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悸城,冷清言和冷信诚姐弟终于见到了面。餐桌上,姐弟间的对话稍显尴尬,大多围绕婚礼筹备的话题,但饭后,冷信诚主动叫住了冷清言。

    坐在院子里,眼前是因无人使用而没有注水的泳池,没有长辈在场,姐弟俩反而自在了些,冷信诚倒上红酒,用回忆做开场道“姐,你还记得那次吗,暑假的时候天气热,你坐在泳池边,脚泡在水里消暑,然后我悄悄从你边上跳下去,把你吓得掉进了泳池。。 . ”

    冷信诚即将三十而立,外表英俊挺拔,举止成熟稳重,但眉宇间依然是冷清言印象中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的小男孩。回忆闪过脑海,冷清言轻笑着点头“嗯,记得,那时候我还不会游泳。。 . ”

    她本想多说一些,可相似的回忆忽然涌入脑海,她胸口一阵刺痛,之后的话便哽在了喉头。

    冷信诚并未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接话道“对啊,我不知道你不会游泳,你掉下去的时候我还准备向你泼水,想和你一起玩呢,幸好当时游泳教练也在,你只是呛了几口水,不然我可要倒大霉了,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你肯定不知道你回房间休息以后我被揍得有多惨,爸妈混合双打,我屁股都开花了”

    其实冷清言知道,因为之后的几天冷信诚都是站着吃的饭,但她从未觉得那是冷信诚应得的教训,小男孩调皮很正常,她也从未有过责怪,如今反而觉得歉疚,她垂了垂眸,低声问道“信诚,你怪过我吗?”

    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冷信诚释然一笑“都是一家人,什么怪不怪的,不过说实话,爸送我出国的时候是真的怪过你,你都不帮我说话,还不来送我,之后也不给我打电话,那么多年都不联系我也不来看我,连结婚都不亲口告诉我,我是真的很生气,所以才没有去参加你的婚礼。。 . ”

    见冷清言诧异地看着自己,冷信诚心中了然,轻叹口气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真的没有因为爸妈的偏心怪过你,你回家前他们告诉过我把你送走的原因,虽然那时候年纪小,但还是懂点事的,他们觉得亏欠你,更偏心你也正常,而且我是男子汉,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生争宠,说出去多丢人啊。。 . ”

    猜想冷国辉解释的理由应该是家里条件不允许之类,冷清言被逗笑,但渐柔的眸光中依旧含着歉疚,却轻叹出了一丝释然。

    冷诚信举起酒杯晃了晃,犹豫后问道“姐,其实我更想问你,你原谅他们了吗?我是说爸妈”冷清言轻轻摇头,垂着眸回答“没什么原不原谅的。。 . ”

    相似的回答,但她没有说一家人。冷信诚从前便对姐姐的冷漠有所察觉,但他并未对此心生芥蒂,那时他觉得姐姐在外面受了苦,理应得到更多爸妈的爱,而且他从小就喜欢姐姐,还向男同学炫耀过自己有个漂亮的亲姐姐,可随着心智逐渐成熟,随着他得知了内情,他开始明白,也许冷清言对他是存有芥蒂的,所以才会和他保持着看不见的距离,又或许在冷清言的心里,从未将他视作弟弟或家人。

    但他不主动联系冷清言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了芥蒂,而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失去了主动联系姐姐的勇气,也明白了越长大越孤单中的无可奈何与不得已。

    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冷信诚轻叹道“姐,其实我挺佩服你的,经历了这么多事你都没有变成那种一心复仇的恶毒女人”

    冷清言以为他还在说小时候的事,在说她回冷家之前的事,忽然觉得好笑,不解地问“什么恶毒女人?”冷信诚扬眉笑道“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女主历经坎坷才发现,她不幸的遭遇竟然是因为上一辈与她毫不相干的恩怨纠葛,她还因此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而表面上对她百般呵护的婆婆竟然只是把她当成了某人的替代品,竟然还是害死她生母的仇人。。 . ”

    冷清言怔愣住“信诚,你。。 . ”冷信诚抬手阻止,接着说“可她的生父软弱无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没有及时救她脱离苦海,当知道所有的真相后,女主多年积压的委屈彻底爆发,变成了愤怒和恨,她要报复、要复仇,终于,她的机会来了,前夫车祸入院,生父想要和她重拾父女之情,所以她一边假意与婆婆和好,一边假意与父亲和好,然后伺机吞并两家的财产,彻底搞垮这两家,让恶婆婆和无能的父亲自食恶果,郁郁而终。。 . ”激情演讲过后,他啧啧摇头,颇感惋惜“要换做是我,我就这么干”冷清言噗嗤一笑,半吐心声半开玩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应该多看些复仇剧或是早点跟你学一学的”冷信诚吐槽道“是妈看的多,她最喜欢看这种女主复仇的剧,一边看还要一边骂,我听都听会了,不用学”冷清言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再次问道“所以,你都知道了?”“嗯。。 . ”笑容中泛起苦涩,冷信诚陷入了回忆“我和妈刚到澳洲的时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可能是不适应,刚稳定下来她就病了,那时候我才多大呀,哪知道什么是抑郁症,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可你和爸都不在,我只能靠自己。。 . ”

    “妈犯病的时候见不得陌生人,我就辞退了保姆,然后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她、陪她看病,可那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真的很难,坚持了半年多,直到你去美国留学爸才来看我们,那个时候是我最怪你的时候,也是我最讨厌爸的时候”

    想到在家里衣食无忧的小少爷突然被迫在一夜间长大,想象着冷信诚当时的艰难,冷清言心里愈发愧疚“信诚,我。。 . ”冷信诚立刻阻止“千万别说对不起,咱们俩之间可没有谁对不起谁。。 . ”他笑着以示安慰,接着说“不过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主要是不敢问妈为什么会得抑郁症,直到妈参加完你的婚礼回来,她才主动告诉我,可能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吧,她把从前的事,包括她其实不是我妈的事都告诉了我。。 . ”

    见冷清言震惊地看着自己,冷信诚依旧笑着,示意自己没事,却忽然生气道“不过那个老太婆也太恶毒了吧!我刚回来的时候,妈把你们最近发生的事都跟我说了,还把从前的事又梳理了一遍,我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冷清言眸光黯了黯,淡漠道“不提她了,以后都和我没关系了”冷信诚摇着头叹气,恨铁不成钢道“姐,你这样不行啊,她那么对你,你应该讨厌她、恨她、骂她才对,自己忍着、受着怎么行,不难受吗?”

    冷清言摇了摇头,轻叹道“讨厌她、恨她、骂她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反正都过去了”

    冷信诚坚决道“不对,你只是不想面对她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你这是逃避,不是真正的释怀,妈总说你的性格和爸很像,遇事喜欢逃避,喜欢冷处理,但我不这样认为。。 . ”

    见冷清言眸中泛起疑惑,冷信诚解释道“我记得爸妈问你想学什么特长的时候你都拒绝了,唯独学了游泳,就在你被我吓得掉进泳池之后,我不信你当时不怕水,这说明你是有勇气面对恐惧的。。 . ”

    “还有,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想追你的男生一放学就跟着你,我和司机在车里都看见了,别说扭捏,你可一点都没留情面,当场就把人骂跑了,上车之后还教育我千万别学他们,学习没有学好,学人家早恋,这说明你骨子里还是很凶悍的,绝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女生。。 . ”

    冷清言唇角微动,既难为情又觉得好笑,这些她一点都不记得。

    冷信诚忽然脸色一沉,接着说“但爸就不是了,他是纯粹的软弱无能,他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靠左仕明他爸的帮助,所以他才不敢和那个老太婆起冲突,就是知道你受了委屈他也不敢。。 . ”

    冷清言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劝说道“信诚,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 . ”她立刻改口道“是我们的父亲”

    冷信诚笑了笑,摇头道“你看,你还要刻意改口,说明你心里还没有完全的认可他,不是吗?”

    冷清言垂眸不语,一时间无法反驳。冷信诚接着说“他就是那种典型的逃避型人格,会给自己找一大堆的理由去掩盖他的逃避,将他的软弱无能合理化,这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他心里想着你、想补偿你,却不敢表现出来,理由是你是女孩,你大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可他都不去尝试,连一步都不敢主动迈出去,他觉得自己亏欠你更多,所以更偏心你,那他大可以直说,连解释都不听就把我扔到了国外,还找借口说什么男人就应该多历练,反正我和他相处不来。。 . ”见冷清言又想道歉,他急忙阻止道“千万别道歉啊,都说了和你没关系,我可从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怪过你”冷清言心里一暖,弯了弯唇角,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谢。

    虽然话题沉重,但她心里忽然觉得很轻松,想这也许是姐弟间应有的相处方式,想说什么便说什么,随意、没有顾虑。

    她蓦地想起什么,问道“信诚,你。。 . 知道孙姨不是你亲生母亲的时候,你没有怪她一直瞒着你吗?”

    冷信诚扬眉笑道“有什么好怪的,我都没见过我亲妈,从我出生起就是她在照顾我,连出国都是她一直陪着我,对我来说她就是我亲妈,毕竟养大于生嘛,不过听到她和你妈妈的事,我还是很震惊的。。 . ”他对着冷清言挑眉坏笑,随即沉脸“但对咱爸我就很无语了,他有今天儿子不疼女儿不爱,都是他活该”

    “信诚。。 . ”冷清言语重心长道,想要劝说却再一次被冷信诚阻止。“不过呢,除了偏心和把我丢到国外,我也没资格埋怨他什么,毕竟父母不是我能选择的,而且我算是运气好、投胎投的好吧,怎么说我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靠着他的钱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也不用为物质发愁,已经是人生赢家啦,对吧?”冷信诚举杯示意,姐弟俩轻轻碰杯,同时笑了出来。

    他们将多年来的种种芥蒂、误会、隔阂一并喝下,随即消散在了轻吐的酒气中。

    放下酒杯,冷信诚回到刚刚的话题,接着说“姐,你只是压抑了太久,封闭自己太久,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你应该把真正的自己释放出来,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活得随心所欲一些。。 . ”他忽然叹气,缓缓说道“其实。。 . 你和那个邹医生的事,妈也都跟我说了,但我不是介意什么!其实我之前在停车场看到过你们,就是你和爸妈在餐厅偶遇那次,我当时没敢认你,她。。 . 挺漂亮的,听妈说她还是特别厉害的外科医生,你们挺般配的”

    提到邹棠,冷清言心里的酸涩与苦楚一涌而上,微微红了眼眶,涩声道“嗯。。 . 等你办完婚礼,我准备再去找她”

    冷信诚蹙了蹙眉,发表看法道“如果她是男的,那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不论有什么理由都是不负责任,绝对不值得托付,可谁让她是女的呢,女人心海底针,我是猜不透,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支持你”

    万般心绪搅在一起,冷清言哽声点头“嗯。。 . ”冷信诚睁大眼睛慌道“姐,你可千万别哭啊,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这要是再被爸妈把屁股打开花,让米娅知道我可就抬不起头了”

    冷清言破涕为笑,将眼泪咽了下去。冷信诚松了口气,犹豫后说道“姐,我刚说那么多,其实是想建议你,你在找她的同时也应该找回真正的自己,不是说爱人要先学会爱自己吗?如果你不能挣脱那些束缚住你的枷锁,不能真正的去面对那些事,就算你把她找回来,你们还是会因为同样的事情产生矛盾,别人是不可控的啊,万一那个老太婆又发疯缠上你怎么办?爸妈又不能随时跟着你,只有你自己强大起来,敢于面对她,想办法彻底摆脱她才行啊”

    她想冷信诚说的很对,只是想到她早已下定了改变的决心,却迟迟没有迈出一步,心中的懊悔翻涌而上,扯得胸口生疼。

    从前是一步错步步错,她变得束手束脚,担惊受怕,可如今邹棠走了,照亮她的光熄灭了,连同她的港湾和依靠一并消失,而她早已回不去内心里那个看淡一切的平静小世界,如同站在了没有退路的悬崖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冷清言凝眸看着冷信诚,感激的同时心中有了笃定,点头道“嗯,我会的”姐弟俩再次碰杯,冷清言问道“你结婚我都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冷信诚眸光一转,坏笑道“姐,要不咱俩把爸的公司骗到手然后卖了吧,卖的钱一人一半,怎么样?”

    冷清言眨了眨眼,好笑道“早晚都是你的,何必呢?”

    冷信诚撇撇嘴,嫌弃道“就他那小破公司还想变成家族企业啊,我才不要呢”

    冷清言疑惑道“那你。。 . 不准备继承他的公司吗?”冷信诚理所当然道“怎么可能,办完婚礼我就和米娅回澳洲。。 . ”他嘿嘿一笑,扬起了下巴“回去继承我岳丈的大公司”

    冷清言脱口问道“你就这么回去了,他们怎么办?”冷信诚好笑道“能怎么办,陪你啊”他摆摆手,一副劝说的模样“你就给他们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吧,估计等你把你女朋友找回来,重新幸福快乐的过二人世界的时候妈就放心回澳洲来找我了,爸的话你就别管了,他要是退休后不来找我呢,你就有空回家看看他,生病或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咱们俩再商量”冷清言弯着唇角,不禁想,她也许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是手足情了。

    五月末,花好人好天气好,五月向来有结婚季之称,在春光明媚的良辰吉日,冷信诚如期举办了婚礼。

    婚礼现场高朋满座,冷信诚少年时便离开家乡,只有几个中学时且一直有联系的好友到场,其余都是冷国辉的朋友或生意伙伴,冷清言坐在主桌,带着对弟弟的祝福微笑,心中却满是酸楚。她并不羡慕,只是想到她原本可以像冷信诚一样,站在花路的尽头迎接她的新娘入场,想到如果她的棠棠穿上婚纱,一定比米娅,不,比所有的新娘都要美丽,她的棠棠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她在桌下紧攥着交叠的五指,依旧面带微笑,她抑制着如巨浪般翻涌的懊悔与酸楚,抑制着心上刀绞般的疼痛,没有落泪,更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异常。

    她不禁想,她是不是变得坚强了些,也强大了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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