膛细查,所以晁荃如没有直接上手,只在视线所及范围内细致入微地梭巡着这具死相诡异的遗体。

    可惜遗体再无可疑之处——其它伤口也不难看出是由车祸撞击造成,包括面目全非的脸;一双普通耕作过的年轻男人的手,没有挣扎的痕迹;脚上虽然没鞋,但在那样剧烈的冲撞翻滚下,鞋子飞出车外也是极自然的事情。

    为了对比,他还顺手掀了其它白布,连同那些血肉模糊甚至残缺不全的死者一起看了。

    他几乎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周围没有旁人,自始至终一语不发。最后还是张八两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要不要去车厢那儿看看?”

    这才把晁荃如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

    他抬头顺着张八两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停着几节动弹不得的被毁车厢,其余受损不重的连同车头早已经先行驶回了总站。剩下这几节像扭曲的棺材盒子,横在轨道中间。

    远处的荒地草丛中还有星星点点的警员拎着长杆持续搜索着现场遗落的物品,或者断肢残片。

    晁荃如其实已经几乎可以判断这具尸体并非死于撞车事故了,那么其中一节毁坏的车厢便可能是凶杀现场。他此时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将此事上报且不会被掩盖。

    张八两说得没错,这些人太想赶快息事宁人了。倘若突然把一桩命案摊开摆在他们面前,多半会被驳斥。

    “请问长官,这遗体有哪里不对劲吗?”年壮能看出晁荃如此行绝非常事。先是紧盯着一具遗体细细检查,后又要去被清理干净的车厢里看,怕不是有意外发生?

    倘若此处出了岔子,他会不会饭碗不保?年轻巡警如是想到。

    晁荃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轨道上的车厢,斟酌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手札在上面快速写了些东西,且问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巡警:“识字吗?”

    年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识的。”

    晁荃如写完,撕下那页纸简单折了一下递上前。“去找离这儿最近的电话,致电给潍县街派出所的刘省三巡长,把纸条上的字念给他听,听懂了吗?”

    年轻人又点头。“懂。”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才所说的话。”

    晁荃如看他的眼神俨然一位严肃考核的师长,令他不敢怠慢。“去找离这里最近的电话,致电给潍县街派出所的刘省三巡长,把纸条上的字念给他听。”

    晁荃如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说:“去吧,速去速回。”

    年壮立正敬礼回了个“是”,便转身快步跑走了。

    张八两算看明白了。“你这是把他打发走了啊?”

    晁荃如嗤笑。“也不尽然,那通电话还是很重要的。走吧,我们时间不多,先去看现场。”

    由于被撞毁的几节车厢里的物品遗体已经被清理干净,故而这周围并没有守备警员前来碍手碍脚。

    两人没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其中一节车厢。张八两说,那具遗体就是从这里清理出来的。

    这趟小票车是由马笼车改造成的混合列车,从鲁西南出发到胶澳商埠为终点站。马笼车以前是战时用来装载马匹的,现在改来装人,里头并没有座位,人们要么自备马扎,要么像货物一样挤着席地而坐。连正规的铁皮车门也没有,一扇木门装钉在上面了事。多数情况下为了防止超载追车之类的事情发生,木门会被完全钉死,直到抵达终点才会打开。而眼下这节车厢的木门早已不翼而飞,完全没有牢固装钉的痕迹,恐怕是在车祸之前,木门就已是打开状态了。

    由于车厢已经严重变形,两人无法深入。晁荃如只能在张八两的指指点点中听他描述当初遗体被清理出来的大体位置和状态。

    “就在靠门朝后的那个角落里,挤得不成形了,当时拖出来费了好大力气。”

    “尸体有什么异样?”

    “异样?哪里都是异样。”张八两不知晁荃如想问什么,他只道当时的现场人不是人,物不是物,仅“惨烈”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哦对了,”张八两最终还是想起点什么,“尸体旁边有件沾满血的旧袄子,身底下还有个破包袱皮,但我不能确定是本来就在那的还是翻车时滚落在上头的。”

    晁荃如蹲下探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满是血迹的车厢角落,说:“倘若尸体是被挤在里面的,那多半袄子和包袱皮就是在那的。现在东西在哪?”

    张八两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不归我管,清理出来之后就被分门别类放置了。”

    “如果你再看见,能认出来吗?”

    张八两撇撇嘴,一脸不屑,回道:“你当我是谁?我仔细瞧过的东西有忘了样子的吗?”

    晁荃如笑出声来。也是,没有什么能逃过那双火眼金睛。

    “走吧,去找证物。”

    晁荃如站直身体,快步跳下车厢。

    “不看了?”张八两估摸了一下,晁荃如站在这里的时间还没有他拿树杈子戳弄尸体的时间一半长。

    “看完了。”被车祸洗礼过又在五日内被各种各样的人踩踏清理的现场本就没有太多有用的证据保留,最重要的一点能得到确认便足够了。

    “如何?”张八两紧追其后,好奇心不比他面前这个男人少。

    “车祸在凌晨发生?”晁荃如反而追问。

    “是啊 ,寅正时分。”

    得到答案,晁荃如肯定道:“那人确实是在车厢里被人割喉的,应是在夜里趁黑遭了毒手,而后才发生的车祸。”

    车厢角落内壁上如泼漆般的血迹说明了一切。

    “那凶手呢?不会也死在里头了吧?”张八两攥了攥拳头,觉得这种死法是便宜了凶手。可有一说一,凶手如果同处一节车厢,那生还概率真的不高。毕竟这是受损最为严重的车厢,没有之一,搬出来的生还者寥寥无几,甚至还有几个据说由于伤势过重死在了医院里头,没能挺过来。

    晁荃如想得不一样。他觉得本该钉死的木门被轻而易举撞飞无迹可寻本身就有问题,倘若真的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的状态,那凶手多半会在杀人后潜逃。毕竟这种小票车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为缓慢,随时跳车也并无不可。

    因此,凶手极可能还活着。

    有意思。晁荃如忍不住嘴角挂笑。在人挤人的行进列车中明目张胆给人割喉,这到底是多么胆大妄为的人才能做到?倘若没有撞车事故发生,那罪行必会被人很快察觉,毕竟这里离终点站也没有多少距离了,他是当真不怕警察撒下天罗地网缉捕他?

    而死者被活生生割喉却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也说明对方出手极快,出人意料。

    先割断气管声带,再划至一侧切开大血管,一气呵成,绝非易事。凶手是个熟手无误。

    晁荃如觉得自己是碰上硬钉子了,对方凶残、狂妄、机敏。

    而他却为此感到兴奋,毛孔舒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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