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直接从她嘴里套话?”张八两疑惑道。玩弄心理不是他最擅长的吗?即便对方有些许小聪明,以晁荃如的能力,撬开对方的嘴应不是难事。现下时间紧迫,他却偏要绕路走,这让张八两百思不得其解。

    “我留她自有用途。”

    晁荃如简单回答后示意他压低声音,用视线梭巡着依内部楼梯而设计高低错落的楼道窗户,找到一扇约有二层楼高的尚且开着。警察们大概是想不到有什么蠢人会偷爬进警察厅行不轨之事,故而疏于防范。

    他脚踩旁边高度有余宽度不足的细长透气窗,长腿猛蹬之字形在墙上攀爬,结实长臂一挂,扒住窗框向上用力,便攀了上去,一气呵成。

    这种德式建筑的窗户并没有宽可容脚站立的沿台,他只能一腿在里一腿朝外骑坐在窗框上,稳住身形。

    虽说张八两跟他信誓旦旦称自己可以,但看那一双他稍微用力好像就能折断的手腕,仍然心存怀疑。他伸出手,想要尽可能给对方一个更近的支点,那人却嗤笑一声朝他摆摆手,用肢体示意他往边上靠靠,退开些。

    于是晁荃如就目睹了张八两如何身轻如燕连攀带跳来到他身边的。行云流水的动作令他大吃一惊,想不到那看起来风吹一吹就能飘走孱弱如纸片的身形还能如此灵敏矫健。

    两个大男人跨在同一扇窗户上略显拥挤和可笑,张八两就趁他还沉浸在惊诧中倾身向里跳下去,落在红漆楼梯的木板上竟毫无声响,轻盈得像只猫。张八两转身朝他勾勾手指催促他,毕竟这楼里头到底什么结构怎么走,他一无所知,也没机会知道。

    楼梯是半木质悬空的,建成快二十年了,晁荃如怕皮鞋落地会搞出动静,纵身跃下前还特地脱了鞋提在手里。

    翻过窗户,两人此时便站在连接一楼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晁荃如位置选得巧妙,正好能卡住门房值班警卫的视线,形成一个死角。

    他好奇便执意要问:“你这身手哪来的?”

    张八两回他也极小声。“嗐,从小隔三差五被混孩子围追堵截到长大,你也能学会爬墙打架。”他故意说得轻巧,并不为了彰显自己童年有什么坎坷,也没想得到这个富贵少爷的认同。

    却不料这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悄声回了他一句:“我懂。”

    张八两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心想你穿金戴银的懂个屁,但转念一想晁荃如也不是卖弄同情的人,于是抬眼看他,可没从对方脸上读到任何情感。

    晁荃如朝他指指楼上,走在前面带路,没再提这茬。

    这栋位于太子街29号的庄肃建筑远看像教堂,几经易手,最早是德国人设的警察厅,后来是日本宪兵队的驻地,日本人走后督办公署警察厅刚刚搬迁至此,还有些许混乱,但这不失为给他二人制造一个良机。

    高耸了望塔楼上的钟表下午四时一响,便人去楼空,只剩寥寥几个值班守卫偶尔巡视一圈。这便是拜上头学洋人推行什么劳什子的夏令时所致。政厅各处上下班时间混乱,不光老百姓,恐怕吃公饭的都不知道其它部门几点上下班又到底几点才能去办事。

    警察厅后面还有一所小型临时监狱,守卫巡逻的重点也多放在那里,因此他们二人一路还算顺利。

    晁荃如带张八两三绕五绕摸进一间还没来得及挂牌子的房间前,从内袋里摸出弹簧刀,又从衣领上拆下胸针,捅进门锁中。张八两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操作的过程,就听啪嗒一声,晁荃如同时扭动金属把手,门便开了。那撬锁摸门的娴熟手法让他瞠目结舌。

    这一趟密探警察厅才刚刚开始,彼此就给了对方不小的惊喜。

    “行啊你,不怕没饭吃。”

    晁荃如收到张八两投来的戏谑视线,收了刀,将胸针好整以暇地别回去,耸肩说:“是我拳脚师父教的。”

    张八两眼珠向上一滚,冷哼两声,显然对这解释并不买账。

    两人一前一后摸进了这间陈列一排排金属文件柜的储藏室。晁荃如掩上门,交待张八两说:“柜子上的标签还是日本人的和历日期,没来得及更换,我们直接找今年元月以后即可,我单你双。”

    张八两点点头,和历和汉历有啥不同他是不明白,索性直接开始找最新的标签柜子就得了。

    两人挨着柜子翻找了一通,张八两识字不多,只能按关键字挑拣给晁荃如过目,合作默契,但目前还没得到什么有效的线索。晁荃如抬头舒了口气,想再理清一下思路,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之处,却发现张八两翻箱倒柜的模样格外认真卖力,半个文盲也不妨碍他查阅卷宗,就像会怕晁荃如责怪他帮不上忙似的。

    “你可有什么想法?”晁荃如脱口而出。

    “什么?”张八两头也不回,嘴里嘟哝着回道。

    “这些旧案,”晁荃如继续道,“我们查用刀伤人的过往旧案是不是正确,会不会遗漏什么?”

    这倒是奇了,晁荃如一贯自信满满,他会这么质疑自己当真少见。张八两这才回头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他看看对方似乎是真的对他有所期待,目光真挚,才说:“凶手肯定是惯用利刃的,那凶器的形状又那么小巧特别,很可能跟你的弹簧刀一样会随身携带。若真有伤人案卷记录在册,那凶器恐怕也会是同一把。所以不管是寻衅滋事还是意外伤人,我们只要找同样的凶器描述即可。”

    晁荃如目光凿凿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埋头去翻找。

    张八两纳闷,不知对方用意到底几何。这简单的推理以晁荃如的聪明想必也能想到,而他又素来对自己抱持的能力十分自信,那么这看似多嘴的一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张八两心中隐隐惴惴不安起来,可偏又没能开口问到底。

    两人看似各怀心事继续翻箱倒柜,没过一阵,还是晁荃如警觉,隐约听见似有说话声响起。

    他赶紧朝张八两做了个噤声的指示,竖起耳朵细听。果然不是他多心,确实有人说话,而且还在移动着。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慢慢传来,就连张八两也能分辨得清了。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晁荃如耳朵灵些,听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天与他们结了梁子的和久井泰雄。

    晁荃如一想便明白了,这是日本人没能留住张八两,也发现线索不通便与他们想到了一处,来翻找旧案了。看来这个和久井泰雄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莽撞愚笨,毕竟是做到了警部这个位置,侦查还是有一套手段的。这人比他预想中来得快得多。

    可这个屋子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底,根本没什么能让他们周转藏身的地方。况且听上楼的脚步声,来得可不只是两三个人这么简单,这么多人涌进屋子,即便他二人能利用柜体遮挡一阵,也注定藏不了多久。此时出去又会跟和久井泰雄撞个正着,让他抓住把柄还不知会怎么绞尽脑汁对付他们。此刻必须要走。

    晁荃如只给张八两递了一个眼色,对方就明白了,极快地把抽出的案卷还原,将储藏柜关上,就似他们来之前的模样。

    “到底在哪个房间?怎么连个挂牌都不知道标注?”和久井泰雄朝带路值班警卫埋怨的声音更清晰更近了。

    两人知此时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于是盯着他们唯一的退路——窗户冲了出去。

    几乎是前后一步的差距,日本人就开门涌了进来。

    和久井泰雄盯着此刻大敞正往里呼呼吹风的窗户,皱了皱眉头。他快步走过去朝外探身查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外头是足以跌断腿的高度,也不易攀爬,又没有任何绳索套环痕迹,他这才放心,顺手把窗又关上了。

    “你们的警备太松懈了!”他斥责着值班警卫,仿佛自己才是这栋楼的主人,“到处都是任意敞开的窗户。”

    值班警卫也不敢得罪日本人,只能垂头听着,点头称是。

    和久井泰雄跟手下一招手,阿川便和五六个警员一拥而上,大有要将此处搬空的架势。

    值班警卫见这阵仗又惊又怕又急,跺着脚说:“长,长官,您这可不行啊,这些案宗不能离开警察厅,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和久井泰雄横眉一瞪,喝道,“这些原本就是由我们负责保管的,只是最近才换了地方,那我们重新搬回去查阅有什么不对?又不是不还给你们。”

    见值班警卫还想说什么,他把声音提得更高了:“若你头上的人问起来,尽管让他来总领事馆警署找我。”

    值班警卫心想完了,他这饭碗恐怕是保不住了,可如果继续问下去,保不住的估计不只是饭碗,还有他的脑袋。这个吃人模样的无赖他是惹不起了。于是垂手往后缩了缩,头低得更低了,再也不说一句话。

    晁荃如和张八两其实根本没走,这么高的楼跳下去即使不受伤也会被警觉的日本人从窗户看见逃跑的身影。他们两人只是一步跨进了隔壁房间的窗口,此时正躲窗户根下,将旁边传来的说话声听得真真切切。也幸好德国人这窗户建得特别,为了房间采光,一整面窗足有六扇可活动的窗扇组成,总能找到一扇是开着的,他们才得以脱身。

    “真是嚣张。”张八两不由得咬牙道,不知是经过昨晚那一通历险还是别的原因,他此时语气厌恶至极。

    晁荃如示意他再小声些。毕竟他不确定此时走廊上是否还有人守着,尚且小心为妙。

    他低声说:“以后见到就绕着走,不要跟这些家伙扯上关系。”

    张八两意外地瞅了他一眼,问:“你还怕日本人?”

    “笑话。”晁荃如眉头一皱,说,“是怕麻烦,这里头牵扯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能躲就躲着吧。”

    张八两听这话就像是在逃避,说到底还是晁荃如怕事,让他胸中有些不爽利,可转念一想昨晚晁荃如的仗义相助,若没有他从中周旋自己此时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罪呢,终究是有恩于他,于是他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日本人的动作也快,来去都像昨天早上的狂风过境,卷了一堆案宗后扬长而去。

    他们终于放松了些,但此处也不宜久留。不用看也知道隔壁档案存储室里,和久井泰雄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现下只能先离开再说。

    线索不明,案宗又被劫走,两人不免有些沮丧,各怀心事,回程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小洋楼,晁荃如就一头扎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没出来吃。张八两倒是客气地吃了几口,可也咽得不香,跟跟耿叔齐婶道谢后也躲进自己的客房不出来了。

    张八两在房间里整理了自己搬来的家伙式。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除了一个被油布妥善遮盖的纸人外,其余都在狂风暴雨中成了废品垃圾,唯剩些原材完好。那些破破烂烂和这个奢华的房间格格不入,他倒没觉得怎样,在他眼里,那些都是他的宝贝。

    整理后他又开始摆弄他的纸扎作品,自从见识过晁荃如的宝藏书房,他一直憋着股劲儿。那一堆堆神奇的玩意儿当真是让他开了眼,可惜昨晚情况紧急,只是匆匆一瞥,倘若能让他找机会再仔细端详一番,那定是无与伦比的绝妙。

    张八两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偶尔听到隔壁晁荃如的书房响了几次电话铃,似乎是在与什么人频繁通话,除此以外他就再没分散过注意力,再晃神,窗外竟已是天光乍亮,一夜时间就这般白驹过隙飞逝了。

    他这才动动僵直酸痛的腰背,听见隔壁房门被打开,看来晁荃如也是彻夜未眠。

    晁荃如的脚步明显往张八两所在客房这边挪动了几步,好似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两步停顿片刻又转了回来,最终停在他门前。可张八两没等到敲门声响起,门外半天没动静,晁荃如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在纳闷,对方立在他门前做什么时,一张纸条此刻从门下缝隙中被推了进来,很轻很轻。

    张八两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去应门,反而是屏住呼吸静待门外动静。直到听见晁荃如重新抬步,快速下楼后,他才站起身来,酸麻的双腿让他踉跄了两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纸条。

    他打开一看,上面是晁荃如潦草锋利的字体,写着三个逻辑排列不通的词“刘省三 食时 徐宝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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