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里吧。瞧你嘴唇又白了。”石簪雪转回头来。

    裴液无奈一笑,点点头,旁边南都已先登上车辕,裴液仰头抬手,被女子牵扶上去。

    他这时确实感觉自己像个刚刚粘好的瓷器,不止一碰就碎,而且内里的气血还不停外泄。禀禄一开始是尽力地补足这具身体的真气,但很快转而奋力修复伤躯了,大概是发现怎么也补不满。

    裴液回到车里,清神而温暖的香气笼罩了他,他依然到最内里的长榻上倚墙坐下,旁边小炉上的药熬好了,屈忻的字条贴在上面:“今天的第二服,趁热喝了。”

    裴液微微一笑,南都已俯身取了,走过来敛裾跪坐,捧着药罐慢慢倒入小碗之中。

    裴液看着女子淑雅的动作,忽然道:“真担心群兄商兄啊。”

    南都下意识抬头:“是群师妹。”

    但她一怔,男子只含笑看着她。

    “......”南都微一颔首,“恕罪,口在心前了。”

    “常有人认不出群真传男女吗?”

    “从群师妹登上凫榜后,其实好很多了。是小时候会,派里弟子总叫她群师弟。”

    裴液点点头,认真道:“不必担心。杨真传既去,诸位会平安无事的。

    “......若真能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最好了。”南都转回头,看着桌上药羹,“但愿最后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吧。”

    她端起碗勺,来到裴液身边,慢慢喂着少年。

    “这边我也不是胡言乱语。虽然我一直在睡。但小猫去点染这片溪潭了。”裴液道,“我尚可尝试一次调用灵境。齐知染若来......生机确实渺茫,但我会尽量应对的。”

    石簪雪这时候进来:“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液微怔,笑:“这时候也没避你啊。”

    女子肉眼可见稍微放松了些,把剑倚在车门处,瞧了他们二人片刻,忽然微笑:“怎么样,让你享受了一整天南姐姐的照顾。”

    裴液道:“不是你自己偷懒。就喂了一回粥就嫌麻烦了。”

    石簪雪明眸微睁:“这什么话,听起来我伺候裴少侠是天经地义的了。”

    裴液微微一噎,又叹:“独在异乡为异客。等上了天山,更是只和石姑娘亲近些。石姑娘如今却说出这种话,可怜我一副动弹不得的残弱之躯,真是无依无靠了。”

    石簪雪笑:“南师姐,他是不是很烦人。”

    南都帮裴液擦干了嘴,转头微笑:“石师妹来陪着裴少侠吧,我去警戒一会儿。”

    石簪雪摆手:“不必不必。我衣裳反正弄脏了,在外面跑就是。”

    裴液也没瞧出她哪里脏来,可能靴底是有尘泥。

    她又笑道:“裴少侠肯定更愿意和南师姐在一块呢。”

    姬九英在外面恼道:“别打情骂俏了!”

    石簪雪回头:“哎呀,你等回了天山新写条戒律,凡跟装液说笑的女人都打三十大板好了!”

    姬九英怒:“我现在就打你三十大板!”

    石簪雪连忙跑进了车厢里,指到:“你可不许进来,进来就算缠在裴少侠身边了!”

    姬九英立在门口冷目立眉,但一对上装液的目光便拧过了头去:“......无聊。”

    石簪雪看着她用力放下帘子,转身大步而去,不禁莞尔。

    南都端雅坐着,含笑看着她们。

    “南师姐,其实裴少侠也是个风雅之人,你大概想不到,但他其实会弹琴的。”

    “......也没有那么令人惊讶吧。”

    石簪雪微笑:“南师姐是我们之中才艺第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别看她温柔淑雅,要真得她心里认可,可不容易呢。

    “这我倒看出来。”裴液笑。

    石簪雪顿了一会儿,低着头,神情敛去。

    “......若事不可为,你便以螭龙和灵境自行离去,不必管我们。”她认真道,“若真有余力,你就把南姐姐带上。”

    裴液瞧着她。

    “对方的决心很足,我能感觉出来。齐知染和周碣没有那么好对付。”石雪转头望向窗外,“尤其,我们不知晓为什么南宗会和瀚海鹰搅在一处,我有不好的感觉………………"

    她忽然眯了眯眼:“来了。”

    裴液抬手握住了她小臂。

    石簪雪低头。

    裴液认真道:“别再想送我离去的事情了。我说了,杀了他们,齐心一处,此行每个人都得活着。”

    石簪雪看着他,两息,道:“遵命。”

    她持剑转身望向窗外,九英也在门口掀开了帘子。

    先来的并不是南宗脉主,而是马匪。

    这些奔驰而下的骑士似乎终于抵达,停在了他们周围的格子里。

    裴液感到周围的灵玄在被大量地削去。

    不是一个格子,而是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格子,都有人抵达,两方是挽弓的骑士,另一方是一位宗师,像是瀚海鹰的副手。而每有一个格子被占据,裴液身周的灵玄就被削去四分之一。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只是身周,而是整个格子。

    整个格子内的灵玄,锐减为了原本的四分之一。

    石簪雪和姬九英走了出去,放下了帘子。这时,最后一个方向,传来了微哑的声音。

    “裴少侠,你若仍有神威,那就斩下齐某之头吧。”他顿了一下,“若不然,就容齐某取下你的头。”

    姬九英与石簪雪立在门外。

    两人俱没有言语。

    前者的猜想成真,真实的重量在这时压下来。

    当然所有言语都没有意义,他既然立在这里,就是已做出了选择,在对抗锋芒正盛的杨翊风和对抗残息吊命的裴液之间,选择了后者。

    在见到那柄传说中能摘天楼之头的剑前,他是不可能离去的。

    最后四分之一的玄气也消失了。

    只有两道清晰的,逼近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隔着车帘望不见车外的景象,寂静的车厢里,裴液轻声道。

    “气’被全截断了。”南都道。

    “什么意思?”

    南都微怔:“四面合围,四口气便全断了,便是提子之时??裴公子不会下棋吗?”

    “我会下象棋。”

    “......这应当是围棋。”

    “原来如此。”

    “一个格子,有四个气眼。若全被截断,就成了死子。”南都道,“就如我们现在。”

    “......你们刚刚说,落子无悔。”

    “是。”

    裴液安静一下:“好。石姑娘,请把车帘打开吧。”

    车帘卷起,正面直线,十丈之外,齐知染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的周碣同时停下。

    车门前的姬英身体已经绷紧如铁,身周已无属于灵玄可用,可以想象刚刚她怎样承受这两名鹤榜逼近的压力。

    裴液并不掩饰自己的虚弱,他背倚在车壁上,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剑似乎都无力佩在身上了,只倚在一旁,身前案上还有刚刚喝完的汤药。

    齐知染按剑道:“裴少侠,初见。”

    “初见。无力行礼,尚请见谅。”

    “后生可畏。”齐知染轻声,“只是,却不知因何昏头,弃帅保卒啊。”

    “围棋之内,子子一样。并无帅卒之别。”裴液轻声,“两位竟然联袂而来,又将棋子尽数调来,看来是将此地之外的棋子尽数抛却了。实在看得起在下。”

    “岂敢不全力以赴。”齐知染微微仰头,似乎嗅了嗅,“不过,近看裴少侠状态,也许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那就请,”似乎一口气不足以说完一句话,裴液顿了下微微抬手,“阁下来取裴某的头颅吧。”

    “正为此而来。”

    “请。

    齐知染缓缓拔剑,氛围沉凝得像在冰层之下。

    无论赌不赌中,这就是当下最好的局势了。

    没有人干扰,十成的灵玄站在自己这边,两位鹤榜,得以在最大的优势下,面对这位没有退路的男子。他自己选择了令杨翊风离开,如今就得自己承受这次袭杀的一切压力。

    姬九英回顾一眼,唇抿如线,两天来她是距离装液最远的一位,此时也并不知晓这究竟是不是空城计。实际上她也想不出,要如何在没有杨师兄的情况下,面对两位鹤榜。

    还是掌握了此地十成灵玄的鹤榜。

    石簪雪在门口静立无言。

    她当然比谁都知道,男子的虚弱没有一分一毫是扮演。

    所有一切看起来正常的地方,都已是他竭尽全力的强撑。他这时本来就不应该以这幅形貌出现在这里,他现在应该是一团碎肉,奄奄一息地躺在天山的医馆,生死难明。

    是仰赖泰山药庐神乎其技的医道精粹,和他近乎妖异的强韧生命。

    无论那日谒天城前他有多么不可一世,这时候全都还回去了,莫说现在周围没有灵玄,实际上屈忻亲口所说,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不可调用一丝一毫的真气,会重新击碎他薄如蝉翼的经脉。

    即便全盛的裴液,也只是初登玄门,不调用仙权,如何能与鹤榜相争。更不必提现在。

    其实每个人对此程的危险都是有预料的,不必说出来,大家也知道,当八骏七玉再回到山上时,多半不会齐齐整整。

    但这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裴少侠在谒天城里,万人之前,难道就没有死亡之险吗?他已挽狂澜,八骏七玉承担守卫之职,又何惧一死。

    只要将裴少侠送到天山就是了。

    但男子一定要留下。

    那她就只能看他再来一次绝罅搏命。

    齐知染望着车中那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在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感受到逼命的压力了。也许这种压力只来自于他的想象,杀死段生这五个字确实曾令他失态良久。

    灵玄完成了对车上那具躯体的渗透。

    其破碎糜烂令齐知染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他是想笑,但又绝对笑不出声来。

    同为剑者。

    如今他显然已失去那样的光芒了,那是一把用过之后的绝世宝剑,纵然曾斩下暴君的头,也在剑击之中卷刃裂纹。如今你见到的只能是它锈如废铁的模样。

    杀死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但当然要全力以赴。

    齐知染停步,剑已拔出。

    周碣鞘中剑气依然蓄满,一剑斩出,十丈的玄气化为一道笔直的剑芒,直朝这座车而去。

    齐知染踏空而上,身形几乎比剑芒还快。

    姬九英拦不住这一剑,石簪雪拦不住这一剑,南都当然也拦不住这一剑。

    首先她们已无玄气可用。

    石簪雪拔剑拦在装液之前,南都猛地站起......裴液抬手,一条漆黑的苍龙从车中生长了出来。

    但没有角,神俊的螭首凌在车前的十匹马上,几乎同它们一样大,身体从后面涌出,它一口咬碎了这道将要把车从中斩断的剑芒。

    鳞片飞碎,嘴角进出血来,但那些血即刻点燃为朱红的火焰。齐知染被啸烈的火海淹没。

    格子内固然已经没有灵玄了。

    但整片格子内的灵玄,也未必多得过巴掌大的小小躯体。

    周碣嘴角紧抿,腾空而起不退反进,另一边,齐知染同样破开了火焰。

    神螭。

    传说中,裴液的那只随身仙狩。

    一年前在长安水域现身过,齐知染当然是知晓的。没有选择一人来完成这次提子,正是出于对此的考量。

    但他当然也没想到它会这么强。

    仙狩有悠久的生命,两年不到的时间,它们不应该有登临江湖顶端的能力。

    但这只刚刚的灵玄调用,几乎已在谒阙之列了。

    鉴于仙狩与生俱来的强韧生命,两位鹤榜也未必杀得死它,但是它当然也不足以杀死两位鹤榜。

    或者至少,不可能同时完美拦住两位鹤榜。

    两人在一瞬间完成分工,周碣奋剑一掠而上,十成的灵玄对撞上去,草直马惊,几乎掀起一场暴风。但黑螭仍然咬住了他的身躯,将他撞出数丈之外。

    齐知染迎着烈火,直撞入了这架形同破碎的庞大车,眼上的布带也被灼去了,露出两个漆黑的洞来,他发残破,张须仗剑,如同刺王杀驾之人。

    “剑。”裴液摊手,虚声道。

    也许这个音节是响起在更早一刻,但是被太过激荡的声音淹没了,这时候才被耳朵沥出来,送进脑子。

    这话只能对一个人说,南都双手将剑柄交在了他手里。

    裴液抬起头,迎上了这位鹤榜的眼睛。

    无论多么虚弱,依然那样锐利。

    齐知染感觉魂魄被扎了一下。

    一片冰天玉琢的琉璃之境,不知从什么地方点染开来,安静无声。

    也许它很快,因为当一切明透冰澈之后,他的剑还是没来得及抵达男子的咽喉;也许它很慢,因为他是亲眼看着每一个地方都被慢慢染为晶莹。

    心剑,齐知染静静地想。

    他是掌握有一式心剑的,这是真的,真是令人艳羡。

    但很快他震愕地意识到,这一剑不是给他的。

    他只是旁观了它。

    他没有变成琉璃之体,也没有接受这种审判??他知晓这一剑的效果,也猜测过应对的办法。

    留给他的是另一式剑。

    瑰美静谧的仙境,一抹去。

    歇斯底里的漆黑漫延了上来。

    冰冷、深抑、绝望......四方是寒冬,冷月飘雪,身下是雪地,但除了感受本身,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齐知染没有太多恐惧的经历,刚刚失去光明的日子算是唯一深重的梦魇。

    如今它何止百倍地增长起来,淹没了他。

    昨天夜里丑时,裴液醒来,屈忻对他说,一天之内,你不能用剑。

    今天夜里,时在丑时,裴液相信“一天”是十二个时辰。

    他握住剑,用出了两式剑。

    心剑?【明鉴冰天映我】

    只用了半式,因为半式够了,也因为他确实没有余力了。

    心剑?【云天遮目失羽】

    唯有在这种处境里,唯有在这一刻,裴液久违地再次触到了熟悉的它。

    另一端螭龙怒吼,尖牙咬碎了口中那僵直的,没有反应的躯体,下一刻螭火就烧尽了其人残躯,拧头回颈。

    齐知染这边立于车上,石簪雪咬牙拔剑要去斩下他的头颅,但装液知道她仅凭真气无法在一剑之内摧毁这道灵玄未散的灵躯,哑声道:“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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